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之二 之三 之四
 

卷四 虹精
【雨後】

背影獨白

水雲是我最狂情的秘密,我對她的愛戀,瞞住了所有人,也瞞住了她。

那時候,我們都是高中生,她給我的總是背影。

可是,連那沒有表情的背影,也讓我怦然心動。偶爾,她的眼光淡淡掠過我,我便感覺內在的空洞被溫柔的填補了。

水雲的身體不太好。大家都這麼說,聽說是血液方面的問題,可能與她的身世有關,她有四分之一俄羅斯血統,比一般女孩更白皙,她的眼珠子有著淡淡的灰藍色。那時候,同學們因為她而對舊俄皇家起了極大興趣,說是歷史上有記載,俄皇的家族就有血液方面的問題,水雲的祖母可能就是俄皇的後裔,那麼,水雲算起來應該是公主了。

我很少看見她的笑容,有一次,走過一家俄國餐廳,透過櫥窗看見水雲和她的家人坐在一起,他們不知道在談什麼,忽然大笑起來。

水雲笑得歪倚住她的母親,臉上浮起緋紅色,當她終於停住笑,轉過臉來,正正的攫住我的目光。我竟然就這樣傻傻的,忘情的站在窗前盯著她看。這一下,臉紅的人換成了我。

水雲含著微笑,對我微微頷首。

我卻像是被逮個正著的賊,一溜煙的跑掉了。

水雲是幸福的,水雲很快樂,這景象讓我獲得很大的安慰。將來有一天,等到我有了能力,也要讓她這樣幸福快樂。

我對自己發誓。

只是,一場火災,改變了一切。

我們在高中最後一年的寒假裡,畢業旅行,水雲也參加了,她的家人卻在電線走火引發的火災中,意外被燒死,只賸她一個人倖存。

「應該死的人不是我嗎?為什麼他們都死了,我卻活著?」她問導師。

沒有人能夠回答。

她用盡各種方法自殺,吞安眠藥、割腕、開瓦斯……直到她的姑姑從外國回來,把她帶走。

我想盡辦法,打聽到她住的地方,在她臨行前一天,跑去按鈴。開門的是個高大纖細的棕髮女人,她的眼珠子是更深一些的灰藍色,我猜想應該是水雲的姑姑。我請求她讓我見見水雲,讓我與她話別。

水雲坐在窗邊,正在注射點滴,她的頭髮束起來,穿一件寬鬆的袍子,精緻的臉孔像個瓷娃娃。我走到她的面前,想跟她說話,可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水雲。」我笨拙地:「我是季子惟。我是,季子惟……」

水雲的神情呆滯,連眼睛都不轉一下,她的眼瞳被陽光照成了剔透的玻璃珠子。

「妳一定要回來喔。」我自顧自的說著:「要不然,我會去找妳的。天涯海角,都會找到妳的。」

我沒有話可以說了,退後幾步,注視著她的背影,那樣削薄的雙肩,微微下垂的優美。為什麼我會這麼喜歡妳呢?我癡癡的看著她的背影,為什麼我從來沒有得到,就要失去妳了呢?等到以後我們再相逢,妳肯定是不會記得我的了。

「季子惟。」在這初夏的街頭,在我們分離十年之後,她竟然叫出我的名字,她竟然出現在我的面前。

「原來,是你。」她說了一句古怪的話。

「我剛剛看見妳……」我把「掉下月台被車碾過」的話吞進去,變成了涵意模糊的:「在月台上。」

「你看見了?」她的眼睛轉向月台:「可是,我並不在月台。我在走路,你可能看錯了。」

「我看得很清楚,我……」

「啊。」她若有所悟的說:「我知道了。你看見的是幻影,海市蜃樓。」

海市蜃樓。天啊!這些年來,我不時從各種管道聽見她的消息,說她在那個國家結婚了;在某個城市病逝了,這裡那裡,她才是我的海市蜃樓。

「妳什麼時候回來的?」

「快一年了。」

「我,我一直……」我發現自己有點喘,當我被困住的時候,這種感覺就會出現了。一見到水雲,我就覺得自己被困住。

「我沒想到,還會見到妳。」

「是啊。世事難料嘛。」她微微瞇起眼睛。

不能。不可以。絕對不能再錯過這個機會了。

「請妳喝咖啡。」我的態度簡直是莽撞的。

然而,她竟然答應了,我們一起走向水岸邊,那裡有一些露天咖啡座。

那是第一次,我和水雲的約會。

她對我說了自己的事,她說她隨著姑姑出國之後,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治療,她說她一直想要死,直到後來有了一個奇遇。

什麼樣的奇遇?是愛情嗎?她不再說,我也就不問了。

「我今天是出門找房子的,原本租的房子,房東兒子結婚,要收回去了。這下可好,我變得無家可歸了。」她一邊說著,一邊撥弄著手腕上的水晶珠鍊。

「我可以幫妳找房子,反正我的工作就是到處跑來跑去的。」

「房東叫我明天就搬走。」

「什麼?太不近人情了!我去跟他理論,怎麼可以這樣?」

「其實,他三個月前就跟我說了,我只是在等啊等的……」

「妳等什麼?」

「等著雨季過去,今天是最後一場雨,旱季就要來了。」

我並不明白,找房子跟雨季旱季有什麼關連,我想,我不明白的事還有很多,可是,沒找到房子就得搬家,卻是很現實的問題。

「那,怎麼辦啊?」

「我看,我得在公園裡睡幾天了。」她的眼珠灰了下去。

「去我家吧。」我脫口而出,也顧不得莽撞了:「我租了個套房,妳可以睡床上,我睡沙發。過兩天,我拿個休假,陪妳去找房子。這樣好嗎?」

「季子惟。當年是你,對嗎?」

是的。是我,那站在妳的面前向妳告別的人,凝望著妳的背影偷偷落淚的人,喜歡著妳喜歡得刻骨銘心的,都是我。這一次,我不會輕易放開手了,我要好好把握。

我站起身,輕聲說:「走吧。我們去搬東西。」

不管她曾經遭遇過什麼,我都要好好照顧她。這是我可以確認的事。

水雲的東西比我想像得還要少,傢俱都是房東的,她只收拾出一個箱子和一盆香草,就跟著我離開了。

她跟著我來到頂樓加蓋的套房,也不開箱,捧抱著自己的香草盆,徑自走到了屋外,在欄杆上安放好花盆,便站住不動了。

夕陽籠罩著整座盆地,也把她暈染成紅黃色澤,我倚在門邊看著那個背影,恍然若夢。會不會天黑以後,她就消失了?

─ 本文摘自張曼娟《張曼娟妖物誌》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