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編注:為表現《自由遊戲》順序不影響閱讀的特性,試閱跳摘書內兩章的開頭。
〈驛路〉
1. 傻事
人若一心想要做傻事,就絕對做得出來。
傑夫從大安站旁邊的銀行走出來,在烈日下望著兩層樓高的文湖線捷運軌道,明白了此時此刻有件事他可以做。他的手提包裡,有好幾疊台幣千元現鈔,剛剛領的。他還把所有的定存都解掉了,那些現金像一桶被倒進冰庫的漁獲一般,全進到了活存帳戶,淋漓地,有重量地。他不管到哪只要讓機器把卡一吞,就有得花用了。這是他自己這幾年的私人積蓄,與茉莉的公基金則歸茉莉管。
他想先找個地方把自己藏起來。也許是旅館,也許經過房仲就進去買一間偏僻的中古小套房。總之,他暫時不能再回家了。那個,他與茉莉在深坑半山腰上的家。
可是,就這麼人間蒸發嗎?雖然悶不吭聲的確是他的風格。他可以先做一件悶不吭聲的傻事,來回應他心底的悶。他到巷子裡的收費停車場取了車,沿信義路直行過隧道,下了交流道,不往家的方向,而往另一頭,到文湖線的終點站:動物園,在河濱停車場把車停了,過馬路搭捷運。
這是星期三的下午三點鐘,列車未發,已近滿座,平常日人還能這麼多,當然因為現在是暑假。而一個四十歲大男人可以在暑假百無聊賴搭車遛達,當然因為他是個教書的。傑夫已經想好台詞,如果在上上下下的乘客中恰巧遇見了學生,他就要說:「我老婆的車壞了,我的車借她開。」
為什麼連編個說詞都要繞個彎?直接說「我車壞了」四個字不行嗎?
不行。傑夫知道他現在必須說給別人聽,也說給自己聽。我不是因為跟我老婆吵架我才跑來搭捷運轉圈圈,我和我老婆沒問題,我還是超疼她的車都給她開,她很好,我們很好。
但是他們根本沒吵架。讓他大白天就失魂落魄的,是一則傳到茉莉手機的簡訊。茉莉今天出門時把手機忘在鞋櫃上,他們其實不太看彼此手機,他只是正好走到了門邊,正好隨著鈴響自然地瞥了一眼,結果,一眼就忘不了:
如果我們要在一起,首先要把那個人處理掉,對吧?
發訊的人叫做「高永健」。茉莉的個性直爽又迷糊,他自始至終就愛她這兩點。但是在電話簿裡把奸夫的名字就這麼連名帶姓地輸入,傑夫不知道這該算在直爽還是迷糊。在他還沒來得及分辨出來時,大門的鑰匙孔又轉開了,傑夫下意識地躲到門後,剛出門一分鐘的茉莉從門外探進一隻白皙纖長蔻丹精緻的手,抓走了鞋櫃上的手機,說:啊,我手機。掰掰。
她只有手伸進來了,臉和眼睛都沒進來,她沒看到我,所以想必也就不知道我已經看到了簡訊,所以我最好也裝作沒看到。傑夫想。不對,她剛剛說了掰掰,若沒看到我,是對誰說呢?想必也還是我,在這個房子中的我,或是有我在的這個房子。對,是對著他們的家說的。那是習慣,是記憶,是歸屬,是分不開的。傑夫想像著茉莉剛剛探進來的那隻手還在屋子裡漂浮著,伴隨一聲聲不斷重播的,直爽又迷糊的:啊,我手機。掰掰。啊,我手機。掰掰。
這讓他的心裡柔軟了起來。
可是剛剛在手機螢幕看到的那一行字變成一塊塊冷酷巨岩,如海岸的消波塊,堵在他們的臥室與書房。
高永健。茉莉。在一起。處理。我。
傑夫不懂,他快速回憶所有他帶著茉莉與高永健見面的場合,他們倆從未私下多說一句話啊。沒錯,高永健是比他帥,比他受歡迎,肌肉和車子都比他大,但傑夫總以為他的鋒頭只限於校園。妻小在國外、車子又大台的高老師,總是有載不完的女學生。他和高永健聊過這事,高說他不會搬石頭砸自己腳,飯碗顧住要緊,再說那些青春肉體眼睛看看就滿足了。所以,不找女大學生找上熟女我老婆,還說要一起處理掉我,高永健你是在出哪招?
傑夫現在就可以打電話給他,說我們聊一聊。不,現在前提是,他要選擇已經知道,或是把時間倒回看到簡訊之前,把那段剪掉,再拼回「現在」。
事實上,他想知道,又不想知道。他想要在被處理之前,先把自己處理掉。他想消失。他想讓茉莉想念他。
所以他像個傻蛋一樣,帶了一堆錢在身上,卻哪兒都去不了。他從動物園上車,坐在列車裡晃過大半個台北,一路晃到內湖南港。刷卡出站,隨即進站,再坐回動物園。然後出站取車,開著車繞過他們家社區大樓那座山,到南港站,再一次停好車,從南港進站,起訖站互調,搭到終點站動物園,一樣,出站再進站,搭回南港,出站開車,繞過山頭,到動物園,停車,再搭車。像緩慢的折返運動。
這條連結南港和深坑的路可妙了。住南港那邊的人叫它南深路,深坑這頭的則叫深南路,但就是同一條路。不就像是傑夫和茉莉嗎?兩個人也始終在人生路途的兩端,是傑夫硬是爬過一座好遙遠的山,與她結合。
傑夫在車上不看書也不看人,不滑手機也不睡覺,他只是在慢慢處理掉自己,一直到天黑。茉莉傳來訊息,一切如常:我到家了,你在哪?
你還要我嗎?
傑夫打上這幾個字,又一個字一個字刪除。
「捷運。」
他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