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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隔了一個禮拜之後，那新人打電話給我，說到她學姐的症狀全都消失了，現在正努力調養身體，也要好好重回本業的正軌。她說非常感謝家明，希望找一天可以請我們吃飯。
我自然是替家明回絕了，我知道家明一定會說，吃飯答謝並不重要，今後不要重複同樣的錯誤又惹上麻煩才是比較要緊的事。
新人又支支吾吾地說：「那個，我有個姑婆，最近發生了幻聽的現象，看了醫生也沒有好轉，家裡長輩都非常擔心，不知道可不可以再麻煩家明幫忙……」
我想既是長輩，加上之前也麻煩過新人，便又為她的姑婆與家明聯絡好碰面的時間。家明說，總不好約姑婆到咖啡廳來吧，老人家要是出門不方便，我們可以就近碰面，或是登門拜訪也可以的。
於是這一天，新人帶著我們遠到城郊來探訪姑婆。姑婆的家在一個小山腳下，簡單的公寓平房，旁邊用木籬笆還圍起了一個小菜園子。我看著這地方，勾引起許多童年時光回憶的畫面，很有一種溫暖熟悉的久違感覺。
新人說，姑婆每天早上五點起床念完經做完早課後，就來照料這畝菜園，採收的蔬菜也都分送鄰居親友食用。基本上，算是做身體健康的啦！新人笑著說。
姑婆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老婦人，只是寬寬長長的臉，透露出些許個性上的固執，細小的眼睛幾乎糾在一起，面容上看不出什麼喜怒哀樂的模樣。
她對我們說，這些耳朵邊的聲音煩死了！搞得她失眠好多天睡不好覺。
家裡的人因為醫生說是幻聽，都已經緊張得要命了，她老人家竟只是抱怨吵得她睡不好覺！真是一個性格的老婆婆。
家明問她：「那是什麼樣的聲音呢？是有人說話嗎？還是……？」
姑婆似乎對這困擾很是氣憤，沒好氣地說：「總之就是很吵啦，每天嗡嗡嗡地，像是一堆蒼蠅在叫，有時候好像有人講話吧，不過我也聽不清楚啦！從早叫到晚，煩都煩死了！醫生還叫我不要黑白想，我哪有，他才是黑白講啦！」
我聽到姑婆的抱怨，差點笑出聲來，這老婆婆還真是性情中人啊。
我們坐在客廳裡，家明端詳了姑婆一會，又環視客廳周遭，目光停在正對著大門的神明桌上。
那神桌上供著一幅神明的畫像，兩旁放著一個小木魚與罄，還有一串佛珠與幾本經書。家明走過去看了看，又走回來坐在姑婆旁邊對著她說：「姑婆您有在唸經喔！」
姑婆點點頭：「是啊！阿彌陀佛喔。」
家明又說：「您本來都是唸桌上的那幾本對不對？」姑婆點頭說是。
家明接著說：「可是大約一個月前，您又請回來一本新的經，現在整天都只唸那一本對不對？」
姑婆又點頭說：「是啊，師父說這本經很有感應，功德很大喔！」
家明慢慢說道：「那些嗡嗡嗡的聲音是從您改唸這本新的經才開始的吧。」
姑婆側頭想了一下才說：「好像是喔。」
家明緩言勸道：「姑婆，這本經不要隨便唸，如果真的要唸，用看的就好，不要唸出聲音來，尤其是不要晚上唸喔！」
「什麼！你說菩薩的經不可以唸喔！」姑婆眉頭整個皺了起來。
「是啊，這本經您用讀得就好，不要唸出聲來，最好也不要太常讀喔。那些聲音我準備東西給您洗一洗就好了，可是要是繼續唸的話，恐怕都不會好喔。」
姑婆聞言很是不悅，忿忿地說道：「你這年輕人不要亂講話！怎麼會說菩薩的經不可以唸呢！這樣對菩薩太不敬了！年輕人不信神明也就算了，怎麼可以說這種褻瀆神明的話！算了算了，你也不用拿什麼給我洗了啦！」
就這樣，我們差點沒被姑婆給轟出來。一旁的新人連解釋勸阻都來不及，也跟我們一起被姑婆請出來了。
回到車上，家明拿出他的包又寫了幾張紙交給新人。「這些妳先收著，試試勸勸姑婆吧。她的幻聽沒什麼，就是唸那本經引來的而已，清一清就沒事了。但是她如果再唸的話，還會再引來的。唉，妳勸勸看她，願不願意洗一洗。如果你沒辦法，是不是請其他的家人一起勸勸看，老人家就算用哄用騙的都好，總之就是別讓她再唸那本經了。」
新人只是一再道歉，沒想到姑婆如此執拗，希望我與家明不要介意。我拍拍她說道：「這沒什麼啦，妳先回去照顧姑婆吧，我們沒事的。」
在回程的車上我問家明，姑婆的事就這麼簡單？家明點點頭。
我又問：「真的唸經會出事啊？」
家明搖搖頭說，「別的經都還好，就那一本經不行，威力太大了！待度的幽冥眾生，一聽聞此經，豈有不蜂擁而至流連忘返的道理！姑婆誦經只會引來聽聞此經尋求解脫的眾生，但她卻無力度走，只能在她身畔徘徊了……」
我再問：「可是……可是我剛在姑婆身上什麼都沒看到啊？」
家明嘆道：「因為你其心不誠啊！你以為誰唸這本經都會這樣的嗎？姑婆老人家虔誠向佛多年，誦經一心不亂，方有如此威神力！我看要是你唸，只怕蚊子蒼蠅都不會飛來一隻！」
***
回家後的那幾天，我一直想著「福禍無門，惟人自召」這句老話。
許多事常常看似深思熟慮，其實往往取決於一念之間。像是蝴蝶效應所說的，一隻蝴蝶在北京城拍動翅膀，會引發佛羅里達州颳起颶風。我們的一切命運遭遇，是否也如此細微地取決於我們的每一個動心起念？
家明常說，要小心看顧好我們本心，然而我們的這顆心，瞬息萬變念念相續，一晝夜竟可有八萬四千念。如此紛擾雜沓捉摸不定的猿馬，又該如何照護？
就算時時維續正心正念，但人心幽暗複雜，往往想法裡頭還有想法，念頭背後還有念頭，如何可以知道每個自以為良善純正的動機底層，到底是什麼力量在驅動著？
我試著接近問題的本質核心，但卻又擔心答案的真相過於殘酷醜陋，我不敢正視，也無法接受。家明說我只有來與受，我是不是把「放棄」偽裝成「放下」？是不是把逃避偽裝成豁達？
我想，我漸漸明白那天家明在海邊對我所說的那一番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