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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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家透天厝的玄關上沒看見門牌。應該是之前的住戶遷走時取下了。我的腳踏車從卡車上被牽下來,我跨上它,去附近繞了一圈。回來時,母親正在家門口和搬家業者說話。我先進入屋中,觀望仍一片空曠的空間。
一樓客廳很大,我忍不住跳起芭蕾舞來。空無一物的木地板讓我想起之前上課的芭蕾教室。單腳站立,另一腳筆直向後伸直。以優雅流暢的動作旋轉,從房間一隅移動到另一隅。身體伸展開來,好似植物在黎明伸出藤蔓、鳥兒振翅飛翔。我以單腳為軸心轉了一圈,視野隨之旋轉,就彷彿坐在旋轉木馬上看世界。這時窗外一樣東西引起了我的注意。
新家窗戶還沒有掛上窗簾,陽光毫不客氣地長驅直入。走近窗邊,可以看見隔壁家。二樓有道窗戶拉上了窗簾,因為窗簾輕晃了一下,我感覺有人正從那裡目不轉睛地盯著這裡。窗戶關著,所以不是風吹的。
「媽!媽!」
「怎麼啦?」
二樓傳來悠哉的應聲。我推開搬東西的工人,爬上樓梯。母親在二樓的其中一個房間,正從紙箱拿出衣物來。
「有人。隔壁家有人。」
「隔壁有人住,當然有人啦。」
「可是有人從窗簾偷看這裡。」
「所以呢?」
「很恐怖耶。」
「打開窗簾大剌剌地看才恐怖吧?」
「也是啦,可是只有我被看,感覺很討厭耶。」
「那妳看回去啊。」
母親不感興趣地繼續整理。我想了一下,覺得母親說得也有理。母親的房間滿地都是空紙箱,我彈了一下手指,抓了個空紙箱,走到可以看見鄰家的陽臺,準備揪出是誰在偷看。
我拿的紙箱是大號的,用來躲藏剛剛好,問題是陽臺圍欄的高度。如果是柵欄,就可以從欄杆間偷看鄰家,但新家的陽臺外圍是高至肚臍的一道矮牆,紙箱直接放在地上,視線會被牆擋住。
搬家工人搬來裝了東西的紙箱。我把其中兩個疊在陽臺上,再把空箱擺到最上面,總算變得比圍牆更高,前方沒有遮蔽物了。這下就沒問題了。
我把箱口轉向自己,底部對著鄰家,然後鑽進裡面,屏住呼吸。貼住箱底的膠帶快掉了,形成縫隙,於是我用指頭把它挖得更大一點,製造出一個完美的窺孔。戶外陽光從孔間射進來,在箱中拉出一條光帶。我把眼睛湊上去,監視鄰家窗邊有無動靜。
背後的箱口是開的,可以感覺到搬家工人在室內走動的動靜和目光,眾人竊竊私語著。事後母親告訴我,我把箱子堆在陽臺,跪坐在裡面的模樣,看起來頗為詭異。但那天的我無暇理會那些,我躲在箱中陰暗的空間裡,與通往外界的窺孔兩相對峙著。
這天是十月微寒的一天,但箱子裡面很溫暖。很暗,有點侷促,待起來還不壞。我甚至想要永遠待在裡面。我從小小的洞孔窺看著外界,心想待在母親肚子裡的嬰兒,一定就是這種感覺。
不久後,鄰家二樓的窗簾輕晃了一下。我停止呼吸,注視洞孔另一邊。只見幾根纖細的指頭勾住窗簾重疊的地方,往旁邊推開。
陰暗的室內露出少女的臉龐。那張臉暴露在秋陽之中,刺眼地蹙起眉頭,年紀大概跟我差不多。少女看著我和母親的新家。
我把臉緊貼在紙箱底部,想要更進一步看清楚少女的臉。眼梢飛揚,眼睛就像貓科動物。頭髮壓得亂七八糟,好像才剛睡醒。少女的視線忽然轉向我所在的陽臺。那張表情變得詫異,緊接著驚訝地張嘴。四目相接了──才剛這麼想,下一瞬間,我的視野向下旋轉。
是我為了看得更仔細,把身體往前探,結果躲藏的空紙箱往陽臺外面傾倒了。我急忙拉回身體,但為時已晚。箱子比陽臺圍牆還要高,因此毫無遮攔,裡頭裝著我,就這樣往陽臺外面栽了下去。
我預感到死亡。陽臺在二樓,所以高度只有幾公尺,但還是把我嚇死了。我的手成功搆住陽臺邊緣,暫時懸掛在上面。空箱先掉到地上。我的手很快就麻痺了,忍不住放開了陽臺邊緣。
也許實際上只有短暫的一瞬間,但我覺得墜落了好久。呈現腳下沒有地面的狀態。垂直落下的期間,我的全身與這個世界毫無接觸。即使伸手,也只是劃過空中,什麼都抓不到。我懸在半空,只是墜落。就跟追趕兔子掉進洞裡的那個知名童話的女主角一樣,不過她是掉進洞裡,闖入神秘的國度,見到了許多奇妙的角色。
「沒受傷真是太好了。」
母親吃著宅配披薩笑道。我們在還沒有拆箱完畢的廚房吃晚飯。
「夠了啦,媽,妳要笑到什麼時候?」
「要不是搬家工人剛好在下面,妳搞不好就要送醫了。」
我從二樓陽臺摔下來,剛好掉在路過的工人身上。那個人閃到腰,但我因此平安著陸了。
母親從披薩外送員那裡拿了有折價券的傳單,我把它收在抽屜裡。得查一下這個地區有哪些外送服務的餐廳。母親幾乎不下廚,若是一時興起拿起菜刀想做菜,就會割到手指叫救護車。所以我不煮晚飯的時候,宅配披薩折價券對家中的經濟應該會有些助益。
新家的玄關鈴響了。很陌生的鈴聲,所以我一時沒意會到是門鈴。好像有人來拜訪了。「來了!」母親笑吟吟地應聲,然後看我。我站起來走去玄關。
開門一看,玄關口站著一個婦人,手中捧著一盆玫瑰。外貌高雅,但眼神有些刻薄。那盆玫瑰花很小,只有一株。我頷首致意,婦人便笑道:
「我是住隔壁的荒井。這是喬遷賀禮,請拿來點綴家裡。」
自稱姓荒井的婦人把花盆塞到我手中。她說隔壁家,是從窗簾偷看這裡的少女的家嗎?我道了謝,呼叫母親:
「媽!鄰居!」
母親用一種無可奈何的態度走出來,在玄關與荒井阿姨展開交流。她很不擅長跟左鄰右舍打交道。母親有些不食人間煙火,明明已經不年輕了,有時卻會穿些鑲滿蕾絲花邊的少女風格衣服。她能跟鄰居好好相處嗎?
母親和荒井阿姨說話的時候,我在旁邊看著玫瑰。盛開的深紅色花瓣呈漩渦狀。
滿出浴缸的熱水慢慢地流入圓形的排水孔。我沐浴洗去疲憊,吹乾頭髮後,決定回自己的房間休息。先把從以前的家拿來的窗簾掛到面對陽臺的窗戶上。尺寸不合,離地面有大概十公分的空隙。
我拆開紙箱,整理課本、文具和漫畫等等。把包了氣泡紙的小東西和相框擺到桌上,再拿出衣物,撫平縐褶,掛進房間原有的衣櫃。這時我發現衣櫃高處有隔板,上面躺了個疑似紙袋的東西。
是之前的住戶忘記拿走的嗎?我踮起腳尖伸手撈,指頭勾到紙袋提把,結果裡頭的東西嘩啦啦撒了下來。我拍掉飛揚的灰塵,發現那是學校發的大量講義和考卷。考卷的分數都很慘,只有十五分、二十分。上面寫了姓名。當然是不認識的名字。
房間地板和牆上有許多細微的刮痕。應該是這個房間的上一任主人在日常生活中自然碰撞出來的損傷。之前住這個房間的是個怎樣的人呢?我沒有把那個人忘記帶走的東西丟掉,而是放回原處。
當時的我還不知道。不知道我注定將追溯到那個人,也不知道某起殺人命案的存在。但是,我很快就會身不由己地被捲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