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虹精 雨季再臨 我從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人生抉擇,這個讓我懸念愛戀許多年的女人,就在我身邊,她卻是心有所屬的,並且還懷了那個人的孩子。 雖然她以為她在跟彩虹戀愛,我卻帶著她去婦產科做了驗孕,檢查完畢之後,護士公佈結果:「已經差不多有三個月了吧?看起來還滿健康的,飲食和睡眠都好嗎?」 真的是懷孕了啊。不是幻覺,是一個事實。還是一個健康的胎兒。 她的飲食和睡眠都不錯,倒是我吃不好也睡不著了。 從婦產科出來,我們散步去逛超市,我推著推車,陪在她身邊買哈蜜瓜,我們看起來是否就像一對小夫妻呢?買了哈蜜瓜和青菜,牛奶與麵包,前方有一個「嬰兒與母親」專區,懸吊著一些孕婦裝。 水雲停住腳步,注視著那些衣裳。 「去挑一件合適的吧。很快就會需要了。」我鼓勵著她。 她轉頭看我,眼光裡有著詫異與感激。我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我去看DVD,待會兒再來找妳。」 我離開了那個區域,並沒有去找DVD,而是經過了奶粉區域,看見一對男女,女人是孕婦,男人看起來是她的丈夫,他們正拿起一罐奶粉。 「我姐說的就是這種,對孕婦和嬰兒都很營養的。聽說這牌子最好。」 「是嗎?」丈夫拿起奶粉罐反覆端詳。 我走過去,拿起兩罐,看了看標價,果然不便宜。我捧著兩罐奶粉,走在貨架中間,覺得自己真像是一個父親了。 當我逛回孕婦裝區,水雲已經穿上一件小碎花的孕婦裝了,售貨小姐正殷勤的告訴她,她的皮膚白,穿起來漂亮。 「好看嗎?」水雲從鏡子裡問我。 我微笑地點點頭,付了錢。售貨小姐離開的時候,我把奶粉遞給水雲看:「聽說這個孕婦專用的奶粉,很營養的。」 「我知道這個奶粉,很貴的。」水雲靠近我,她的臉湊過來,輕快在我臉頰上啄了一下:「謝謝你,謝謝。」 我真的不在意,她的另一個男人是誰?也不在意她懷了別人的孩子。如果她可以留在我身邊,我們就會是親愛的一家人,以後的以後,說不定我們還能生下自己的孩子。 「妳願意一直在我身邊嗎?」那天晚上,我這樣問她。 「季子惟。」水雲安撫一個孩子似的拍拍我的手背:「你好多天沒睡啦,你該去泡個澡,好好睡一覺了。」 這就是她的答案。 我很聽話的泡了澡,當她上床睡下之後,我繼續看著無聲的DVD,在黑暗之中。如果不找些事來做,我不知道該怎麼打發這漫漫長夜。 這支DVD演的是一個警探和一個女毒梟的故事,他們原是青梅竹馬的小戀人,多年後再相逢,卻成了死對頭。在你來我往的爾虞我詐中,警探和女人終於忍不住彼此的激情,在浴室裡瘋狂做愛。 看著警探扯破女人的黑色絲襪,女人扭過頭,難以置信卻又充滿期待的眼神,我的喘息變粗了,有些抑制不住。睡在床上的水雲在這時候也轉過身來,睜開眼,看著螢幕上扭成麻花的兩具胴體。 她靜默半晌,轉頭看我。 我也注視著她,心慌意亂的。我確實是失眠了好幾天了,我有些不能自主。為什麼她距離我愈來愈近?我發現自己竟在床邊坐下了,捱著她的身體與氣息。 「你總不睡覺不行的。」她輕聲說著,挪了挪自己的身體:「來。我陪你好好睡一覺吧……」 我貼著她躺下來,嗅聞到茉莉花似有若無的香氣。 「茉莉。」我喃喃地。 「是啊,茉莉花,我替你種下的,等到雨季來臨,它會開很多花的。」 我伸出手臂抱攬她:「等到雨季來臨,妳就要離開了。是嗎?」 水雲的手指纏住我的頭髮:「什麼都別想,好好睡一覺吧。」 我竟然真的在她身邊睡著了,在我心愛的女人身邊,沉沉地入睡了。 天亮之前,我作了一個夢。夢見一個全身赤裸的雪白高大的男人,鑽進水雲的薄被裡,佔有了她。我的心像撕裂般痛楚,卻無可奈何。 當我醒來,便忍不住伸手摸索著水雲的手臂,直到她的肩胛與頸脖。水雲睜開眼,與我相對互望,我的手很有決心,並不打算停下來,觸到她的胸,然後是腰和腹部,她也不出聲阻止。而當我的手碰觸到她的小腹,卻像被蠍子螫到一樣彈開了。 我拉開薄被,看見她隆起的腹部,她確實是一個懷孕的女人啊。 那一天,她在拌沙拉,我在料理烤雞,看著她挺著肚子緩慢移動,我必須面對現實,她只住進我家三個月,就有了這麼大的肚子,確實是不尋常的事。 水雲停下攪拌的動作,仍低著頭。 「不管我的對手是什麼,我要把妳搶回來。我不甘心。」我向她靠近:「妳知道我對妳的感情嗎?妳知道妳那年離開之後,我沒辦法喜歡任何一個女孩子?妳知道妳這樣回來,又準備離開,對我很殘忍嗎?」 水雲抬起頭,眼中盈著淚光:「對不起。我真的對不起你……」 「就這樣嗎?妳只能說這句話嗎?沒有別的了嗎?妳不能留下來,和我在一起嗎?一點點可能都沒有嗎?一點點希望都不給我嗎?」 「我原本不想活下來的!我根本不想活著的……」水雲蜷著身子,很痛苦的樣子,靠在料理台邊,發出呻吟。 「怎麼了?妳哪裡不舒服?」 水雲用力抓住我的衣領,她的脖子粗腫起來,喘著氣: 「肚子好痛。我要生──要生了!」 水雲的生產過程很順利,她並沒有痛很久。 一個小男嬰。完全是一個正常的Baby,身上沒有七彩光芒,只是比別的孩子更白皙。像個外國孩子。 剛剛生過的水雲,看起來還是那麼美麗,出過力的臉頰緋紅,豔光四射。 「是兒子。」我跟她說:「正常的小孩。」 「真的是,麻煩你了。」 我說我要回家去幫她帶點私人用品來醫院,順便燉點補品來。 當我轉身離開,她忽然牽住我的手。 「那天,我確實在月台上。」她說著,與我的手指交扣。 「你沒看錯。我那天想要跟他一起走,想從月台上跳下去,他把我拉回來,送到對街,他告訴我,我會遇見一個愛我的人,幫助我,照顧我。」 那個人就是我。我點點頭,沒有說話。 她拉起我的手,偎在腮邊: 「將來有一天,你會忘記這一切,可是,我會永遠記著你的。」 「我才不會忘記。我說過的,我還沒有放棄呢!」我挺起背脊,拍拍她的手:「不要小看我喔,我也是很勇敢的,會不顧一切爭取的。」 我回到套房去,把枕被都洗了掛起來晾曬,水雲很快會回家,要給她全新的感覺,她要在這裡做月子呢。曬衣服的時候,我用勺子舀起一些水來澆花,那盆茉莉結出好幾個苞來,我多給了它一點水。 啪答。 一粒水珠落在臉上,是澆花濺起來的嗎? 啪答。 又一粒。更多粒。 下雨了。 我怔怔站立著。真的下雨了,旱季已經過去了。 我站在雨中,任憑枕被淋濕,而我的心內焦荒,下雨了。 我轉身奪門而出,飛奔往醫院。 水雲。水雲。等等我,千萬不要走! 我趕到病房的時候,護士正吱吱喳喳的湊在一起,議論紛紛。水雲果然不在病床上,綠色薄被還保留著她身體的形狀。像是剛剛推開被子起身的模樣。 「季先生。」迎過來的是護士長吧,她驚惶地:「你沒遇見你太太嗎?她說要帶孩子去找爸爸呢。我們都攔不住她,她還很虛弱呢。小孩子連衣服也沒穿,光溜溜的,她抱了就跑──」 我沒回話,發狂似的衝出醫院,雨停之後,就是她要離開的時候了。 攔下一輛計程車,我說出了一個地名「彩虹」。 「到彩虹捷運站。」 計程車前方的雨刷,激動的刷了一會兒,停下來了,因為雨停了。 薄薄的陽光,從雲層後方灑向大地。 「雨季開始囉。」計程車司機說著:「出門得帶著傘囉。」 雨季重新蒞臨。 我在捷運站對面下車,月台上,看見水雲抱著嬰兒,站立著,宛如絕壁。 「水雲──」我大聲吶喊。 水雲似乎聽見了,她將嬰兒捧抱在胸前,對我微笑頷首。 這是訣別的微笑,悽絕美絕。 軌道另一頭,列車正要行駛到站,帶來好大的風,那風讓附近的樹木都晃動起來了。水雲的身子一點也不退,她筆直的往軌道下墜。 吱──一種頻率極高的聲響,貫穿耳膜,我不得不掩住耳。 列車穩穩進站停穩了。 我四下搜尋,並沒有看見水雲,她的愛侶,孩子的父親確實拉住她,卻沒有把她送到對街,沒有把她送到我身邊。 兩個小學生指著水岸的方向,驚詫地叫著: 「看!有三道彩虹耶!」 那天的新聞都是三道彩虹的天文異象:
水雲告訴我,我會忘記這一切的,但,我發覺忘記太難,所以,不想費這個力氣。我以前並不愛下雨,總覺得麻煩。可是,現在的我,卻很喜歡下過雨之後的時光,空氣裡有泥土和草葉的氣味。 有時候,我也在天台上坐著,眺望水岸,天台上的茉莉和那盆被遺留下來的香草,都生長得很好。 它們也朝向水岸,和我一樣,彷彿在等待著什麼。 彷彿,這等待可以成真。 ─ 本文摘自張曼娟《張曼娟妖物誌》 T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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