內容試閱
序曲
這一夜本來該比最深的夜還要深的,就像墨水一樣,黑得深不見底,可惜,事與願違。他把手舉到面前,在微弱的光線下,手的輪廓清晰可見,這可有好也有壞,因為要是他能看得見,就代表他也會被人看見。
他加快了腳步,隨著光線漸漸增強,現在比較不怕跌倒了,但光線究竟來自何處,此刻他仍無法得知。腳步聲的回音及腳下的平坦地面,透露了他置身室內,而周遭的黑暗則告訴他,這裡是深深的地底。
接著一陣味道飄來,是潮濕、腐敗,伴隨著東西壞掉的酸臭味和野生的氣味。
還有聲音。一陣只可能是腳步聲的聲響,從他身後某處傳來,愈來愈近,每隔一會兒就會打住。而這時他很確定,他還聽到聞嗅的聲音。
左方突然有了動靜,他全身發直,心臟怦怦地跳得厲害。牠那麼快就找到自己了嗎?他慢慢地轉過頭去,轉過來的還有緊追著他不放的死對頭。但他呼一聲鬆了口氣,只看到自己的倒影而已。他走近鏡子,繁複華麗的鏡框已有了裂痕,蛛網垂綴,鏡面因年代久遠而顯得粗糙,但鏡中那個模模糊糊的影子肯定是他,雖然這模樣恐怕連他的親生母親都認不出來。亡命之徒削瘦的五官和孔雀石綠的皮膚,從鏡中回瞪著他。從奇葛島逃脫還算是簡單的部分,自淒慘的礦坑長途跋涉好幾百哩來到這裡,僅僅花了他幾個小時而已──不論這裡究竟是何處,但是當他終於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探出頭來,笨拙地四下摸索時,新危險也應運而生。他很快就察覺有人在跟蹤他,而不論跟蹤者是什麼玩意兒,狡猾殘暴的程度,都絲毫不遜於先前俘虜他的──第五謎會。
男子匆匆前行,水花在腳底下濺開,光線漸漸變強,直到他發現了光線的源頭。一道被人遺忘的走廊在他面前展開,長長的牆面上掛著許多畫作,但是這些畫和他曾經見過的任何圖畫都不一樣。這些畫作在這裡度過的歲月是如此漫長,似乎已厭倦被囚困在狹小的二維空間裡了。奇異的藤蔓與植物活了起來,紛紛湧出畫面,爬上了走廊的地板,飽受風霜的老樹上原本以油畫顏料雕琢的枝椏,已脫離了圖畫,在走廊上頭交纏,盤根錯結出另一片天空。過去巧妙筆觸與顏料烘襯出的小河,如今飛濺出了平面,沿著走廊的地面迂迂迴迴地流淌,遠處,河水碰著看不見的階梯時,還能聽到瀑布般的淙淙水聲。
光線是從這些圖畫中透出來的,依著一定的規律照亮這個空間,在裸露出的石頭地面上,映照出一池池長方形的光亮。這畫面讓他想起了夜晚城巿中空無一人的街道,只有許多商店的櫥窗把街頭點亮。
綠人走過長長的走廊,兩眼發直,盯著畫布猛瞧,驚訝得閤不攏嘴,停在一幅畫的前面。在滿溢著放肆亂長的植物的夜間森林、中心一塊空地上,睡著一群四海為家的演員,他們穿著色彩俗豔的戲服和面具,四周散布森林地面及樹木枝椏上的則是數千支蠟燭,把這幅畫面給照亮。感覺就像是這個劇團正在做著一個共同的夢,而在他們睡覺的當兒,這個夢則幻化成環繞他們的森林實體。樹木間的黑暗暗示了蟄伏在燭光之外的模糊身影,只等燭光一滅,牠們就要化身真實。在這幅圖畫的前景,是絨猴般大小的奇怪夜行性動物,全身覆蓋著黑白斑紋的毛皮,牠們有著皺皺的粉紅色臉孔,上頭布滿極小的刺青,繪著黃道十二宮的圖案,其中一隻小傢伙已經離開了圖畫,正在光池附近的地面上蹦蹦跳跳。男子跪了下去,把牠撿了起來。
驟然間,那股味道更濃了。身後傳來了聲響,然而不必回頭,他就知道那是什麼──跟蹤者終於找到他了。牠駭人的形體緩緩從走廊之外的黑暗浮現,潛進了光明。靠著肌肉極度發達的後腿,牠直立著,顯然他永遠不必奢望有跑過對方的勝算。在牠渾身是刺的身體前方,是一顆巨大的頭;頭的絕大比例是一張血盆大口,裡頭布滿著針般尖銳的利齒,一根根就像屋簷下垂掛的冰柱那麼長、那麼透明。牠如茶盤大的眼睛巨大而黯淡,在兩隻眼睛之間,則伸出了一條長長彎彎的魚鬚,尖端發著光亮,就像深海魚類那樣。
有那麼一會兒,他們只是呆站在原地盯著對方。接著牠繃緊肌肉,歛起長翅,發動了攻勢。就在撲向他的同時,牠嗥叫了一聲,淒厲的聲音讓人血液都要為之凝結,而發光的魚鬚則是左右凶猛地抽打著。
綠人把小東西塞進破爛的衣服裡,轉過身往畫廊盡頭直奔而去,腳步在水道中劈啪劈啪濺起了水花。從他那窮追不捨的追蹤者其構圖與精密的細節看來,牠是魯卡斯.傅林克的傑作,因此也極度危險,但此刻可不是細細品味精緻藝術的好時機。
前方,在愈來愈黯淡的光區之中有個中斷,這洩露了有幅畫的表面仍然完好無缺。沒有時間仔細檢查這塊黑暗的畫布了,他得相信這個封印還未被打破。他突然停住,快速地用雙手比了個複雜的手勢,臉上隱隱露出帶著滿足的微笑;畫布的表面起了連漪,就像是一片被微風輕吻過的直立水牆。
然後他消失了!
傅林克的野獸發出了一聲挫敗的嗥叫,滑了一步,在畫布面前煞住,邪惡的血盆大口對著稀薄的空氣空咬,利爪在地板上刻出了深深的條溝。牠嗅了嗅空氣,但獵物已經不知去向了。牠靠近圖畫,不死心地嗅著,但只吸到了灰塵,還大聲地打了個噴嚏,幾滴噁心的黑色鼻涕濺灑到了畫布上。當鼻涕從圖畫上緩緩滑落,液體反射出了許多野獸的扭曲影子,只見牠來來回回地在畫布附近找前找後,尋找牠消失的獵物,魚鬚上發出的微弱光線照著圖畫中一個又一個的小角落。要是野獸視若無睹的雙眼能夠理解自己看到的畫面是什麼,牠就會看到一幅雪地場景,光禿禿的樹木通住座落在山谷中亮著燈的一群屋子,屋子的怪形怪狀在雪中看似變得柔和了。霧氣氤氳的藍色山巒,在落日裡留下剪影,讓地平線更美了。要是野獸能夠更仔細地好好檢查這幅圖畫,牠就會看到兩排腳印的痕跡,從畫面的前景走向村落。如果牠跟著足跡前進到腳印的盡頭,牠就會見到一個畫得很細緻的人影:一個有著孔雀石綠皮膚、衣衫襤褸的男人,懷裡還輕輕托著一隻黑白斑紋的小傢伙。
男子回頭看著畫面之外,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