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前情提要:擔任旅遊作家和泉蠟庵隨從的「我」,在長期的跋涉與無數次的迷路之後,心生辭退之意。但萬萬沒有想到,在最後的旅途上,從小孤單一人的「我」,竟然遇見了唯一的「家人」……)
和泉蠟庵很會迷路。他確實常在各地旅遊,就像知道某種走路的竅門,怎麼走都不會累似的,走一整天的路依舊活力充沛。但他幾乎每次都會走錯路。明明是連三歲孩童都走得到的筆直道路,但不知為何,只要由他帶頭,最後又會走回我們一早出發時的市街。不,就算他走在我後頭也一樣。和泉蠟庵老是迷路的毛病,似乎會感染所有同行的人。拜他所賜,半天就能抵達的場所,得走上一個星期。雖然覺得像他這樣的人最好別出門旅行,但和泉蠟庵自己似乎完全不以為意,就連意外迷路來到斷崖絕壁時,他也只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當真滑稽」,還覺得好笑呢。
託他的福,每次我都被帶往古怪的場所。我們去過一座全村都是雙胞胎的村子,也去過崇拜一匹馬的村莊。附帶一提,當地村民深信那匹馬是某位偉大人物轉世而成,但看在我眼裡,只覺得那是一匹再普通不過的馬。還有一座奇妙的溫泉,只要在裡頭久泡,動物們便會全聚集過來。裡頭不光只是猴子和鹿,還有全身滑溜,長著三隻腳的動物,從沒見過。和泉蠟庵似乎打算把這些地方全寫進書裡,但這全都是誤打誤撞而尋得,我們根本不知道其正確地點。幾天後,我們沿原路前往,卻始終遍尋不著。
到了第三次旅行時,我實在再也無法忍受。當初是因為聽說有個對膝蓋痠痛很有療效的溫泉,才特地前往。目前還沒有任何書提過那座溫泉,要是能記下地點和療效,應該能夠大賣。但我們花了兩個星期的時間,抵達現場一看,根本什麼也沒有。也聞不到溫泉特有的氣味。
「有時也會遇上這種事。」
和泉蠟庵說得一派輕鬆,但我卻完全白忙一場。在返回市町的途中,又因為他而迷路,意外來到一座理應不會經過的市町。
而我就在那裡拾獲一具人類的胎兒。
*
如今回想,那裡還真是一座奇妙的市町。終日濃霧彌漫,不分晝夜,建築的輪廓盡融入一片白茫中。很少感覺到有人的動靜,即便偶爾與人擦身而過,對方也隱身在濃霧裡,看不清長相。雖然從建築裡傳出說話聲,但只要我與和泉蠟庵一靠近,聲音便戛然而止。日漸西沉,我們四處找尋旅店,但那裡的店主也很古怪。從拉門的門縫間注視著我們,對我們吩咐道「你們要住宿可以,請把房錢投進箱子裡」,說完便關上拉門,不見蹤影。我們猜想,好歹要在房客名冊上寫下名字吧,於是打開桌上的房客名冊一看,上頭卻寫滿黑壓壓一片看不懂的文字。我們住的是一間大客房,雖然住有其他房客,但每個人身上的棉被全蓋至頭部,偶爾還會發出呻吟聲或啜泣聲。我一直躺到半夜還是睡不著,但和泉蠟庵絲毫不以為意,還睡到打鼾。我心想,也許出去散散步會比較好入眠,於是便在深夜時分離開被窩。
外頭涼風徐徐。那是滿含水氣,猶如女人濕髮般的晚風。它纏向我的頸項和手臂,吹往空無一人的大路前方。
我一面走,一面思索自己未來的路。我決定等這趟旅行結束後,要向和泉蠟庵辭去這份隨從的工作,接著得重新找一份工作才行。不過,如果只是要供我一個人填飽肚子,憑這幾趟旅行的酬勞,應該還夠撐上一陣子。我沒家人,也沒有親屬需要扶養。
當時耳畔傳來一陣啪答啪答的濡濕聲響。我因為沒帶燈籠,四周一片漆黑。我定睛細看,發現月光照進濃霧裡。有幾隻狗聚集在小河邊,彼此頭貼著頭,正在啃食某個東西。牠們一發現我,便叼著白色的物體一哄而散。
小河的岸邊是一大片黝黑的烏泥。上頭掉落許多細小的白色物體。似乎是某種生物,大小與小指差不多。本以為是魚被沖上岸邊,但那雪白的腹部看起來與青蛙、菜蟲又有幾分相似。有的已經乾癟,有的則是在泥水裡泡至腐爛,長滿了蛆。牠們全都動也不動,似乎早已死亡。那幾隻狗就是在啃食牠們。有的被咬得支離破碎,散落四方。這到底是什麼東西?我拿起其中一個形體完整,表面仍保有光澤的物體,帶回旅店。
「喂,你手上的東西叫作『唵哺幼』。」
天明時,和泉蠟庵醒來,望著我放在手上的東西說道。
「唵哺幼?」
「也就是人類的胚胎。你不知道嗎?人類出生前,在母親體內就是這副模樣。昨天在小河邊不是有一家中條流的婦產科診所嗎?所謂的中條流,自古便是專門替人墮胎的地方。一定是那家診所的醫生,從婦人體內取出未足歲的胎兒後,丟棄在那裡。」
他似乎也是第一次親眼見識,有些從國外引進的書籍,會用插圖介紹胎兒。經他這麼一說,我回想起昨晚那幕光景,頓時感到毛骨悚然。
「最好讓他入土為安。」
和泉蠟庵一面為上路做準備,一面如此說道。我把胎兒放在手上,來到屋外。在旅店的庭院處掘了個坑,把胎兒放進坑裡,正準備覆土時,那具胎兒的腹部竟開始抽動起伏。本以為他已經死了,但他似乎還有生命。
我頓感怯縮,不忍心將還會動的生命活活掩埋。雖然他的模樣活像菜蟲,但他確實是人類。如果將他活埋,我與殺人犯沒有兩樣。不得已,我只好將他放入懷中,就此離開旅店。聽和泉蠟庵說,胎兒一離開母體,便無法存活太久。既然這樣,他很快就會自然死亡,只要等他死後再加以埋葬,我也就不會感到內疚了。起初我心裡這麼想。
但結果出乎我意料之外,他一直死不了,連和泉蠟庵也大為驚訝。我所拾獲的胎兒,可能湊巧擁有強韌的生命力。我們離開旅店已過了半日之久,他仍在我懷裡抽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