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祈《將薰》之七
轉載時間:2006.01.25

第七帖 被追殺的貴族

眼前突然出現的鬼的臉。

『快逃啊,藤,快點!鬼很可怕的,比青歲姊還可怕……』

二禾拚命地扯著我的手臂叫我離開。我嘆了一口氣。

『二禾,冷靜,那是面具。』

『咦?』

淚眼朦朧的二禾動作一頓,怯怯地看向從剛才就一聲不吭的鬼。

『是青歲吧?』我從面具底下的衣服判斷。

『……真是,不過是面具而已,有需要嚇成這樣嗎?』

青歲受不了的拿下了面具,露出原本面目。清麗的臉上盡是不滿的表情。

『而且,什麼叫作「比青歲姊還可怕」啊?』

『……唔,真的是青歲姊……為什麼要打扮成這樣?很嚇人耶!』

二禾驚魂未定的拍著自己的心臟部位,不高興地問道。

『廢話,當然是祭祀儀式上會用到啊。』青歲將面具交給等候在一旁的禮官,『不說這個了,不好意思,能請你們自己回去纓珞院嗎?我這裡好像還要忙一陣子的樣子,這群禮官連基本的八卦術都不懂,我不在旁邊指導不行。』

『嗯,我想應該沒有問題……』我不是很有自信的說道,但二禾的聲音蓋過了我的。

『交給我吧,我會安全將藤送回去的!』

青歲懷疑的看了一看自告奮勇的二禾,然後望著我,極度頭痛地。

『……情形就是如此。總之,拜託妳了。請妳千萬不要讓他做出什麼會惹來麻煩的事。』

* * *

青歲所託的,還真是一個強人所難的要求。

在熙攘擁擠,如同潮水般來往不停的人群中尋找走散的二禾的身影時,我不禁這麼想。

──藤,妳想不想去市集看看?有賣很多吃的,很好玩喔。

早知道當時就應該拒絕的。

我嘆了口氣,打起精神,繼續邊喊著二禾的名字邊往前走。

所謂的市集,並不像是我預想中的攤位制,而是一整條街都是規劃成買賣物品的商店。人們分別到道路兩旁的商店去選購。

越見小路,二禾好像是這麼說的吧。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一看到熱鬧的場面就興奮得什麼都拋到一邊。可是,任憑我再怎麼回想,也想不起自己曾經有像二禾這樣子的階段。

記憶是不可靠的東西。

那要等到幾年之後,我心中所累積的灰塵才會掩蓋住流一躍而下的身影呢?

總有天會開始模糊不清的,這我也很清楚,但仍希望能越快越好。

眼前轉角處出現了一家童玩店。

也許二禾會被吸引而停下腳步吧,我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正要走進店門的時候,布簾先被從店裡走出的人掀起,露出曾經看過的臉孔。

『啊……』我驚訝的看著對方精緻富貴的服裝。

『咦?』對方也吃驚的停下腳步望著我,隨即露出微笑。『喔,我想說怎麼看起來這麼眼熟,原來是跟薰大人有難言之隱的小姐啊?』

『所以說我不是……』我放棄解釋,『我不知道貴族也會逛這種平民的市集。』而且還是童玩店。

『說得沒錯,我平常的確是不會來這裡逛的,先不說這裡貨物的水準如何,來這種人擠人的地方,我的護衛會累死的。』

『那現在你在這裡幹嘛?』

『這個啊……』鬱雅面帶微笑,語調輕鬆的道:『我正被人追殺,所以只好躲在這裡啦。』

我張大了眼睛。

『不用露出那種表情。這也不是我願意的,誰知道我那個只長力氣不長腦袋的護衛,對方不過耍了一個小計謀,竟然這麼輕易就被調虎離山了。嘖嘖,果然還是不能太相信別人啊。』鬱雅搖著摺扇。

等等,等一下,我試著抓住一個頭緒。

『……所以說,你不會武術?』

『這不是當然的嗎?如果會的話,我就不用逃得這麼辛苦了啊。』

『為什麼不學?』

我以為貴族都至少應該會基本的防身招式的。

『太累了,而且我討厭流汗。』

讓人無言的回答。

『先不說那個了,我們好像被發現了喔。』

鬱雅低首輕笑,一臉漫不經心。然而我卻聽出他話裡的詭異之處。

『……我們?』不是只是碰巧遇到而已嗎?

『真的是非常不好意思,不過,追殺我的人好像把妳看成跟我是一起的了。』

『咦,不會吧?』

我傻眼的看向突然出現,拿著刀劍將我們兩人團團圍起的男人們。

刀刃冰硬的光芒映著男人們的臉,他們的眼裡寫著殺意,卻沒有類似憤怒、悲傷,或是任何激切的反應。於是我立刻明白了,這群男人跟我所遇到的那位女性不同,殺人對他們來說只是一件工作。不需任何情緒波動的工作。

真是最棘手的情況。

『……申鬱雅大人,』為首的男人做了個手勢制止蠢蠢欲動的同伴,向前跨了一步。『看到這種人數,想必你也了解吧,你是不可能逃走的。』

『唔,好像是吧。所以呢,你想說什麼?』鬱雅還是一臉慵懶的笑容。

『乖乖跟我們走,不要試圖反抗,或做出無意義的舉止。』

『不想在大街上造成騷動嗎?不過,你們擺這種大陣仗,騷動早就發生了喔。』

鬱雅說得沒錯,在人來人往的市集裡突然出現刀刃相向的情景。越見小路上除了我們以外的人,都停住了手上的動作,心驚膽顫地注視著這裡。只不過是因為怕被連累,才沒人出來阻止而已。見狀,鬱雅輕輕嘆了一口氣。

『算了,反正等我的護衛聽到消息趕過來,大概也已經來不及了。只是如果要死,死在無人聞問的野外至少也風雅一點。好,我們走吧……』

『等一下。』

為首的男人叫住了舉步欲走的鬱雅。

『又怎麼了?』

男人手裡的刀明晃晃地直指我的方向。

『這個女的也必須一起來。』

『喂,她跟我沒關係……』

『那是你說的,是真是假我們也搞不清楚。不能留下一點點可能的線索,』男人嘲笑似的說道:『誰叫鬱雅大人的計謀之深,可是大家都聽過的。』

鬱雅臉上雖然還是在笑,卻明顯僵硬了。他轉頭看我。

『……沒辦法,就是這麼一回事。抱歉,連累到妳了。』

我還來不及回答,自街角的人群中突然衝出一個小小的身影,不要命似的飛撲到拿刀指著我的男人身上。

『藤,快逃!』

那是熟悉的稚嫩童音。

『二禾?』我不敢置信地低聲喊道。

其實從剛剛我就注意到了,夾雜在圍觀的人群之中,面露驚詫的二禾的身影。

然而,我萬萬沒想到一個年僅八歲的孩子,竟會試圖甘冒性命危險來救我。

為什麼?

何必為了一個今天才認識的人做到這種地步?

想不出答案,我不由得怔怔地定在原地。

『我會拉住這個人的,不用管我也沒關係,藤,妳趕快逃走啊!』

二禾拚死的想要絆住男人的腿,一邊對我嘶聲大喊著。

但是,他的力量實在太過微薄了。

『小鬼,想找死嗎?』男人怒喝一聲,狠狠一腳就將二禾弱小的身軀踢飛了出去。

二禾像破掉的布偶一樣攤倒在地上。

他沒有爬起來。

『住手!對方只是個孩子……』

鬱雅上前想出手阻止男人的暴行,但是立即被男人的其他同伴反手制住。

二禾一點動靜都沒有。

我目不轉睛的瞪視著眼前的一切。

會死的。

大家的眼神中都透露出同樣的訊息,所以沒有一個人敢挺身而出。

可是,二禾卻過來了。那麼拚命地,做了一個完全超出自己能力範圍以外的行為,只是為了救我。

而我只能站在這裡看著,什麼事都不能做嗎?

──姊,妳救不了我的。

跟流那時候一模一樣。

『真煩,小鬼出來跟人家湊什麼熱鬧?』

男人像是餘怒未消,又連續使力踹了二禾好幾下。

這樣下去,二禾真的會死的。

死在這些把殺人當作工具,連怨靈都遠遠不如,猶如垃圾的男人手上。

我握緊拳,指甲深深刺進了肉裡。

──絕對不能容忍這種事情發生!

突如其來,鬼的面容在我眼前一晃而過。

隨著的是叮一聲,踩在二禾身上的男人的刀忽然從中一分二截,斷了。

『怎,怎麼回事?』

男人驚惶的看著自己手裡斷成兩截的刀。

不只他,我心裡想。

把二禾當垃圾對待,把人命當垃圾對待,猶如垃圾的男人不僅僅只有他而已。

不知何時,我眼中所看到的景物全是一片鮮紅。

櫻花的香氣。

可以感覺到的,有一股未知的力量正透過我的意志擴散出去。

隨之響起連續不停的斷裂聲,男人們手上緊握著的刀劍無一例外,全都斷成了兩半。失去武器的追殺者們像是被嚇壞了,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只有為首的男人還勉強保持著冷靜,他無視我們,手持斷刀向著四周大喊:

『……是誰在用法術躲在暗地裡偷襲的?給我出來!』

周圍的人群受到驚嚇的全往後退開,像是一波退潮。

我心底升起一股無可名狀的厭惡感,陌生的情緒,卻毫無隔閡的跟我的身體結合在一起。

開呀 開呀

紅色的櫻花唷

──將一切都破壞掉吧。

我抬起手。

『請停手吧,再這樣下去妳會回不來的,年輕的祭子。』

一個沉穩的、溫和的、卻不容他人懷疑其威信的聲音徐徐在我耳旁響起。像是被人從頭頂澆了一整壺冷水,我自激昂的狀態裡清醒過來。

突然,櫻花的香氣散去了。

我閉了閉眼,再張開,四周的景物回復到原本的顏色。有個不知從哪裡出現的男人正站在我身邊。

『看來妳已經回復神智了。』男人道。

『……請問,我剛才做了什麼嗎?』

穿著黑袍的中年男人聽到我的問題,笑了一笑。

『沒有。在事情無可挽回之前,妳就已經住手了。放心吧,接下來的事情交給我就行了。』

『交給你?』

話還沒說完,我錯愕的看著中年男人的動作。只見他氣定神閒的跨步走到追殺者們的面前,左掌在下右掌在上,打了一個手印。

『臨者,參前。』

沉穩而平靜的語氣。

但跟這平淡的咒語不相稱的強大咒法,使得追殺者們全像是被打了一悶棍似的,全身無力地軟倒在地上,失去意識。就像是有某種看不見的力量在瞬間將他們用球棒同時打昏一樣。

鬱雅跌坐在地上,臉色慘白,唇邊卻露出一抹笑。

『果然不愧是京裡最高陰陽師,真是精湛的咒術啊。』

『哪裡,是鬱雅大人謬讚。』中年男人拱手一笑。

『只是,未免來得太慢了一點吧?我還以為這次我真的會命喪於此了……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做怨靈都不會放過你的,光明大人。』

對於鬱雅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言詞,中年男子只是溫文儒雅的笑笑。

『一接到嵐里大人的請託,我就使用遁地陣趕過來了。不過,看來鬱雅大人還是受到了驚嚇,萬分抱歉。』

『算了,不用道歉了。這本來就不是異苑的管轄範圍,要不是事出緊急的話……』像是回想到剛才的驚險場面,鬱雅微微苦笑。

『話說回來,我那個成事不足的護衛在哪裡?』

『我叫嵐里大人留守在異苑,想必現在一定心急如焚在等消息吧。』

中年男子說,鬱雅聽到點點頭應了聲,緩緩站了起來。

男子轉而看向抱著昏迷不醒的二禾的我。『……請先隨我回去,那孩子需要馬上醫治。而且,我也有些話想跟祭子說。我會派人去伊祁家說一聲的。』

二禾的臉完全失去血色,到處都是傷痕。氣息跟游絲一樣微弱。

對於中年男子的提議,沒有拒絕的理由。

於是我無聲的點了點頭。

* * *

在異苑某個房間裡,二禾安靜地在被褥裡沉睡著。

請來診療的大夫說,二禾的傷只是皮肉傷,沒有大礙,而且,小孩子的再生力很強,休息兩、三天就會再度活蹦亂跳了。

我緊繃的神經一直等聽到這句話時才真正鬆懈下來。

『這個孩子,是妳的親人嗎?』

從剛才就在一旁看著的鬱雅出聲問我道,我搖了搖頭。

『不是嗎?我看到他這麼拚命,還以為妳一定是他的姊姊之類的。』

『我們今天才認識而已。』

『啊?』

『我想,應該是他的個性本來就是這樣的吧。』我說。

無法對他人的事坐視不管,很容易惹麻煩的個性。

我現在終於了解青歲的憂心所為何來。

『這麼說的話,世上的確也是有這種人存在啊。……不管怎樣,多虧他拖延了一些時間,光明大人才來得及趕上,等這孩子醒來,我也該好好感謝他才對。』

鬱雅笑道。也因為這樣,我才想起我跟二禾之所以會碰到這種危險的事情,眼前的這男人是首推的罪魁禍首。

『……你到底是做了什麼事讓他們非殺了你不可?』我問。

鬱雅聳了聳肩。『也許是因為我這個人該殺吧。』

『啊?』

鬱雅又笑了。

『哎呀,妳不覺得這種事都是天生注定的嗎?無論是會不會被殺,或是會不會殺人,這些事情都是一出生就決定好的,我可是命運論的人喔。』

『……因為是貴族的關係?』

殺人奪權這種事,不管在哪邊的世界都是永遠不變的真理。

『錯,因為是手握大權的貴族之子,而且下面還有好幾個偏房所生的庶弟的關係。』還是一副無所謂的語氣。

『你好像很能接受的樣子?』我有點詫異。

『嗯,因為我也知道,就算不是現在,自己一定也會在將來的某一日被殺死的吧。不是淹死,也不是病死,一定是被人殺死的喔,只要了解到這點,心裡就不會有太大的起伏了啊。』

『那你之前逃得這麼努力幹什麼?』我問,單純只是直覺反應。

鬱雅頓時停格了一下,轉頭以一種全新的目光注視著我。

『……妳覺得我不該這麼做嗎?』

『那倒也不是。』我搖搖頭,『只是覺得你做的跟說的前後矛盾而已。』

『可是不逃就會死喔?』

『我知道啊,可是這跟你所說的矛盾有什麼關係?』我皺起眉反問道。

鬱雅笑了起來。

『的確沒有關係。不過,能這麼清楚指出兩者無關的,難言之隱小姐,妳還是我遇到的第一個人喔。』

『我有名字,叫初藤。不叫作難言之隱,而且我也沒有難言之隱。』

『原來是藤小姐。很特殊的名字呢。』鬱雅笑了笑,『不過,我認為這點妳在說謊。』

『說謊?為什麼?』我問。

『誰都會有難言之隱的。就算自己沒有發覺,也還是會有類似的東西存在。在說自己沒有難言之隱的時候,本質上正承認了它就是事實。所以,與其要說謊,不如就說那是秘密還比較乾脆,對吧?』

鬱雅好整以暇的搖了搖手上摺扇,這樣說道。

這個人大概是會讓周圍的人都感到頭痛的那種人吧,我想。

但同時的,也大概是跟我很相像的人。

因為我好像能懂他那些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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