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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成就像一般人,拉起棉被蓋住脖子以下的部位,在黑暗之中滑手機滑了好一陣子才緩緩入睡。接下來是屬於我的時間。我從那些表情愚蠢的玩偶之間爬了出來,爬到棉被上俯瞰正酣聲大作的恩成,接著在他耳邊低喃著夢的語言。沒過多久,恩成便在我所支配的夢的領域睜開眼。
這次我會是什麼模樣呢?
上次是眼珠掉到下巴的上吊鬼,有時候又會變身成佛萊迪,前幾天則是拿著生魚片刀的殺人魔,有時候則是巨大的青蛙怪物、怒翻反省報告的上司,或是面無表情的情人。從他對玩偶說的那些話看來,他的兼職工作有一個不好的結尾,因此我說不定會以咖啡廳老闆的模樣出現。我再一次在恩成耳邊低聲呢喃夢的語言,他才剛入睡沒有多久,只見那雙昏沉失焦的眼越來越清晰,並清楚望向了我。我心滿意足地望著那雙驚訝的眼,恩成渾身冒著冷汗,雙唇不住顫抖,我能聽見來自他喉嚨那氣若游絲的聲音。
「熊……是熊嗎?」
熊?是說森林裡的熊嗎?我曾聽說某處曾經有一家人去露營,卻被棕熊殺害的消息。但這樣的情境要成為現代人的惡夢似乎不夠強烈,更何況我覺得自己的身體不夠輕盈,我似乎沒有變成熊。這時我才終於注意到,自己配合恩成的恐懼變成了什麼樣子。我的四肢又粗又短,肚子上還長出了白毛,其他部位則是會令人聯想到熱巧克力的溫柔褐色。這……並不是真的棕熊,也不是熊,而是熊玩偶。恩成伸長了手臂,一把抱住我低聲說道:
「我好想你,你跑哪去了?」
似乎是有哪裡出錯了。他的身體又為什麼能動?當然,確實有些人天生就不容易被鬼壓床,但這種情況並不會造成什麼問題。重要的事情是,我不知為何沒有變成可怕的怪物或他想痛下殺手的上司,而是變成了區區的熊玩偶。
活著的生物柔嫩、鬆軟且溫暖。可那樣柔嫩、鬆軟且溫暖的皮膚一將我包圍,讓我彷彿就要死去。不知他力氣怎麼那麼大,我幾乎就要窒息,我感覺全身像火燒一樣難受。再這樣下去,我說不定真的會變成佛萊迪。我已經沒有話要對恩成說了。我不是真正的熊玩偶,而是披著熊玩偶外皮的飢餓夢魔。我是個連夢魔這個角色都無法好好勝任的夢魔,如果夢魔無法再召喚惡夢,那會怎麼樣?
人類會透過我看見他們最想逃避的事物,這個系統不曾出錯過。因此我之所以變成熊玩偶,就表示恩成最想逃避的是這個熊玩偶。然而現在恩成不僅不感到害怕,甚至還笑得非常開心,這樣我便無法填飽肚子。為了做點什麼,我趕緊起身,看是要在床上跳個幾下、喊出一些怪聲,或是做些足以引發他恐懼的行為。
就在這一刻,我粗短的左手臂啪的一聲掉到地上,線頭跟裡頭的棉花都露了出來。恩成慌張地甩開我,這時我才終於得以喘息。他看著我的表情越來越陰沉,我開始聞到恐懼與悲傷的可口氣息。
每當我一動,熊玩偶便越來越破舊。手臂掉落、屁股的縫線鬆開,棉絮掉了出來、耳朵脫落、因為刮傷而不再明亮的眼珠脫落。起初塞滿了棉花且乾淨的熊玩偶,轉眼間醜得有如被人棄置在垃圾堆。恩成的表情變得冷漠且生硬。
「不是我把你丟掉的。」
這時我才終於把整件事串起來。如果說小時候弄丟的熊玩偶,變成殭屍回來找自己也算是惡夢的話,那這的確是個惡夢。說不定他還會想起自己曾經為了想擁有新的玩偶,而偷偷把老舊熊玩偶給丟掉的事。從恩成的房間裡,可以發現他會把一些小東西看得太重要,這樣的個性很容易有罪惡感。這種情況雖然罕見,卻也不是沒遇過,因為罪惡感與恐懼總是息息相關。失去童年時曾經珍視的某樣事物,都一定會在人身上留下痕跡,無論是玩偶、是物品、是人,無論是被迫失去或親手丟棄。雖然覺得這樣的惡夢有點弱,又莫名覺得他有點可愛,但那又怎樣?我只要能吃飽就好。悲慘的我,只想要吃這一口飯而已。我帶著有些說不清的奇特感受開始吃起飯來。我用老舊的熊玩偶身體在床上大步走著,將恩成散發出來的負面情緒吃進肚子裡。明明只是夢到一個破爛的熊玩偶,恩成所流露出的情緒卻十分濃烈,這也讓我得以多花點時間細細品嘗。
我吃得心滿意足。而就在我飽餐一頓,對恩成撒了點睡粉,並想從剛才那扇破碎的窗戶離開時,半夢半醒的恩成伸長了雙手,似乎是在找能抱的東西。我從床上恩成的那些朋友中挑了一個小狗玩偶,並朝恩成走過去。換作是平常,我肯定不會這麼貼心。我本來只打算將玩偶放到他手裡就離開,沒想到他卻突然大手一揮,抓住了我而不是那個狗玩偶。
在睡粉的影響下,人不該有這麼大的力氣,但恩成的擁抱卻十分用力。我慌張得不知所措,絲毫沒想到要掙脫或逃離,只能僵在那裡。恩成冷汗滿布的肌膚與呼吸的氣息碰觸到我的身體,這是一種陌生又奇特的感覺。他抱了我好一陣子,好像把我當成陪伴他入睡的可愛熊玩偶。不是佛萊迪,而是熊玩偶。
沒過多久,恩成便睡得不省人事。在徹底沉睡之前,他看著懷裡的我眨了兩次眼睛,然後又抱得更緊了。他沒有將我丟出去,也沒有甩開。不知他看到的是熊玩偶,還是我那醜陋的真面目。不過,我想應該是前者吧。肯定是這樣沒錯。人們之所以會抱熊玩偶,都是因為覺得可愛,而不會有人像恩成抱住熊玩偶這樣來擁抱我。
我越過漆黑的夜空。穿越建築物、飛越電線桿與垃圾車、飛越仍點著燈的辦公室與象徵夜生活輝煌燦爛的霓虹燈招牌,被恩成碰到的地方似乎在燃燒。諷刺的是,被恩成碰到的地方實在太燙了,以至於我覺得身體其他的部位非常冰冷。雖然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是什麼樣子,但又冷又熱,實在讓我受不了。而奇怪的還不只這些。
我跑了這麼久,也差不多該覺得肚子餓了,而我卻絲毫沒有飢餓感。恩成那骯髒雜亂的家、他就要閉上的雙眼在我眼前閃現。不知為何,總覺得光是看著這樣的情景,我就覺得飽。我突然有種預感,明天我也會穿過恩成家窗戶的破洞進到他家。居然連續兩天被夢魔纏上,是很對不起恩成,但我才管不了這麼多。
我坐在教會頂端徹夜亮著燈的巨大紅色十字架上想,恩成看到那破舊的熊玩偶會感到痛苦,會不會是因為他深深感覺到,自己再也無法回到記憶中的那個時刻?破舊消失的熊玩偶不會再回來,那或許我所讓他看到的惡夢,也可能不只是普通的惡夢。當然,就算不是也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