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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聲音像是鏽了上千年的鐵條正心有不甘的嘟噥著。
五味道人說那聲音是無生,黃叢先生睜大雙目,企圖在黑暗中看破黑暗。
「真的是無生嗎?」黃叢先生憂慮地耳語,「那聲音是怎麼回事?」
五味道人仍舊目不轉睛,平靜地望著黑暗:「他在呼吸。」
黑暗中傳出咯咯的詭異笑聲。
五味道人的皮膚戛然繃緊,唇間猛地吸入一口寒氣。
黃叢先生察覺有異,卻不瞭解發生了什麼事,緊張得四下亂瞟。
只見五味道人的唇微微顫動,像在說話,卻只發出絲絲吐氣聲。
黃叢先生不知道,五味道人正跟無生交談,他不知道,因為他沒有五味道人的「他心通」,也沒有無生的精神力量。
意念的對話,是無須文字技巧的交流,如果要強行譯成文字的話,他們是這樣說的。
第一句話,是在五味道人腦中忽然爆發的,「你來啦!」這句話宛如空谷中響亮的迴音,嚇了五味道人一跳。
不過五味道人馬上便明白發生了怎麼一回事。
「是無生!」五味道人心中才剛動念,另一個聲音馬上在他腦中縈繞:「你可以這麼稱呼我……」
「事情已經辦成,我帶雲空來了,你的承諾……」
「我承諾了什麼?」
五味道人胸中一緊,心裡湧現了緊張不安(因為擔心得不到目的)、驚疑(因為擔心無生食言)和憤怒(因為他認為無生在推卸)。
「不,」低迴的聲音,在五味道人剛產生疑惑時,馬上插入他的心中,「時間太久了,我記不清楚了。」
如果無生記不清了,那五味道人是否會乘機加入幾項承諾?
不,他不會,因為他剛有此意,無生已經斥道:「休想騙我!」無生的精神力量像佈滿觸角的蟲,包圍了五味道人的每一寸思緒。
五味道人陡地一驚,當年的承諾立時在腦中掠過。
「我知道了,我不會再追蹤你。」無生答得很爽快。
五味道人對這回答感到不安,但他感覺不到無生的思緒,是隨口的答應還是認真的答應。
「還有一個人,我身邊的那個人……」
「他?」無生輕輕地低吟著。
五味道人碰了碰黃叢先生,黃叢先生才回過神來,忙問:「你發現什麼了嗎?」
「無生在問你。」
黃叢先生困惑地望向黑暗,他沒聽見任何聲音,更甭說問話了。
「別遲疑,快回答,」五味道人催促他,「你現在到底要求的是什麼?」
「我……沒聽見他問我……」
「他和我在用『心』通話,你聽不到。」
黃叢先生嚥了嚥口水。
要生?抑或要死?他現在想要求什麼,連自己也搞迷糊了。
千年以前,無生給了他不死,結果他活得很痛苦,一心想死,試過了上百種死法,硬是不死,自殺幾乎成了他的休閒活動。
他曾經熱切的渴望死亡。
當他終於有機會實現心願時,他又退縮了,似乎不想死了。
死過了數百回,理應不再怕死的他,依然怕死。
死是不死?是死不死?
「我……我……」他的喉嚨哽塞,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不必考慮了,你還不想死,」五味道人冷冷地說,「我告訴無生,希望他別再追蹤我們便是了。」
「你怎麼說……」黃叢先生已經一身冷汗滲濕了,「都好。」
無生的呼吸聲停頓了一下,又咯咯地笑了幾聲,似乎是接收到五味道人的意念了。
「雲空……」黃叢先生大膽的向黑暗中的無生說話,「我們把雲空帶來了,你想待他如何?」
「無生想殺了雲空。」五味道人代無生回答。
「什麼?」黃叢先生驚聲道,「為什麼?」
黑暗中的呼吸驀然而止,良久,才傳出細碎的、猙獰的卡卡聲。
五味道人瞇起兩眼,雖然他瞧不見,但他還是將視線固定在無生的位置上。
黑暗中傳來一聲很細的驚嘆。
「不錯不錯……」黑暗中的無生終於說話了,終於用聲音說話了,「一千年,果然可以讓你長進不少。」
五味道人回道:「不敢。」
黃叢先生不明白他們的對話藏了什麼玄機,他不知道五味道人剛剛做了什麼。
五味道人只是乘無生不備,意念的觸角倏然伸入無生心中,撈到了一些浮動的思緒,這一舉動已然使無生吃驚不小,他萬萬沒料到五味道人的能力。
無生鎮定下來,用沒什麼的口吻說:「我無須動手,雲空不是已經死了嗎?」
黃叢先生回首望去洞穴外頭。
夜空中,那個泛白光的人還在,無生的五個弟子圍繞在他周圍,未能制伏他。
「雲空已經碎裂,他體內的那個靈體也完全出來了,不是嗎?」無生的語氣中帶有笑意。
「那就是蚩尤嗎?」五味道人沒回頭。
「蚩尤嗎?是吧,他們似乎是這麼稱呼的。」
「蚩尤?怎麼回事?」黃叢先生訝異地問道,「雲空裡面有個蚩尤?」
「他的前世是蚩尤,怨氣太重,化散不去,」五味道人說,「三千年來,一直保留原來的怨恨。」
「可是雲空……雲空並不是充滿怨恨的人呀!」
「他不是,他甚至不會怨恨別人,」五味道人說,「但他能夠看見怨氣,或許是他體內充滿的怨氣使他更容易感應怨氣,而且他體內化散不去的蚩尤,不但是雲空的魂魄,也是一個獨立的靈體,這也使雲空能見人所不能見。」
「你都瞭解了,甚好甚好。」無生似乎很快樂。
「既然如此,雲空已交到你手上,我們也得到了你的承諾,該告辭了。」
「你們打算怎麼離開呢?」
「若沒什麼不便,我想仍用這個仙槎。」
「你們叫它仙槎呀?那是你旁邊這位,很久以前傷了我的一個隨從奪走的。」
「您當時沒……沒怪我,」黃叢先生急急分辯,「如果……我還給您……」
「沒關係,你儘管用,我不怪罪,」無生很大方,「這樣吧,我還得款待你們,盡盡地主之誼,畢竟以後也沒機會……」
「心領了,」五味道人保持戒備,擔心夜長夢多,「我們該離開了。」
「沒我的允許,這仙槎是飛不走的。」
三人沉默了一陣。
「進來吧。」無生說。
黃叢先生哆嗦了一陣,兩腳沒來由地麻了起來。
「那,打擾了……」五味道人率先步入黑暗,還拉了拉黃叢先生,他只好尾隨跟上。
無生一直沒現身,他們只是跟著他的聲音,在黑暗中小心踱步。
「別急,慢慢走。」無生的聲音宛如呢喃,在黑暗中迴盪著、引導著他們。
在一點一滴的指示下,他們繞了好幾個彎,他們的手觸摸到的牆壁,是冰冷的岩石,岩石十分光滑,不像天然洞穴。
在黑暗的盡頭,流瀉出一點光線。
光線突然擴大,把他們包圍,方才在黑暗中瞳孔放得過大,突來的強光令眼睛強烈刺痛,兩人頓時睜不開眼。
五味道人急忙運了口氣,將全身用氣籠罩起來,以防無生攻擊。
但什麼都沒發生。
瞳孔逐漸縮小,兩人才嘗試緩緩的張眼。
強光漸漸淡去,首先映入他們眼中的,是一個個透明筒子,竟然是琉璃。
琉璃乃難得的塞外異物,而無生竟然擁有這麼多。
琉璃筒子不算稀奇,奇的是每個筒子裡頭,都站著一個人。
五味道人心中一寒,忖道:「無生在收集人……?」
「如何?」一把年輕的聲音,自重重琉璃之間傳來。
兩人猛然回首,只見一位身著儒服的少年,手中揚著一把罕見的摺扇,模樣異常清秀。
「你是……」黃叢先生正想問少年,就被五味道人截道:「無須多問,他是無生。」
「我是無生,這樣你們看習慣吧?」少年禮貌一笑。
「怪道江湖中人不知無生真貌,原來是個專門裝神弄鬼的。」
「不敢,」無生打開摺扇,搧搧風,「不這副模樣,你們會見怪的。」說著,指了指黃叢先生:「至少他會。」
黃叢先生膽怯的退到五味道人身邊。
五味道人說:「閒話少說,你說款待我們,就是來瞧這些死人麼?」
「或許是要把你們也裝進去?」無生狡笑道。
五味道人縮縮下唇,知道他心裡的害怕都被無生聽去了。
無生驕傲的站在他的收集品前方,不屑地望著兩人。
話說回來,這些琉璃筒子中的死人,說是死人,卻是栩栩如生,肌膚似乎仍存著活人的彈性,像是只要一個不小心,就會呼吸起來似的。
無生低頭微笑,走向一個琉璃筒,指著裡頭的人:「你們瞧瞧,不覺眼熟嗎?」
兩人狐疑地望去。
琉璃筒中的人,長得體格魁梧,一身肌肉在死亡後依然鐵打似的強硬,肌膚似曾經過時間的洗練,煉出了無數傷疤。
那人臉上刺青,更顯得兇猛,眉宇間猶存有一抹煞氣,即使死了也仍像刺刀般尖銳,像是死前的剎那仍在殺人。但他畢竟是死了,眉梢平和的下垂了,卻仍不甘心承認死亡的降臨。
他一頭長至胸膛的亂髮,在他生前想必吹過爽朗的風、淋過清涼的雨,陪著主人在晨風中飛拂。
他的表情狂傲,或許是他的光榮事蹟,或許是他的天賦異稟,使他有理由狂傲。
但在他狂傲的臉下,卻有股濃濃的怨氣,像是仍在咬牙切齒,怨天地對他太苛,讓他死得太無價值。
最特別的是,他的脖子繞了一條裂縫,用線仔細縫合。
五味道人兩眼一瞪,滿臉疑問的轉向無生。
無生快樂地微笑著。
五味道人又一轉頭,望向進來的道路。
琉璃之室的門外,是一片漆黑,長長的黑暗走道,七拐八彎的通向洞穴。
洞穴之外,月色皎白,數以萬計的羽人越空而過。
月光之下,無生的五名弟子喘著氣,不敢相信自己已經累了,還未能制伏那個人。
那個人!
那個人在月光下更加光亮了,全身泛出的白光更加光燦奪目了,他血紅的雙眼更加血紅,亂髮在高空的夜風下紛飛。
他很滿意,這五個人果然厲害,但沒人贏得了他。
他太滿意了,他大笑,他狂笑,他狂傲地笑。
剎那間,他又沉醉於昔日的高昂情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