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曖昧三味
「來者不拒的溫柔和無法克制的好感其實都一樣，只是在為愛卸責。」
1—苦澀
我知道你很害怕。
這是一場沒有束縛的自由交流，是一種曖昧不清的關係。你對自己說：沒事的，你和他，誰都沒有掉進對方設的陷阱裡，要是哪天覺得不合適了，任何一方都可隨意離去。但每次把心境說得過於輕鬆，內心反而愈發沉重，你打從心底知道，自己的身心已被這種關係壓得無法動彈，於是只能再表現得豁達一點。
你恍恍惚惚地看向他離去的背影，試圖從那輕快的腳步中也分走一點灑脫。
畢竟一個人只要裝作毫不在意，好像就能減低被世界傷害的機會。
只是當你的豁達終於換來他同樣的豁達，你才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足以讓對方受傷」的這個事實，在所有傷害出現之前，就先狠狠地把自己刺傷了一遍。
這種關係讓人害怕，有部分是因為曖昧中的苦澀只能獨自吞下。不同於快樂可以共享，曖昧時無論有多怯懦都不能被世界知曉，更不可以讓對方察覺。彷彿先露餡的那一位，暴露的並非值得呵護的真心，而是弱點。
後來你會發現，曖昧是一條無可追溯的線，你跟他來回地拉扯，這種拉鋸會將你切成無數個側面。這一面的你，沉迷於他每次向你拋來的好感，每次你都能接著對方的暗示，像魚兒上鉤一樣，你心甘情願地順著他收回的釣絲，被拉回身邊。
但在另一面，你總是提醒自己要按捺心意，因此在距離拉近以後，自己又會下意識地止步，害怕一旦向他全數委身，那些囤積已久的神秘感就有耗盡的可能。他或許也是這樣想的，於是時而給你真誠的熱情、時而留下模稜兩可的冷漠。兩個人就這樣提防著對方，終究無法靠近彼此的真實。
這樣迂迴的曖昧，總是讓人在情感的淺灘上一次又一次的擱淺。那艘載著你的船，始終未能揚帆駛往有他的大海。
曖昧不是沒有讓你們快樂過，只是這些快樂當中，並沒有伴隨一個能夠專屬於你的承諾。
「如果不能承諾只有我一個，那倒不如不要。」你苦笑地說。
是的。來者不拒的溫柔和無法克制的好感其實都一樣，只是在為愛卸責。
假如曖昧中他給你的喜歡，是每個人都能分到一點的那種熱愛，無論這份感情令人多快樂也好，終究無法發育成愛。
青春都落幕以後你會發現，真正的喜歡，其實不是和那個人一起奔往快樂，而是兩個人願意相互奔赴，你是他的哀愁，是他的喜悅，而他同樣也是你喜怒哀樂的理由。快樂只是一種片刻的情緒，世上有許多人都能令你快樂，但唯有這種專一地雙向奔赴的過程，才是屬於愛情的幸福。
「曖昧好苦啊。」
對啊，但這也許是愛情的第一道門檻，或許只有跨過這些苦澀，我們才能得到幸福的資格。
2—回甘
我清楚這種味道，因為我也曾經走過類似的青春。
仍然記得，曖昧中的我和他彷彿活在各自的泡沫裡，眼睜睜地看著彼此在這世間中飄落。我們隔著一層一吹即碰的氣泡，既沒有勇氣衝破保護膜去擁抱對方，亦沒有勇氣遠離彼此，最後只能在這種深情的對視中明白這個事實：現在的你不可能擁有我，懦弱的我也不配占有你。
一切都是缺乏勇氣的錯，使兩個人漸行漸近的距離變成一種折磨。
還是沒有遺忘那些相遇時的情節，像是生出上帝視角，到了今日，我終於能夠將當時不敢正視的眼神都一一看在眼中：記得輕輕碰到對方手背的那天，是深秋，牆上有葉子火豔的婆娑，牆角下有刷得灰白交錯的油漆，與不知時光深淺的你我。這份曖昧成為厚厚記憶中的一枚書籤，以致這些年過去了，鉛華洗盡了我們稚嫩的臉，彼此早已丟了相戀的理由，但一翻起時光的書頁，還是一下子便能找到這份真心。
後來我們分享過的曖昧都太零碎，像是數學課中你傳過來的小抄；圖書館中用單邊耳機共享過梁靜茹的〈情歌〉，你用的是右邊，而我是左邊；一起在天橋上依偎著彼此，遠方是渲染著一切的夕陽，我們就靜靜地看著餘暉，與天空一同用各自的紅暈，粉刷整個城市正在剝落的斑駁。
真的不喜歡你了。但還是會緬懷那個輕輕給過我曖昧的你，還有彼時願意接受這一份溫柔的自己。
那時還未開始我們的戰場，我們不曾真正相愛，所以還未真正傷害──?多麼年輕的我們啊，以未來作掩護，又恣意地揮霍現在，於是最後成功地將彼此，都永遠留在了過去。
3—甜蜜
人在一生中會遇見很多人，糾纏過亦試探過，但當中只有少數的瓜葛能開花結果，更多的是從此分道揚鑣。現實裡幸福的機率太少了，絕大部分的曖昧都只會無疾而終，卻還是有人會願意去冒險，享受這種狀態。當你問他們原因的時候，有人會回答：「後來想起，就算那些時光在我身上照出太多缺憾，都像是等待成長的柔軟缺口，那時的我，彷彿是一個最好的自己。」
那些人當中，包括了我。
曾經那麼期待能走近對方多一點點，想了解對方多一點點，同時亦想要自己內心的想法能被人認真掃瞄一遍，能被人思念，單是這些期盼，幾乎就支撐起那段日子生活的大部分動力。
為了一個不是戀人、但比朋友更特別的「存在」，我會開始打扮，開始對明天充滿憧憬。和以往無異的生活自某天起被鍍上一層柔和的光澤，從此世界萬物都是可愛的，什麼缺憾都是無所謂的。走在回家的路上我開始察覺到自己愛上許多不曾留意的事物──?我愛混著泥濘的青草，愛蟬聲蓋掉心跳聲的初夏，愛放學後無人的街道，愛暗淡的燈柱，更愛微光中向我靠近的你。
慶幸曾經曖昧過，即使這種關係何其短暫，仍能讓我在期限中與你分享過隱藏在這世上的甜蜜。
後來的我，並不否定這份感情是帶點盲目性質的。畢竟曖昧就像一個濾鏡，它的存在自動模糊了許多曾經令人嫌棄的輪廓與細節，那些生活上大大小小的瑣事都消失了，整個喧鬧不息的城市驟然靜止，只剩下彼此笨拙又純粹的舉動，但其實世事從來沒變，變了的只是我們看待它們的視線。我們看著對方的眼神，是近乎盲目的溫柔。
有很多人看不起這份盲目的轉變，尤其是年輕時遇上的曖昧，容易被人貶得一文不值。他們勸說更年輕的人不要輕易墜入這種陷阱，用自己經歷過的失敗，要別人向愛情繞道而行。年少的愛情尚未開始，就先被判了死刑。
從以前我就在想：這個世界為什麼只容許大人試探感情，卻不容許年少的我們笨拙地確認真心？沒這個道理。
到了今天我仍然相信，人是需要曖昧存在的。很少人能夠在面對愛情時不帶猶豫、一拍即合。而就算這種少數真的出現在我們身上，一個人到底能不能維持對另一個人的好感都需要用時間來驗證，當中除了對方交給我的真心，還包括我對別人的情感，我們用這段時間來確認心中的情感並非一時興起的悸動。這些共同相處的日子，同時給予我們機會聆聽自己的想法，親眼目睹自己的改變。
因為喜歡一個人，我能了解到自己更多面貌，在失落與狂喜的往復之間熟習各種情緒── ?這種改變其實並不好過，就像身體在短時間內被迫急劇成長一樣，令人煎熬，甚至會使人在過程中受傷。
是的，從開始到結束，曖昧都有這麼多機會讓我們受傷，尤其是那些無法繼續發展的緣分。那時無論以哪種方式分開，禮貌或粗暴，敷衍或鄭重，都必然會落下大大小小的傷痕。有些痛楚只會引你搔癢，比如那些不濃不淡的告別，帶來的痛楚就像身上某處突然刺痛，你意識到是被蚊子叮了一口卻找不到準確的位置，只能茫然地等待皮膚紅腫成包的瞬間。搔到癢處以後，時間一到，就會自動好起來。後來無論再被叮過多少遍都不太在意了，你會明白這種程度的小傷只能牽扯皮肉，不涉及任何人的真心，其實不值得用淚水來撫平。
有些痛，則是會深得刻骨銘心的。就當是給自己一場教訓吧，在愛情真正開始以前得以看清對方的真貌，於是寧願狠心結束。你選擇用一種死亡去埋葬更大片錯誤的誕生。這樣你和他，起碼不會把寂寞促成的陪伴，誤當成兩個互相奔赴的靈魂。
只有曖昧過，我們才能明白某些接觸其實不涉及真心。而有些親近，雖然無法順著好感的脈絡找到戀愛的出口，但還是能讓我們學會分辨當中交織過的情感。這些經歷容許我們在另一段邂逅中提示自己、安慰自己，甚至保護自己。
小時候太傻，曾誤以為曖昧的昧字是味覺的「味」；長大後卻發現，曖昧真的是有不同滋味的。苦澀、回甘、甜蜜── ?必須經歷過許多，才能明白所有相遇都是為了教會我們如何覓得一個合適的人，能夠教導我找到餘生的幸福。
在那之前，那些沒有結果的曖昧就像我們共享過的那道甜品──?即使不能果腹，只夠滿足剎那，但仍值得被擱在回憶的餐桌，為你我作最後的餞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