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帖 雙子的巫女
伊祁一族現所居住的纓珞院，位在京的西南隅。
京裡的路都是直線，東西南北十字直角相接，基本上，只要認定一個方向，再朝著眼前的道路直走，要找到目的地不是太困難的事。
和路上偶遇的貴族青年道別之後，我和薰沒再走多久就到了纓珞院的大門前。大概是舊識吧，站在門口守衛的人看到薰只是點頭示意後，就側身讓開了。薰毫不猶疑的跨步走了進去。我連忙從後跟上他的腳步。
『他們認識你？』
『認識。因為某些工作場合會遇到。』薰淡淡說道。
纓珞院的庭園也種滿了葉色轉為深紅的楓樹，通往正廳的白石路上鋪滿被風颳落的楓葉。火紅。
『那個，不好意思……』我開了口。
『怎麼了？』薰停步反問道。
『漂亮歸漂亮。但是，』我環顧四周，遲疑地，『以容納一族人的空間來說，這裡似乎有點小吧？』
以不算大的園子為中心，連出去兩邊的長屋，外加一個正廳。怎麼看都不像能容納一整族人的樣子。
『不需要。伊祁一族剩下沒幾個人了。』
『咦？』
啞然於薰的話，我停住腳步望向薰的側臉。那張冷雅的臉還是沒太大表情。
『伊祁家本來就不是人丁眾多的家族，持續的戰亂也減少了族人的數量。伊祁家的力量來源在於血，而現在能稱得上是直接傳承了純正血統的繼承者只剩兩個人。其他的全是遠親跟女官，自然居所不用太大。』
『只有兩個？』我帶點訝異。
薰還來不及回答我的問題，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說話聲忽然打斷了我們之間的談話。不遠處的樹蔭下，十三、十四歲的少女特有的高昂尖細的嗓音氣急敗壞地響起，像是在跟人辯論什麼。偶爾，會間夾著另一個類似但較柔和的聲音。我跟薰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兒，決定先不出聲，靜觀其變再說。
激烈的爭論沒有持續多久，又戛然中止。忽地，急促的腳步聲砰砰響起，朝我們所在的方向衝來。
『……啊！』
低頭猛奔的豆綠衣少女，一看到站在原地表情尷尬的我們，愕然的停住了腳步，直瞪著薰。
『你不是異苑的人嗎？你怎麼會在這裡？』
雙手抱胸，少女以不友善的態度狐疑地望著這裡。沒等到薰回答，另外一個較為平緩的腳步聲也向這裡移動。
『等等，青歲，妳先聽我把話說完……咦，薰大人？』
後出現的少女一身不好移動的鵝黃長衫，吃力地拉開腳步不穩走來。一雙清澄而大的眼眸直望著前方，彷彿失去了焦距一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這個美麗的少女是位盲人。
『妳怎麼知道是我？』薰不無意外的問。
『啊，真的是薰大人啊。』少女開心的微笑起來，像是花朵綻放的過程。『我是憑氣來判斷的。薰大人周遭的氣流就像夜晚的湖水一樣，很特殊，所以很好認。』
夜晚的湖水？
是指冰冷、清澈、流動，還是虛無縹緲，掌握不住實感？
也許都有吧，我默默在心中想著。
『什麼湖水，真是無聊！』豆綠短袍的少女露出不滿的表情，『喂，一個陰陽師跑到伊祁家幹什麼？』
『青歲，等一下……』
『不管你有什麼事，總之，這裡不歡迎陰陽師，趕快辦完事後就趕緊離開吧。』
『青歲，太失禮了！』盲眼少女斥責地喊了一聲。這時我才驚異的發現，雖然打扮不同，個性也大異其趣，但這兩個少女明顯擁有一模一樣的臉孔。
是雙生子？
『真對不起。在薰大人來之前，我們剛好為了禳花祭有點意見上的不和，平常青歲雖然沒有禮貌，但也不至於表現出那麼粗暴的態度……真是萬分抱歉。』
盲眼少女歉然的低首。
被喚作青歲的少女將頭偏到一邊不出聲。大概也發現了自己剛才的行為跟遷怒沒兩樣吧。
『不，無所謂。』說這話的薰真的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我來這裡，是因為有一件事需要伊祁的巫女幫忙。』
『是的。』
盲眼少女站姿一正，神情慎重。嬌小的身軀，卻流露出一股威嚴。
『我從剛剛就感覺到了，除了薰大人，還有另一股非常特殊的氣……』
『那氣可不是特殊就可以形容的，附近的陰陽節點都開始產生變遷了。』被喚為青歲的少女轉過頭望著我，『那股氣，是妳發出來的吧。有事找我們的也是妳？』
我點了點頭，想到盲眼少女看不到。我又連忙應了一聲。
『咦，原來是一位年輕的女性啊。』盲眼少女用雙手捧著臉，帶點驚訝的說。靠著聽聲辨位，她準確抓住我的位置：『……初次見面，我是現任伊祁家的巫女，伊祁結鳥。』說完，禮儀端正的向我深深一彎身。
『伊祁青歲。』相對於她，另一個雙子就顯得爽快簡潔得多。
『青歲……』結鳥發出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再次說道：『不好意思，請問這位的名字是？……』
『啊，我叫初藤。』被眼前少女的慎重其事懾住，我有點慌張的報出自己的名字。
『是，我知道了。那麼，藤小姐，在這裡談不方便，請隨我往裡面走。』
像是有條無形的線在牽引著，結鳥毫不遲疑地朝著纓珞院內處前進。青歲跟薰則跟在她身後。
到底是什麼事情？
想打退堂鼓，可是，都已經來到這裡了。
我暫時壓抑下心中累積的不安，快步跟了上去。
＊ ＊ ＊
聽完所有的來龍去脈後，結鳥摀著唇半天說不出話來，青歲則是瞪大了眼睛。
『所以，妳不是這個世界的人，而且還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在這裡，是這樣嗎？』
良久，青歲才開口問道。我點點頭。
『對，我一醒過來人就已經在末丘的屋子裡了。而且，有個本來跟我在一起的小女孩也不見蹤影，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有跟著一起來。』
『小女孩？』也是第一次聽到的薰反問道。
『嗯。那個時候太混亂，來不及講。』接著，我把關於雨月姬的事情說了一遍。
『……結鳥，妳有什麼看法？』青歲看向結鳥，後者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在腦海中搜尋著最適當的詞語之後，才說道：『……裏鬼門。我認為這個是最合理的解釋。因為藤小姐的身上並沒有邪氣，可以確定她並不是妖物。』
『我也是這麼想。』青歲頗感頭痛的露出『果然！』的表情。
『是指跟東北角的鬼門互成陰陽，位於西南方位的裏鬼門嗎？』薰問道。
『沒錯，經由某個偶然的契機，藤小姐意外的進入了她的世界與我們這邊連結的裏鬼門，才會有辦法無視天地法則，做到超越時空這件事。』
對話進入我所陌生的陰陽道領域，所以我只是保持沉默靜靜聽著。
『伊祁家的史冊上，有沒有記載過類似的情況？』薰思索了會，這樣問道。
兩個少女同時沉默了一會。
『……有。所以我才會說很頭痛。』青歲像是感到麻煩似的露出不滿表情。
也許是雙子之間的默契，即使看不見，結鳥還是立即將話接了下去，清麗的小臉滿是凝重。
『其實正確來說，不應該說是記載。這件事，在伊祁一族裡也只是一個未經證實的傳言而已。在遷到京前，戰亂已經毀去伊祁家大部分的文物……對不起，說到其他地方去了。』結鳥一低首，道歉後重新回到話題。『傳言，如果有人能通過裏鬼門從異世界來到這裡，並且身魂未因違反天地常道而扭曲消散的話，那人即為「祭子」。』
『祭子？』薰反問道。
『神鬼在現世的引導之身。如時為荒，則呼喚和。如時為和，』結鳥停頓了一會，憂心忡忡地續道：『則會呼喚荒的到來。』
這下子，除了仍是摸不著頭緒的我，包括薰在內，三人臉上都沉重得像是世界末日即將到來一樣。
『無意打斷各位……但是，那個和跟荒是什麼？』
我問道。薰轉向我。
『一般來說，亡者所居住的幽世跟生者所在的現世，並不容易穿越。但是，照剛才巫女所講的，祭子似乎可以將自己當作橋樑，引導神鬼的力量來到現世。』薰說到這裡的時候，帶著探詢意味的停了下來，等看到結鳥贊同的頷首之後，才繼續說道：『而所謂神鬼，只是一種將和荒實體化的說法。太初有道，陰滅陽生，陽滅陰生，自陰跟陽不斷循環，才有五行之力的產生。和跟荒也是如此，常理之下，整個世界應該不斷在和與荒的兩個狀態之間交替。』
『但是，現在的京並沒有遵循常理？』
『正是如此。在京周圍設下的守護結界，事實上，是強制令和的狀態無限期停留。和代表的意思是寧靜、停滯、休息。相對於此，荒則代表了崩壞、改變、重生。如果祭子的存在真的能呼喚荒，停止和的狀態的話，很難估計那會對現在的守護結界造成什麼影響。』
我不是很能接受的揮了揮手，試著整理腦中所得到的訊息。
『也就是，假使那個傳言是真的，那個什麼祭子如果出現，就會破壞京的結界，是這樣嗎？』
結鳥凝重的搖了搖頭，否定我所說的話。
『並不只有這樣。荒所代表的最主要是「變遷」。而那個變遷，是以何種形式，由何種對象來施行的，我們完全不清楚。所以，也有可能不只是京的結界，可能是整個京都一起滅亡也不一定。』
『就因為完全不清楚，就算想要採取防護措施，也不知道該從哪裡下手。所以我才會說很麻煩啊。』青歲嘆氣道。
我不由自主的身體一僵。
滅亡整個京？
剛才一路走來，盡是和樂繁榮景象的京，會只因為一個人的存在而全都翻覆？這種事有可能會發生嗎？不，我竟然有可能會做得到這種事嗎？
等等。
我混沌的腦中突然飛過一道空白。
『妳們說祭子如果出現，就會產生變化，不管是以哪種形式，但是，會產生變化吧？』
『傳言是這樣沒錯。』
空白的部位顯露出了輪廓。
『可是，我已經在這裡了，那麼荒的狀態應該早就降臨了不是嗎？』
我一說完，兩個少女登時一語驚醒夢中人般地望向我。我繼續推論下去：『但京並沒有任何改變吧，這是不是代表我並不是妳們口中的祭子？』
『那麼，是傳言有錯誤嗎？……』青歲兩手抱胸，輕咬著唇思索道。
『不，我想妳應該是。』
薰清冷的聲音倏地響起，側臉毫無表情。
『為什麼？』我不服的反問。
『伊祁家專重相地之術，也許是因為這樣才沒有覺察到這點。妳周遭的五行之力呈現不合常理的混亂狀態，我認為那是妳本身在無意識之中造成的。』
『可是……』
我試著反駁他的話，薰像是知道我要說什麼的打斷了我的話。
『我沒有說傳言每一部分都是對的。可能祭子所帶來的影響並沒有那麼大，也有可能影響來得沒有那麼快。但是，竟然造成五行之力紊亂，除了妳是祭子之外沒有其他的解釋。』
我安靜了。
薰望向坐在對側沉默不語的雙子少女。
『這麼重要的事，為何伊祁家至今沒有告知異苑？』
薰平淡的語氣中，並沒有參雜任何多餘的情緒成分。
但即使如此，青歲還是氣得跳了起來。
『為什麼我們非通知你們不可？異苑可從頭到尾看不慣伊祁家不是嗎？』
『我沒有。』
『就算你沒有，那其他的陰陽師呢？你敢說他們沒有？』
薰沒有被青歲的指責動搖。
『即使如此，伊祁家也還是有告知異苑的義務。這是會對整個京帶來災厄的事情，比起只管祭祀祈福的伊祁家，異苑的確更有可能會碰到祭子來到的情況。如果異苑因為不知情而對其做了什麼不適當的處置，導致危害到京，到時候，不是伊祁一族就可以承擔起的責任。』
青歲咬著唇，跺了跺腳卻沒再出聲。變相的承認薰所說的其實是正確的。
這時，打破沉默的是結鳥。
『請等一下，薰大人。青歲說的話雖然太過情緒化了，不過，對伊祁一族，不，對我們兩個來說，關於祭子的事情也一直只是一個傳言而已，畢竟從以前到現在，從未聽過有人能通過裏鬼門而平安無事的。』結鳥閉了閉眼，像在判別我的氣再做一次確認似的，停頓了會。『……藤小姐是第一個。所以，我們認為沒有特地告知異苑的必要。我為我們的思慮不周道歉，但請您諒解，伊祁一族過去、現在、將來，都絕對不會把個人的感情好惡置於皇族或百姓們的生命安全之上。只有這點，請薰大人不要有所誤解。』
我們伊祁家是為了守護京而存在的，只有這個目的。
結鳥雖然沒有這麼說，但在場的人全都確實感受到了，她那謙卑而凜然的態度，連我都不免感到有些動容。
外表纖弱，盲眼的少女。
以及強烈不可動搖的意志。
結鳥是確確切切明白自己正在活著的人，我想。
跟流不同。那麼決定性的不同。
我不禁這麼想著。
流是確確切切明白自己正在死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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