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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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別人的事了,我才是那個沒有資格鑑定他人精神狀態的人吧。在世人眼裡,比起經營麵包店的年輕男子,我看起來才更像精神出問題的人。
我講話開始口吃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如果照著書把內容唸出來,那我一點也不會遲疑,發音也不算差,或是花時間把腦海中的想法先寫在紙上,之後再大聲唸出來也沒有任何障礙,但只要眼前沒有文字,我卻連「是的、不是」這種程度的回答都沒辦法說清楚。
是身體裡的某個部分故障或生病了嗎?想要將腦袋中的想法靠嘴巴傳達出去,就得透過文字這個媒介才行。對我來說文字就像是某種神經傳導物質,用來刺激陷入無力狀態的突觸。當沒有文字時,我的想法就不再屬於我,只是蒼白無力的雜音,列印出來浪費雙面印刷紙的錯誤訊息,是被牙縫擠得亂七八糟、滿目瘡痍的零碎話語。
可能有人認為沒有時間好好整理想法,卻要有條理地說出來,本來就是一件不簡單的事情。這話雖然聽起來令人感到安慰,也頗有道理,但我的狀況卻已經遠遠超過困難,達到近乎不可能的程度。不管我怎麼努力想要好好說話、不管對方有多麼充滿耐心地等我,在等待的盡頭,能聽見的也只有母音和子音無意義的反覆,有如間歇的序列。
症狀在小學畢業前後開始,一開始原因並不清楚,所以在剛升上國中之後不久,
「閉嘴,不要想太多,只要回『是』、『不是』就好!」
儘管班導師給了我最基本的兩個選擇,但我還是先說了「是」,接著又說了「不是」,之後又馬上加了「是」,就這樣反覆了九遍,上演了被打耳光差點飛出去的戲碼。
「你這小子到底是在說『是』還是『不是』啊?」
每當被拳打腳踢的時候,我都本能地蜷縮起身體,試圖把被傷害的面積降到最小。那是在一個沒有小孩有辦法偷拍毆打影片,只有十二名教師會使用的第三教務處。至於當時班導要我回答是或不是的問題是什麼,我已經不記得了。
在學期快要結束時,我又因為職涯發展的準備問題,被叫去參加年度職涯諮詢。為了降低挨打的可能性,我特別準備了紙和筆一起帶去。班導師在聽完我唸出那穩重且有涵養,具備條理與邏輯的誠懇答覆後,才說他為之前的誤會道歉,但與其煩惱未來志向的事,他建議我能先去一趟醫院看看。
「你這樣以後出社會該怎麼辦?先不要說找不找得到工作,那是之後才要煩惱的問題,你現在連大學都上不了。你以為面試的時候這樣自言自語就能考上嗎?你一個男孩子要一直糾結以前的事到什麼時候?」
我只是頻頻點頭,心裡嗤之以鼻,只覺得導師還真是個單純又無聊的人呀,這些話都是在家長會談時,聽我那個純粹因為責任感才出現的爸爸說的吧。
他雖然是我的孩子,但我沒有好好照顧他,是我的錯。這個可憐的孩子六歲的時候,被他親生母親帶到清涼里車站遺棄,我們過了一個禮拜發現他的時候……這孩子的樣子……孩子的媽變成那樣以後,我已經沒什麼精神和力氣去管,家裡又哪有可以照顧這孩子的人呢……要不是這種狀況,我怎麼會早早就想送孩子去上學呢?不過現在有新媽媽,生活也比較穩定了,希望老師可以再多觀察他一下——
班導師只要多用點腦,對比我被遺棄和開始口吃的時期,並對這段時間差抱有一點點疑慮的話,就會察覺這兩件事之間的相關性近乎於零。
在那之後一直到國中畢業之前,沒有任何科任老師會讓我做任何形式的發表,就連只要回答一個數字的數學課也是。除了那些有些虐待興趣或者當天特別不想上課的極少數老師之外,沒有老師會想叫一個明顯會妨礙課程進度的學生起來說話。
當一個人身上具有這種問題特徵時,身邊一定會出現幾個刻意挑起是非的人。體型普通又沒打過什麼架的我,只能用一般格鬥術說明書中專為女性設計的防身術來取勝,也就是被打的時候盡量把腰部下壓藏好,讓對方的手臂漸漸跟著往下偏移的做法(但重心越接近地面,對方越可能突然改用腳踢,還是要特別留意)。當對方的手臂往下垂時,就趕快用手緊緊抓牢對方的手臂束縛著,並在那個狀態下突然把身體往上站,借力使力拗折對方的手肘關節。(在這個對方開始哀號的兩三秒時間裡要趕快逃跑,不然也很容易被反制伏,自己的關節也很難平安下莊。)
父親幫我賠了闖禍的錢,停學懲戒一個禮拜結束後我回到學校,這才知道當事人不在的時候,事情就很容易被無端渲染開來,於是我也只能無奈接受許多同學默默避開我的光景。不過在那之後我的學生生活就沒有太多因為不會說話而痛苦的事,甚至在上了高中以後還能利用國中時的經驗,選擇一開始就向大家坦白自己不會說話。
麵包店的男子和我的共同點就是,只要不開口就沒有人會發現,我們兩個人的體內都有某些地方螺絲鬆了,因為這樣的理由,我對他產生了源源不絕的好奇心與認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