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帖 手足
人是彼此無關的。
自己的人生，自己決定怎麼走，然後承擔加於自身的結果。雖然有些人會控訴他們身不由己，事實上，到頭來那還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放棄了反抗，接受身不由己的說法。那仍是一種選擇。
人是彼此無關的。
人的生死必須由人自己決定。
所以，流要死的時候，我無法阻止他。
＊ ＊ ＊
門外傳來輕悄的衣物滑過地面的窸窣聲。
『藤小姐，您醒了嗎？』
我應了聲，打開門，一名女侍端坐在門前，冷豔而成熟的臉，稍微尖削而顯得精明幹練的輪廓。她雙手交疊，輕輕向我行了一個禮。
『早啊，紅木。』我笑著打招呼。
『您也是。』紅木輕笑。『我是來請您前往菊間用早膳的。兩位小姐也應該都到了。』
『知道了，我馬上就去。』
『是。另外，請您小心，請別像昨天，又在纓珞院裡迷路了。』
紅木說完，又行了一個禮，轉身退下。
說是這樣說，但迷不迷路不是小心就可以避免的啊。
我回到房間裡，忍不住無奈的大吐了一口氣。
來到這邊的世界之後，已經是第五天了。關於我的身分，薰跟結鳥她們討論許久，一致認為雖然有著傳言，但詳細的事實證據卻完全是未知的狀態。而連結兩個世界的裏鬼門也不是人為之力就可以開啟的。既然如此，與其硬做什麼而遭致更不好的結果，不如靜觀其變再做打算。換句話說，就是等待。
──那麼，要不要暫時在伊祁家住下來呢？
因為結鳥的這句話，一切大勢底定。我從那天起便以客人的身分在纓珞院住了下來。紅木則是被分派來照料我的飲食起居的女侍，不過，只是理論上這樣說而已。因為伊祁家嚴重的人手不足，兼管事的紅木常常忙到不見人影，也才會發生昨天我在纓珞院裡迷路的慘劇。
不能再為別人添麻煩了。
對於寄人籬下，還可能為京帶來危險的我，毫不介意親切接納的伊祁家的人們，無法報答，至少這點要做到。
我暗暗下定決心。
事實證明決心跟方向感之間毫無連帶關係。
『結果，還是迷路了啊？』
因為忘了菊間在哪一個方位，我又花費許多時間才找到正確位置。我一走進菊間的門，單手撐頰，等到不耐煩的青歲立刻很受不了的問。
『別這麼說，藤小姐不是這裡的人，自然會不習慣建築的排列格局啊。而且，青歲也真是的。明知道藤小姐對這裡不熟，還每天換不同的地方用膳。不是增加藤小姐的困擾嗎？』坐在一旁的結鳥先對我微笑致意之後，才對青歲這樣說道。
青歲轉開頭。
『因為──老是在同一個房間很無聊啊。』
『青歲，這樣說對準備食物的人太失禮了。』
『我又沒那個意思。為什麼明明是雙生子，結鳥的個性卻老氣橫秋的像是比我大上二十歲啊？』
『……是青歲太暴躁了。』沉默半刻後，結鳥突然冒出這句。
『什麼？』
看著又要跳起來的青歲，跟端坐著以絕佳禮儀徐緩喝茶的結鳥，我忍住笑出聲的衝動，搖了搖手。
『是我的錯。抱歉讓大家久等了，開始用早膳吧。真的非常對不起。』
兩個少女這才停下無謂的口舌之爭。一時之間，只聽到碗箸碰撞的聲音。
用餐結束，隨侍在後的女侍們上前將盤碗撤走，青歲站了起來。
『那我去雙木寺了，結鳥就待在家裡吧。』
『嗯。』
我抬起頭，看著兩人。
『青歲要出去嗎？』
『是的。因為需要查看禳花祭的準備做到哪裡了，本來，身為主祭的伊祁巫女必須親自到場才行。不過就如藤小姐所看到的，我不能隨意出門，所以才拜託青歲幫忙。』結鳥說這話時，溫柔的笑容裡隱隱帶著寂寞。
在她只有聲音的世界裡，所謂的光芒並不存在吧。
『啊，對了，藤小姐要不要一起去呢？』
『咦？』我跟青歲同時出聲。
『一直待在房間裡也很無趣吧，就當作是轉換心情，而且，到現在藤小姐還沒有好好逛過京吧？』結鳥拍著雙手道。
『這麼說的話也是……』
我無可無不可的望向青歲，後者無奈的聳聳肩。
『既然結鳥都這麼說了，沒辦法……』
『那我也要去。』
從下方莫名其妙竄出的稚嫩童聲，我本能低頭，只看到一個陌生的小男孩的臉。
『二禾？』
結鳥聽到聲音，吃驚的坐在原位反問道。
『你今天不用待在家裡幫忙嗎？』
『嗯。娘說今天我出來玩沒關係。所以我就來了。』
小男孩熟識的回著結鳥的話，看來是附近常跑來玩的小孩子吧，我在心中想著。
『真是的，不要隨便把別人的家當作遊玩的地方！』青歲扠腰道。
『哇！青歲姊還是一樣的兇。』小男孩吐舌做了個鬼臉，躲到我背後。『剛才的話我都聽到了喔，我也要去。』
『你給我聽好，我是去工作可不是去玩的，帶個小孩子很麻煩耶。』
『青歲姊不過比我大五歲而已，妳不也是小孩子？』小男孩動作靈巧的閃過青歲，轉了個圈又躲到我身後，『而且，我對京很熟。要是我跟去，在青歲姊工作的時候，我可以帶著這個……呃……』小男孩求助的看向我，敵不過那個眼神，我悄聲說了一句『初藤』。聞言，小男孩對我感激地一笑，連連點頭。
『對對，到時我就可以帶初藤姊認識京的其他地方啊。這樣青歲姊也可以專心工作，不是很好？』
『你啊……根本只是想去玩吧。』
面對如此打死不退還可以掰出一大套道理的小男孩，青歲似乎也態度軟化下來，投降了。
『算了，要跟就跟，隨便你們了。』她說，一臉沒辦法的樣子。
『真的？耶！』
於是，在跟結鳥道別後，伴著小男孩興奮的歡呼聲，我們一行步出纓珞院。
寧靜的秋日早晨。
纓珞院的楓木無聲的火紅著。
一路上，二禾不停拉著我跟青歲兩個人說東說西，充滿了小孩子慣有的毫無章法跟天馬行空。光是花在設法搞懂他上一句跟下一句之間的因果關係上的時間，不知不覺間我們就已經到目的地雙木寺了。
我看向那莊嚴肅穆靜佇在石階最上方的寺廟，不自覺發出驚嘆。
『好長的階梯……不知道到底有幾階……』
『總共有八十八階喔。』二禾冷不防出聲道。
『咦？二禾你有數過啊？』
我驚訝地問道，二禾搖了搖頭。一旁的青歲替他回答：
『當初建這階梯的時候，是特地建成八十八的數字。所以，雙木寺的別名就叫八十八階，只要是京裡的人都會聽過的。』
『是喔。』我了解的點點頭。
『伊祁家的祖先當初為了設立結界，即使是最微小的細節都考慮了進去。但是，守護結界雖然可以抵禦外敵，卻對從京裡生出的怨靈束手無策，才會成立異苑交給陰陽師來處理……』
『咦，原來是這樣……』所以兩方才會這麼不和嗎？
『幹嘛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妳不知道嗎？』
『嗯，我不知道。』我說。
青歲露出吃驚的神情。
『為了使和的狀態停留，所謂結界其實就是強制固定住五行之力。但是，氣的凝滯同時使得污穢無法自然消去，才會使怨靈得以生成。要呼喚荒，就是要將五行之力重新流動。這些事，我以為身為祭子的妳應該清楚才對。』
我搖搖頭。
『我一點概念也沒有。所以才會認為你們是不是認錯了人啊，說不定我根本不是那個什麼祭子。』
『就算妳這麼冷靜的否認……問題是，不管妳是不是，都沒有辦法證明啊。』
帶點無奈，青歲說完後轉過頭，專心在綿延不絕的階梯上，背影纖細。
神鬼在現世的引導之身。能夠呼喚荒的祭子。
我感覺不出我的體內有著那種力量。現在的我，連推開那扇門的動作都沒法做到。
但是這些話我不知道該如何跟青歲表達，於是我也陷入了沉默。
被清掃潔淨的石階向高處延伸著。
青歲一到雙木寺，負責籌備的禮官立刻趨上前來向她說了什麼，青歲向我跟二禾說了聲後，隨即兩人一起消失在忙碌的人群中。我跟二禾只好隨意的在雙木寺裡漫步走著，邊看邊等青歲回來。
『初藤姊，妳是結鳥姊她們的朋友嗎？』二禾問我道。
『唔，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這種事不是我自己單方面可以認定的。』
只要到最後不會變成敵人的關係就很慶幸了。
『是這樣嗎？』二禾迷惑的將一張臉皺成苦瓜。『可是，我常常沒有確認過就把誰誰當成朋友耶。』
我笑了。
『那是因為二禾年紀還小的關係。』
『怎麼不管什麼事情到最後原因都是我年紀小啊？……那初藤姊今年幾歲？』
『十七。』
『那比青歲姊結鳥姊還大囉？家裡除了爹娘，沒有比我年紀更大的人了。可是一出來就變成最小的，好奇怪。』二禾悶悶不樂地說。
『二禾，你是老大嗎？』我好奇的問。
『嗯。本來還有一個哥哥的，但他在好幾年前生病死了，所以現在我是最大的。』
二禾毫無陰影地道。我本來想拍拍他的頭，又收了回去。
『……是嗎？那還真巧，我在家裡也是老大喔。』
『咦，真的嗎？』
『嗯，我有一個弟弟。所以聽到二禾叫我初藤姊的時候，會覺得怪怪的。』
我笑著道。在相異的時空裡再次聽到熟悉的稱謂，我試著以微笑來掩飾心中揮之不去的違和感。二禾疑惑地望向我。
『弟弟……你們之間差幾歲？』
『一歲。』
『那你們一定跟青歲姊她們一樣，天天吵架囉？』二禾理所當然地問。
『不……』
我笑了，卻不是真的想笑。
『不是那麼一回事。我們之間的感情沒有那麼好。』
──姊，妳救不了我的。
直到那一刻，我才赫然發現我跟流是活在不同的平面裡的兩條直線，完全沒有任何交集。
我並不了解流。
『……那我以後直接叫妳藤好了。』
二禾的聲音在虛無中響起，我回神，忍不住『咦』了一聲。二禾不好意思的扭著手指。
『雖然我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可是……剛才的藤一臉很難過的樣子。』
有點驚訝。
原來我在想到流時，還是會感到難過嗎？
完全不能理解的流。任性的流。捨棄了一切，包括親人的流。
原來我畢竟承認自己是他的姊姊。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藤？』
面對二禾寫滿擔憂的小臉，我這次沒有猶疑，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 ＊ ＊
等了很久，青歲還是沒有回來的跡象。
『二禾，你知不知道禳花祭是什麼啊？』
我轉頭問一旁跟寺裡馴養的鴿子玩到不亦樂乎的二禾。
本來以為只是一個例行儀式而已，除了象徵沒多大意義，但是如果只是這樣，那麼伊祁家也未免太過慎重其事了。
『我也不清楚。不過，每次櫻花快要開的時候，就會舉辦禳花祭。』
『櫻花？』我失聲問道。
開呀 開呀
紅色的櫻花唷
印象中，那自稱是雨月姬的小女孩的確是有提到櫻花吧。
『對啊，藤的世界裡也有櫻花嗎？』二禾歪著頭，不太理解為何我這麼驚訝。
『雙木寺有櫻花樹嗎？』我問。
『有啊，那個就是了。』
我順著二禾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在寺前廣場的中心，一棵古木靜靜的佇立著。
綠玉般的枝葉在空中搖曳。
因為沒有花，我無法確定它是否跟我夢中出現的那棵櫻花樹是同一棵。
『怎麼了嗎？』二禾困惑的問。
『……不，沒什麼。』我很快搖搖頭，不想擾亂這孩子的心思。『不過，現在是秋天吧，櫻花會開嗎？』
『咦？櫻花沒有固定的開花季節啊。』
『啊？』我愕然的望向繼續說下去的二禾。
『結鳥姊沒有解釋得很詳細。可是，好像櫻花跟一般的花不太一樣，不但開花的季節不固定，整個京也只有這一棵櫻花樹而已。而且，櫻花好像跟鬼有關係。所以，結鳥姊她們才會舉辦禳花祭，好讓櫻花不會開，不然就會發生很不好很不好的事情。這是結鳥姊說的。在藤世界裡的櫻花不是這樣嗎？』
『不，完全不同……』我搖頭。
『是喔？』二禾還是似懂非懂。
『嗯。』我隨口應了一聲。
絕對跟我認識的櫻花不一樣，在京，櫻似乎有著其他的意義。
是什麼？
──快要來不及了。
雨月姬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唉，要是祭典能夠順利結束就太好了。』二禾突然嘆了一口氣，這樣說道。
我停住腳步，暫時打斷了思索。
『太好了？……為什麼二禾會覺得祭典不能順利結束呢？』
『啊，藤不知道吧？』像是要說一個天大的秘密一般，二禾興高采烈的拉住我，『最近，京裡出現一種黑色的蝴蝶，只要牠們出現，隔天就會有人失蹤，怎麼找都找不到，大家都說那一定是鬼的使者，來幫鬼抓人的喔……哇啊，有鬼！』
二禾突然臉色蒼白，指著我身後全身顫抖的喊著。
我連忙回頭，映入眼中的是一張毫無血色的臉孔，瞳孔像銅鈴一般大，兩邊額際有著類似尖角的突出物，猙獰可怖，光看到就足以讓人全身血液發冷，忘也忘不掉，在來到這裡的時候，我曾經看過的──
鬼的臉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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