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與惡夢同行
*
約翰.亨利希.菲斯利 、
尼古拉.阿比爾高德 ,
以及……佛萊迪.克魯格。
我記得這些人的名字。要說為什麼,那是因為我透過他們,了解到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自己。依據一八二五年死去的約翰.亨利希.菲斯利所畫的油畫,我渾身都是令人不快的綠色,沒有一點體毛,尖尖的耳朵像角一樣,而且還駝著背。而一八○九年死去的尼古拉.阿比爾高德在一八○○年所畫的〈惡夢〉,也把我描繪成類似的形象。要說這兩張圖的我有什麼不同,那就是表情。前者是看著一名神色痛苦的女子露出邪惡的微笑,後者則是露出小小的眼睛,面無表情地看著某處。後者給人的感覺更驚恐一些。而若要從這兩者之中選一個,我想我比較接近後者。畢竟,誰會一邊吃飯一邊露出邪惡的微笑呢?
接著是佛萊迪.克魯格。他是驚悚電影《半夜鬼上床》系列裡的殺人魔,是只在小孩子夢中出沒的夢魔。因為他是被火燒死的,所以全身布滿了燒傷的痕跡,搭配頭上的紳士帽與長長的指甲,就成了他的正字標記。我曾經把他當成追蹤的目標,成天跟在藍眼睛的小孩身旁一起看那部電影。這個角色極其恐怖,前面兩幅畫中的我完全無法跟他相比。我覺得有點受傷。把我畫成綠色我就不計較了,但佛萊迪.克魯格會不會太過分了?我本來是這樣想的,可是那天晚上,在藍眼小孩的夢中,我的確變成佛萊迪.克魯格了。我就像電影裡的他一樣,用尖銳如刀的指甲威脅他,戴著紳士帽跟奸詐的笑容吃著飯。那頓飯真是悲傷。
所以我記得這三個名字。他們想像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模樣,且為無名的我取了一個陌生的名字。
總之,我可以確定,沒有人知道真正的我究竟長什麼樣子,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長相。因為鏡子照不出我的樣子,所以我也沒好好看過自己。我只能參考人類用以描繪我的作品,推測自己應該長得很兇險。畢竟在探索未知世界的想像中,我們時常會在想退縮時遭遇攻擊,因此每一步都必須小心謹慎,避免退縮的機會。
我最主要的工作,就只是趁人類毫無防備時爬上他們的肚子,耍點壞心眼飽餐一頓而已。究竟是我這樣的存在太過微不足道,所以才讓我做這種事,還是這種事做久了,我就變得越來越微不足道,實在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每晚,許多無辜的人帶著惡夢入睡,而我潛伏在他們的夢中。他們的惡夢形形色色,他們透過我面對自己不想面對的事物,他們逃跑、哭喊、痙攣。而我則一派輕鬆地在床上跳啊跳的,吸取從他們身上搾取的恐懼與不安。那是維繫我存在的養分,是一頓索然無味的餐點。你問我那是什麼味道?這有點難形容,就很平淡。我想就跟吃貓或狗飼料的感覺很類似。我沒吃過其他東西,實在無法好好說明味道。但這些陰暗憂鬱的情緒,味道真的會好嗎?我只是因為非吃不可而吃,就好像草食動物貓熊因為不需要吃肉,所以根本沒有肉味的感覺神經一樣。對從出生到死亡都只吃炸薯條的人來說,即使送上最頂級的生魚片到他面前,他大概都吃不了。總之,看著渾身冷汗不斷掙扎的人類,確實挺有趣的。
偶爾會有人在我用餐途中醒來。在惡夢中,人類總是激烈地掙扎著,因為他們是活生生的人。人必須活著才會感受到恐懼,因此他們的身體是有溫度的。當有溫度的人類用指尖擦過我的皮膚,我便會燙傷。雖然眼睛看不見傷口,卻會有股恰似滾燙熱氣的感覺蔓延開來,將我的皮膚融化,形成駭人的燙傷。我感覺自己像身處鍋爐室的佛萊迪.克魯格,因此我必須避免被人類觸碰,但即便這件事我一直銘記在心,依然還是會有失誤的時候。
*
紫霞洞二街三十六號,一○三棟三○三號房。
我選擇恩成家的原因很簡單——他家陽臺窗戶左邊的角落有些微的破損。即便我能夠自由穿越所有牆壁與窗戶,卻還是希望能有個像樣的通道可走,因為這會讓我有受邀的感覺,彷彿餌食主動向我招手。從這點來看,我對恩成家很滿意。破碎的窗戶留下一地尖銳的玻璃,向我展現了連窗戶都無暇修繕的貧瘠日常。屋內混亂得恰到好處,彷彿是專為我而打造的空間。
看著這個被我入侵的房間,我還發現一件事,那就是這裡十分擁擠。恩成這八點五坪大的空間沒有一絲留白,除了掛著LED燈的天花板之外,牆面上、地板上擺滿了各種瑣碎的雜物。例如旅遊景點的紀念明信片、只要澆點水就能長得很好,此刻卻分不出是生是死的藤蔓植物、過氣的偶像海報、各種麵包附贈的貼紙、拍得不怎麼好看的童年照片、出刊超過一年的雜誌頁面,或是褪色的散落書頁等等。那房間對我來說,就像是個眷戀的聚合體。眷戀這種情緒,以形態詭異的重力在這個空間裡作用著。我推測,恩成是個相當多情的人,甚至多情到有些氾濫,因此連那些該丟掉的東西都捨不得。以我在漫長歲月中累積的資訊分析,多情常常能跟愚蠢畫上等號。
其中最搶眼的是娃娃。床舖畢竟是我的主要活動空間,我自然會留意觀察。床也是人躺下的空間,因此床上經常塞滿各種雜物。例如動漫角色玩偶、樹葉造型的抱枕、或圓或方的枕頭等,各式各樣鬆軟的物品。雖然跟其他夢魔相比,我活得並不算久,但也不算年輕。不過跟過去我所見過的成人房間相比,恩成的房間確實相當獨特。嗯,雖然無法清楚說明,但一言以蔽之就是非常邋遢。恩成很邋遢。
拋開詭異的想法,我把注意力重新移回目標身上。將下巴靠在床頭的恩成,身上穿著領口已經鬆脫的破舊T恤,下半身則穿著在市場買來,一件只要五千韓元的冰絲褲。布滿血絲的眼球與黑眼圈,是一般社會人士的標準配備,疲憊的臉孔上還有隱隱可見的雀斑。他從床上起身開始翻找抽屜,接著便走到全身鏡前,隨後仰起頭來,往眼睛裡滴人工淚液並開口對某人說話。
「我今天丟了兼職工作。從明天開始就得勒緊褲帶過生活,但不需要可憐我,我反而覺得很輕鬆,因為我打工的咖啡廳老闆根本是個瘋子。」
我趕緊看了看四周。恩成並沒有戴著耳機,手機也放在角落充電。我想他可能是在跟狗說話,便四處找了找,因為白狗對夢魔來說是種威脅。但房裡只有恩成跟我,於是我做出結論——恩成是在自言自語。已經準備就寢的恩成來到床邊,無力地坐了下來。然後一把拉過我身旁那個笑得傻乎乎的小狗抱枕,喃喃自語道:
「啊,既然都被炒了,就應該痛罵老闆一頓才對,你不覺得嗎?」
這之後,恩成又一個人自言自語了約三十分鐘,甚至讓我有些疑惑他究竟在做些什麼。確實有些人喜歡自言自語,但恩成似乎有些誇張。我躲在抱枕堆裡,靜靜等著恩成睡著。待在這個骯髒且滿是眷戀的空間裡,我覺得自己的氣逐漸被吸走,因此開始感到飢餓。連鏡子都無法照出我的樣子,人自然也不可能看見,我卻覺得我必須小心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