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你不必懂我的詩
我的婚禮上有一個環節，讓我們互相讀出一封寫給彼此的信。我給他的信第一句是這樣寫的：
我的先生，你什麼時候才會看完我上一本書呢？
瞬間全席笑場，我望向穿著禮服的他，正在不好意思地苦笑。
這是實話──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誰完完整整看過我的文字，那麼應該只有我的編輯，然後便是正在閱讀的「你」。我身邊的親人與朋友，都未曾對我的文字表達過獨特的反應，其中丈夫，他是陪伴我寫作的人，卻肯定不是最了解我文字的人，這一點我最清楚。但是我從不傷心。
我可能在寫作上曾略感孤獨，然而後來我發現，愛我的人，其實並不需要明白我這份孤獨。
我們現在的家，沒有電視機，客廳裡除了沙發茶几，就是放著兩張並排的書桌。有這麼多個夜晚我們就雙雙坐在自己的桌前，各自做著自己的事。
我坐在靠窗的那一邊，過去一年香港多雨，雨水會敲打窗戶，伴奏著冷氣機運轉的頻率，指尖敲打鍵盤的聲響以及他耳機漏出的音樂，各種聲音像透明的玻璃罩一樣包圍著我。我最喜歡這種時候，感到自由但不孤獨，眾生都寂靜，心中卻有一份輕盈的喧鬧。時間慢慢地走，墜入墨水般的夜色，我們遺失了要將心意吝嗇的念頭，什麼心聲都願意傾訴，什麼想法都可以提出，萬事皆可揮霍。
可是彼此之間還是會存在禁區，因為我們是這麼的不同。寫作時我喜歡寧靜，而他喜歡一邊聽著音樂或廣播一邊修圖；他喜歡廣東歌，我卻只愛日語與國語歌；我不喜歡外出，他卻永遠往外跑；我熱愛休息，他就覺得睡眠是對時間的辜負；我相信神佛，相信未知的宇宙，他卻堅信科學；我不懂他某些堅持，他亦不懂我的倦怠。
──於是我們都慶幸對方的不同，同時，慶幸對方不懂。
當人真的愛過才會明白，最愛你的那個人，不必是最了解你的那一位。
因為不懂彼此熱愛的一切，卻仍然尊重，就會明白對方的堅持是自己無法擁有的特質。他能無懼我的恐懼，用著種種與我相反的想法，將我從自困的牢籠中拯救，一次又一次地予我新的自由。
有時即使面對愛著的那個人，所有解釋都是徒勞的。
所以我不用浪費時間尋找你的認同。你肯不肯定也好，並不會、亦不應減低我對理想的渴望。
我也無法向你說明博爾赫斯的詩為何有一種涼薄的浪漫，為什麼我又會為無數虛構的小說情節而哭得眼腫。又幸好你沒有文學上的執著，我便可以向你坦誠，哪本萬人追捧的經典其實是我最討厭的。
因為你不懂。
就好比，就算你每天給我看你調完色的照片，像視力測驗一樣問我有沒有什麼不同，我還是看不出那些差異。
你叫我選哪一張更好看，有時我會厭煩，像個孩子一樣發脾氣說：「不知道啦，就算我選了這個，結果你還是會選你內心早就決定好的那一張。」你便會傻笑，然後第二天你還是會問我同樣的問題，彷彿成為了你的習慣，每天晚上你都會興致盎然地問我的意見。你說是因為我沒有既定的偏見。
即使我不懂。
有這麼多細節始終不能得到解釋，但這種無法對彼此剖白的脈絡，像一團亂蓬蓬的毛線球，不解開便是它最可愛的形態，你我都願意當成遊戲把玩。
親愛的，我可能早就明白，有些視角，是無論我們一起生活，一起旅行，一起變老，都是永遠無法共享的。
那是生而為人的孤獨，亦是一個人的狂歡。
愛情並不需要解剖戀人的全部，將彼此的生活透明化，然後讓對方全盤接受，強迫對方理解或同樣熱愛自己的工作與喜好。相反，真正的愛容許你有隱身的時刻，同時有喘息及摸索的空間，給予足夠的信任及自由，去支持我愛的人成為更好的存在。
所以我愛你懂我的部分，也愛你不懂我的那些部分。而即使不懂，你卻從來沒有否定過那些你不理解的細節。你支持我去做所有人都不看好的創作，永遠叫我選擇自己喜歡的事。是極度理性的你留給我所有的天真與任性，使你給我的愛情更見純粹。
哪怕有一天，有一個人拿著熟悉的句子接近我，讀懂我寫過的那些晦澀的詩，知道我所有的隱喻，他亦不會是我愛的那個人。我會害怕這種想要看穿我的企圖，心中拒絕被任何人理解的後果。他可能只是喜歡文字中那個坦率的我，可是你，愛全部的我。
有些人的靠近是為了征服，你的靠近，是為了治癒我凌亂又破碎的生活。
是你靜靜地前來，在我們的世界以內止步於我所在的島嶼，守在外面，不打擾我的潮起與潮落。我此生若是孤島，愛我的人便是汪洋，你不會懂我的領土上所有經歷過的痛苦與感動，但是在海底深處，我只願接受你溫柔的相擁。
就如這一刻，我在你旁邊寫下這篇文章，並不害怕你會跑來讀懂我。心中始終會有一塊小小的領域並不希望任何身邊人靠近，我為這種只對你生效的秘密感到安心。其他人不重要，但因為在意你的想法，有時並不想被你看穿我的脆弱。
如果我迫你看完這篇文章，理解能力不佳的你，可能會對我說：
「我不懂你，可是我依然愛你。」
但是笨蛋呀。
我愛你，是因為我不懂你。
你讀不懂我，我也看不懂你，我們還有那麼多無法理解的部分，可以花上一生去好奇。
你就像那遙望著北極星的北斗星座，遙遙地守護我的孤單，用光捂熱我，給予我一生的浪漫。
你不明白也沒關係，我將用一生來寫你看不懂的詩。
你繼續愛我便好。
什麼時候，你才能讀懂那些詩人埋在文字中的浪漫呢？
Per aspera ad astra.
「願以此生漫長的旅途，抵達你所在的繁星。」
你定是不懂的，但從你給我的愛當中，我知道，你其實都懂。
我看著指間那發出光芒的印記，深信，同時願意用餘生來證明──
我們是彼此一生，互相守望與正在抵達的星晨。
閃耀而雋永。
宇宙裡千億個原子漂浮在星塵與各個星球之間，而你我，皆是彼此生命裡，最溫柔的賦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