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們交換了青春

於是，我們交換了青春
#小女生的跳舞芭比

她想長大。我不想長大。於是，我們用二十七塊美金，在她家門前的台階上，交換了青春。
如果有人要我從上千個收藏品中選出一個最具代表性的娃娃，我第一個想到的一定是她。
二○○五年的夏天，我去紐澤西一個靠海的小鎮度假，那天早上我看到一戶人家正在院子裡辦Garage Sale。這在美國很常見，就是把家裡用不上的二手舊物拿出來拍賣，不僅環保，而且充滿尋寶樂趣。鍋碗瓢盆各種雜貨擺了滿地，我遠遠地就看到一個這輩子從來沒見過，目測至少有一百公分高的巨大芭比站在草坪上，當下我告訴自己，無論多少錢，我一定要買到她！
雜物堆裡站了一個中年大叔，我劈頭就問大芭比要多少錢。「二十七塊美金。」（折合台幣約七百元）大叔說。當下我毫不猶豫立刻掏出錢來，生怕他突然改變主意，沒想到大叔不肯收錢。他指著屋子的大門，要我把錢直接拿給他的女兒，因為這個大芭比是女兒的東西。大叔的反應是典型美國家長作風，很重視孩子的自主權，我想如果是台灣的家長，可能就不會這麼做。
我快步往大門走去，向屋子裡喊了一聲，一個十一歲，頂著一頭微捲淡金短髮，穿著T恤短褲，看起來稚氣未脫的胖嘟嘟小女孩跑出來，爽快地收下我的錢。我忍不住好奇地問她怎麼捨得把這麼漂亮的芭比賣掉，她說這是她最喜歡的娃娃，但是她長大了，人生要往前走，這個娃娃已經陪她夠久了。現在同學們都在討論化妝品、指甲油和捲髮器（那陣子美國突然很流行捲髮器），她也想要有這些東西，所以要籌錢。
「這不是普通的芭比喔！」小女孩掀起芭比的長裙，我發現芭比居然站在一個有輪子的台座上，「她是跳舞芭比，妳可以跟她一起跳舞喔！」一邊說，一邊示範給我看，小女孩就這麼自顧自地跟芭比轉圈圈跳起舞來。
跳舞芭比穿著水藍色緞面長禮服，上面綴滿了許多亮片，領口和裙襬各有一圈羽毛裝飾，一頭亮金色長髮，額前濃密整齊的劉海遮蓋不了湛藍眼珠深邃迷人的光芒，臉上帶著笑容，就連露出潔白牙齒的比例也無可挑剔。雙臂優雅地向外伸展，彷彿在向眾人邀舞，感覺平易近人，卻又像個公主般高貴完美。
有別於其他娃娃排排站在工作室的櫃子裡，她被安排在門邊，任何人一進門，就會看到大芭比親切地迎接。每次我從世界各地帶回新的娃娃，總要先把他們安置在大芭比身邊，她會跟新成員說明曲老師的為人，同時介紹這裡的老朋友們。說也奇怪，許多原本可能有過不愉快經歷，因而目露兇光或表情猙獰的娃娃玩偶，只要和大芭比相處一陣子，都會變得柔和許多。
大芭比也是我所有收藏中EQ最高的，她的情緒平穩，從不輕易表露自己的喜怒哀樂，永遠都笑臉迎人，大家都喜歡跟她親近，她可以替所有的娃娃代言，是我工作室的首席發言人。《康熙來了》找我去談我的二手玩具，她就是不二人選，因為只要有她在的場合，氣氛頓時就會熱絡起來，每個人都想跟她共舞，牽著她跳上一曲華爾滋，連小S都和她跳了一段呢！


錯過，反而更美好
#被墨西哥工人買走的洋娃娃

夕陽的橘紅色光線，毫無遮蔽的映照在二手店外那面巨大的白牆，彷彿一盞spotlight正對著站在白牆前的人投射。那是一個矮胖結實、穿著陳舊的墨西哥大叔，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因為過度勞動而長滿了繭的粗糙雙手捧著那個大娃娃，像是捧著全世界最柔軟的什麼，感覺充滿無限關愛。他不時抬頭望向遠方，然後若有所思地低頭凝視手上的娃娃，孤身沐浴在淡黃色光暈中的墨西哥大叔，美得像是一幅畫。
一走進那家洛杉磯的二手店，一大一小穿著連身短裙，外罩深紅色大衣，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的兩個洋娃娃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尤其是大娃娃深邃的雙眼，我一看就愛上。我問老闆如果兩個一起買，能不能給點折扣，老闆說沒有辦法，於是我就想先逛逛再決定要不要買。
沒想到逛了一圈回來，大娃娃居然不見了。人就是這樣，一旦發現可能得不到，就會格外想要。我四處張望，想找出誰拿走了大娃娃，居然看到一個滿臉鬍碴，身上滿是灰塵的墨西哥工人，拿著大娃娃坐在一旁動也不動地直盯著看。每次跟我搶娃娃的都是小孩子，所以我去二手店總刻意打扮得很樸素，跟小孩爭搶玩具就比較沒有問題。這是第一次，跟我看上同一個玩具的人是個大叔。
透過置物架的間隙偷偷觀察，我心想：「他應該不會買吧？只要他一放下娃娃，我就要馬上把她帶走！」我心裡打著如意算盤。而且為了以防萬一，我也把小娃娃拿在手上。誰知道再繞一圈回來，墨西哥大叔竟像定格一樣依然抱著大娃娃。我只好再去繞一繞，這次回來，大娃娃果然被擺回原位，我很高興地拿起來仔細端詳，沒想到他又走過來了。天哪，這個大男人有沒有那麼執著，竟然會對娃娃念念不忘。
「他真的很想要這個大娃娃吧！」在那個當下，我轉念一想，其實自己已經有好多娃娃了，即使買到她，也只是我眾多收藏中的其中一個，雖然我真的很喜歡（內心想著非要不可），但這個墨西哥人看起來並不是經常會買玩具的人，如果他對這個娃娃情有獨鍾，我為什麼不割愛呢？於是我裝作若無其事地放下來，付了小娃娃的錢，就走出二手店。
當友人載著我要離開停車場時，我看到他站在店外的白牆前，眼前這個看起來非常靦腆的墨西哥大叔，穿著灰撲撲的工作服，頭臉都沾著塵土，可能是剛收工想來買點生活用品，結果卻花錢買了一個娃娃。雖然這個娃娃不是很昂貴，但對他來說可能已經是奢侈的花費。我感覺他有好多話要跟娃娃說，娃娃也許很像他在家鄉的女兒，又或許他想要把娃娃送給女兒當禮物，當他看著娃娃時，我都感覺得到他毫無保留傳遞出的那股非常強烈的愛。
很多墨西哥人都是隻身一人非法入境去到美國打工，常常看到他們在路邊一臉無奈地舉著「應徵臨時工」的牌子，等待有誰來分派勞務，好賺取微薄報酬。這些人沒有身分，被迫處在社會的最底層，可以想像他們一定非常想念家人，對於未來恐怕也不敢有太多期待。那個落日餘暉的時刻，看著墨西哥大叔孤單又溫暖的身影，我深深感謝自己當時把娃娃讓給了他。
抱持善意所作的決定，就是最好的決定。我沒有買到那個娃娃，卻獲得了更可貴的禮物，提醒我就算生活再怎麼辛苦，人依然能擁有愛、付出愛。有時候錯過一個東西，未必是件壞事，錯過本身可能帶給我們的，說不定遠比錯過的那樣東西還要更豐富、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