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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今天早上,降雪就沒停過,雖然街頭燈火五光十色,這座被大寒凍僵了的「不夜城」,卻彷彿以慢動作在運轉。
以節慶夜而言,車流倒是出奇順暢,路面積的層層雪霜和路旁的雪堆,使交通變得困難不易。
然而在麥迪遜大道和三十六街的路口,豪華禮車卻川流不息,它們持續把貴客載送來一幢美麗的文藝復興風格建築的門口,這裡是摩根圖書館暨博物館,紐約最重要的文化重鎮之一,今天是它的百年落成慶典。
在大台階上,不計其數的高檔西裝、華麗晚禮服、皮草和珠寶互相爭奇鬥豔著,人群緩緩移向一個由大片玻璃和鋼筋所構成的展覽廳,這個展覽廳讓整棟建築優雅地嵌入二十一世紀。到了最高一層樓,一條長廊引向一間寬闊的大廳,廳裡的玻璃櫥窗展示了數件珍藏的寶藏:一本古騰堡聖經;幾份中世紀的彩色版手抄本;林布蘭、達文西和梵谷的畫作;伏爾泰和愛因斯坦的書信,甚至還有一張餐巾紙,鮑伯.狄倫當年在上面寫下了〈隨風飄逝〉的歌詞。
現場漸漸安靜下來,遲到的人也陸續就坐,今天晚上,館方特地將演講廳安排出一塊區域,讓少數特別貴賓得以欣賞小提琴家妮可.海瑟威演奏莫札特和布拉姆斯的小夜曲。
她在一陣掌聲中登台,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女子,儀態時尚而端莊,秀髮如摩納哥王妃葛麗絲.凱莉般盤起,頗有希區考克電影女主角的韻味。她在國際舞台上的名氣相當響亮,曾與眾多知名交響樂團合奏,自十六歲錄製第一張專輯後,更獲頒無數大獎。五年前,一場悲劇搗亂了她的人生,報章雜誌和電視媒體大幅報導,從此連音樂圈以外的人也認識了她。
妮可向觀眾致意,隨即準備開始演奏。她的古典美和現場的貴氣裝潢非常相稱,彷彿她自然而然就能融入這些古老的版畫和文藝復興時期的手抄本之間。一聲果決而深刻的起音後,她的琴弓立即開始與琴弦絮絮對話,在整場表演中持續不斷。
外頭,大雪繼續降臨在冰冷的夜裡。
但這裡面,盡是舒適、豪華與精緻。
距離不到五百公尺的地方,離大中央地鐵站不遠,地面上的一個人孔蓋緩緩被抬起,冒出一個滿頭亂髮的人,他的眼神空洞、面容憔悴……
他放開懷裡抱著的黑色拉布拉多狗,吃力地爬到白雪皚皚的馬路上,他穿越馬路,在車道上恣意行走,在一片喇叭聲中差點被車撞到。
這個流浪漢又瘦又虛弱,身上穿著一件又髒又破的外套,從他身旁經過的路人總會加快腳步,不自覺地和他保持距離。
這很正常,他知道自己令人害怕,他知道自己身上飄著濃濃的髒臭味、尿臊味和汗味。
他才三十五歲,但看來活像五十歲,以前他也有過工作,有過妻子、孩子和一棟房子,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他只是行屍走肉,只是破布包裹著的一縷幽魂,口中喃喃唸著沒人聽得懂的話。
他連站都站不穩,他不是行走,而是拖著步伐歪斜蹣跚。
今天是幾號?幾點鐘?幾月了?
他不知道,在他腦海中,一切都混亂了,眼前城市的光芒似乎變得模糊,風中飄的冰冷雪花如刀片般割劃他的臉,他的雙腳凍僵了,胃很痛,骨頭隨時都要散掉。
他離開人類社會,躲在城市暗處已經兩年了,就像成千上萬的街友一樣,他多半窩在地鐵站、下水道和鐵道系統裡,好公民和觀光客們請放心,市政府引以為傲的全面清掃政策確實帶來亮眼的成績,曼哈頓表面的市容確實潔淨整齊,但在嶄新亮麗的摩天大樓底下,存在著另一個平行的城市:一個由失魂落魄的人所構成的紐約,他們填滿了大片的通道和洞穴,成千上萬的「地鼠人」流落到最底處,他們逃避警方的壓迫,藏匿在充滿了老鼠和穢物的骯髒地道裡。
現實就是如此。
這個人翻找自己的口袋,掏出一瓶劣質酒。他當然也喝酒,不然還有什麼辦法?
灌了一大口,然後再一口。
以便忘記寒冷、恐懼和污穢。
以便忘記他從前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