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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房間掛著一幅媽媽的黑白遺照,外婆每天守在遺照下面,與遺照的黑白臉孔相對,她的心事只有她自己知道。我很難忘記,媽媽出殯那天,阿姨先帶我回外婆家,外婆坐在昏暗的房間,一群女眷圍著嚎啕大哭的她,她整個人像是冰塊一樣融掉。阿姨要我上前勸外婆不要再哭,但我怕得用指甲抓著門框,不敢過去。阿姨見我害怕,輕嘆口氣,抱起我下樓。後來幾年,我們其他人都淡忘這件往事,只有外婆沒有離開過房間,依然坐在那裡,遺照裡媽媽黑色的目光,注視著她。
外婆家有一座大露臺,面對廣闊的太平洋,夏天晚上我們會在露臺點蚊香、吃水果乘涼。我喜歡站在露台看海,晴天時海是藍色的,下大雨時海是淺灰色的,到了夜晚,海是黑色。我們乘涼時,外婆唸了不少媽媽年輕時的舊事,她還問我,在學校會不會被同學欺負,嘲笑我沒有媽媽?
其實根本沒發生過這樣的事,但是我天生喜歡諂媚,喜歡順著別人的話,我跟外婆說:「有啊,他們會笑我。」外婆聽了不再說話,害我有點尷尬,擔心自己說錯話。
「阿嬤教你,」外婆說:「以後如果有人笑你,你就這樣,」她伸出一顆大拳頭,往空中狠狠揮下去,「你就揍他!他就不敢了!知不知道!」我目瞪口呆。回想起來,外婆還真不是溫馴的婦女,居然會相信拳頭暴力可以解決事情。
當時我正在發育,外婆說要幫我記錄身高,她叫我站在露臺的牆邊,要幫我留下紀錄,但是找不到畫記的筆,調皮的外婆就用嘴唇上的口紅。她親了牆一下。後來幾年,每次回去,外婆不忘幫我量身高,而且每次都用口紅印當記號。那面牆留下了她的唇印。
後來幾年,六合彩讓外婆賠得精光,厄運接連而來,她中風了,躺在床上快半年才能下床活動,她的憂鬱症更嚴重了。外公說,他在外婆房間發現一捆童軍繩,他感到不祥,拿去扔掉。後來外婆又買一捆,趁清明節全家人去掃墓,她藉病留在家休息,等到所有人出門後,她帶著那捆繩子出門。
據說鄰居在路上有遇到她,問她要去哪裡?外婆停下腳步,與鄰居寒暄一陣。那個老鄰居說外婆當時臉在笑,可是眼睛失神失神,她是外婆最後說話的人。
傍晚,他們終於在小樹林找到外婆,外婆在樹上,一陣風吹來,把她的身體吹得搖搖晃晃。那天是清明節,是國小放春假的第一天,是四月一號愚人節。我接到這個噩耗,震驚得說不出話,以為是愚人節笑話。
回外婆家,他們要我在帳棚外就跪下來,一路爬進去。外公站在家裡,把我扶起來。客廳搭著黃色的靈帳,佛號聲混著冰櫃的馬達聲音,阿姨說,外婆很平靜。我想說不是自殺嗎?但我也只能跟著點頭:「很平靜。」大家一起說謊,讓我們集體掩蓋最悲傷的部分。
外婆的朋友們來捻香,圍著她的香爐,還在期待會不會浮出數字。
兩個外公一起守在靈堂前。一個負責處理雜務,一個負責接待親友。我問外婆的男友,以後還會在嗎?他淡然一笑,說他以後不住這裡了,他要回家。我才知道原來他有自己的家庭妻小。
我步上樓梯,走進外婆二樓房間。躺在她的床上,媽媽的遺照已經被撤掉了。她們揣測,外婆自殺,該不會就是我媽的亡魂把外婆牽走了吧?她們將媽媽的遺照燒掉,化成灰燼揚入風中。
外婆的枕頭還有她的氣味,我躺在那裡,仰望黑暗的天花板,忽然想起外婆愛唱的〈雪中紅〉,不禁輕輕哼起來。親像紅花落紅塵。外婆就像一朵跌落的紅花,在滾滾紅塵找不到自己活下去的方向。
黑暗的視線,我眼前浮現穿著美麗衣裳的外婆,還坐在梳妝台前化妝;我聽見哀號聲,她揚起枝條抽打年幼的我,我聲淚俱下跳著腳;想起她目光發狠教我用拳頭揍別人的表情。她的美麗底下藏著強勢的魂魄,她不畏人們閒話,擁有兩個丈夫。想到最後一段期間,中風失去活動能力,只能由人照顧,任人擺布,她心裡一定覺得活著沒什麼滋味吧。
她是否認為,與其無趣地消耗晚年,還不如自己主宰生死命運?她究竟是向命運低頭,或者,她不想讓命運得逞?
我站在面對太平洋的露臺,望著不遠處黑色的海洋,滿腹心事的海浪,湧起又退後,欲說還休,終究回歸沉默。
露臺的白牆,外婆的口紅印還留在那裡。我蹲下來看了好久,用手輕輕撫摸,最後把額頭貼在牆壁上。那是我們來不及的告別,彷彿外婆將親吻,停在我額頭上。
本文榮獲2021打狗文學獎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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