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說來簡單,失戀這門課,有一大半是來學接納。可是接納一事,真是個說易行難。雖是心的功課,卻也得靠身體修行。上一次失戀後,聽聞朋友推薦小班的瑜伽教室,我開始去上瑜伽。(失戀不都要去上瑜伽嗎?)
先是有一搭沒一搭地上。第一次上課後挫折感很深重,只想回家抱頭痛哭。倒不是在於上完課後全身痠痛,而在於發現自己的身體狀況有多差。瑜伽課不過一個小時,大約是少時練舞前整套暖身動作。想及當年勇── 若在當初,這一整套做完才正要開始排練呢── 就忍不住又是一番自我批判。到底是怎麼退步到這步田地的。
幸好瑜伽並不是一個助長我競爭習氣、批判性格的練習。瑜伽只是陪伴,調整,逐步釋放壓力。所有動作都在有跟沒有之間,不過就是透過一次又一次的進入與離開,更深刻地體會自己原來如是。原來我的手在這裡,到這裡,原來我的手還可以是這裡。瑜伽的各種體位讓人見證到,原來也沒有什麼做到、或者做不到,我的身體就是在現在這個位置,我無法逼迫她,也不需要評價她。唯一一種與她相遇相知的方式就是與她停在這裡。一次次深呼吸,一次次讓陪伴變得更加扎實,讓我與她的共同存在變得更加清晰、深入。
原來我的身體在這裡。只是這裡,就在這裡。想來人間凡事也如此。
大約是因為不忮不求的性質,瑜伽也不排拒我也無所追求,迷迷糊糊間我就在瑜伽裡待下去了。
年餘來,我也不太清楚自己進步多少── 唯一的明顯差異是我可以安穩坐在自己的金剛坐姿上、不扭來扭去了── 因為瑜伽老師K走的是仙氣路線,不時興做可以IG照的高難度動作。課上的花樣雖然多,但心都很安靜,透過每個動作逐漸認識自己的習性,調整、支持。
K有很多名言,比如說,「看身體哪個地方先放棄,然後很多地去支持她。」
雖然大多數時候我都是卡在身體裡有口難言。
「啊!」
「怎麼了,感覺很強烈嗎?」
「啊啊!」
「我看看。」K出手調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開始上課,我注意到瑜伽老師甚至不太使用痠、痛來描述感覺,頂多說某感覺很強烈。(不過多數時候我確實感覺就是,痛!)後來才理解,確是如此,痛還真的不是痛,不過是不習慣。身體需要一點時間去消化、承擔新的挑戰,只需信任她、等待她自然成長。初次做有支撐的橋式,K讓我們在薦骨下放一個瑜伽磚,體重放下去的瞬間,腰後好痠,臉皺成包子。聽著K的聲音,跟隨她的引導,一遍又一遍深呼吸,一點又一點地捲尾骨,感覺到身體逐漸吸納刺激。離開動作後居然感到腰間輕鬆卻充滿力量,是前所未有的體會。(老師說那是釋放。)
瑜伽動作會揚起身體裡的東西,因此要仔細感覺身體裡產生的變化,給她一點時間,對衝擊作出回應。
我體會到:失戀不過是一場很巨大的衝擊。內在經歷絕大的摧毀,絕不是毫無原因的,必然是要帶來根本性的成長。猛烈的失戀是先把心炸出一個大洞來(就是心碎嘛),這巨大的空洞,其實就是要扎穩新型基礎的空間。越是巨大的空洞,越是為下一步準備好深厚的基礎。面對深不見底的黑洞當然是害怕的,不過一邊害怕,還是可以一邊翻土種花。恐懼不妨礙人躺下來靜心,數算眼前有多少情緒,一抹又一抹地飄過。
瑜伽練習的最後總會來到修復體式。白話文說就是躺著睡一下。K通常放一陣音樂,然後以一小段冥想作結。那段沉靜的時間我偶爾哭泣,但都是安靜宣洩的眼淚。不外乎是眼前浮現過去的傷害啦、難以放手的糾結啦,愧疚怨恨委屈等。但那些情緒逐步失去了宰制我的力量;眼淚流過如同情緒流淌過我。
於是體會了如是的另一個層次:原來我有這麼多情緒,原來身體幫助我收納了這麼多還沒有過去的過去。記憶存放在身體不同的位置── 有些細微的感受總在某些特定動作時升起── 以一種和緩、清晰但不強勢的姿態浮起。我知道那是身體在提醒我,那一刻還沒有過,有一部分的妳還在那裡;但妳已經不在那裡,妳可以在這裡。
越做瑜伽,越感覺到人真是有千百萬個碎片,緊抓著過去未來。這諸多碎裂在時間線各處的我,像是深陷蛛絲中的獵物,動彈不得,枉論前進。心裡的事過不去,身體出來幫助化解── 那一刻過不了的事,這一刻讓身體來涵納── 在三角式裡多一分扭轉,在前彎裡多一分擁抱,在八肢點地裡多一分匍匐。每涵養一分,地裡的水多澄澈一分,終有汩汩源出水到渠成的一刻。現下每一刻都扎實地活進去,活過去再活過來,到底會發現自己裡面也有一片浩浩湯湯的海洋。
逐步接納自己的身體,也逐漸接納自己的心思意念。批判身體的念頭少了,或者批判浮起來的時候不與它當真。感謝身體忠實地記錄著我的一切,一路支持我── 幸好有瑜伽,身體開了心也開了。
「想像你是天空。你的情緒如雲飄過。雲起雲散,天空依舊清澈。你不是你的情緒,你的情緒是你的一部分。」
失戀的這一課,不是偶然。多年習性,各方偏執撞在一起,大筆清償,重新做人。感謝失戀送我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