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祈《將薰》之八
轉載時間:2006.02.09

第八帖 名字

『那麼,這孩子就先留在異苑吧。等醒了,我會通知他家人來接他的。』

『是,真的非常感謝您。』

鬱雅剛才已經跟來接他的護衛一起走了,現在房間裡只剩我跟睡著的二禾而已。我向翦光明行了一個禮表示謝意。

後者點點頭,然後欲言又止了好一會,終於開口說道:

『如果方便的話,能出來一會嗎?』

『啊?可以是可以……』

『要是我們的說話聲打擾到病人就不好了,祭子也不希望這樣吧?』

翦光明微笑道。

瞥了一眼睡得正沉的二禾,我點點頭,跟著翦光明來到房間外的長廊上。

楓紅染了整座庭園。

『不過,還真是懷念呢,異苑已經好久沒出現像這種年紀的孩子了。』

『這麼說,以前有孩子住在這裡嗎?』我問。

『當然。雖說在異苑任職的陰陽師必須經過一定程序的認證,不過,也還是有例外。有些孩子從小就展現過人的天賦,如果能在異苑受教育、長大,所得到的成就會更為驚人。所以異苑也會主動尋找這類的孩子加入。』

『原來還有像這樣的情形啊……』

『妳不用那麼驚訝,薰就是一個例子。』

我怔了怔。

這麼說來,薰好像是有提過他是在異苑裡長大的。

『薰啊,是一個極有天賦的孩子喔。但是,也因為這份與生俱來的才能,才會擁有那樣的命運吧。一切都是因果循環法則下必定的結果……』翦光明在說這些話時,露出微微的苦笑。『為了維持京的長久平泰,千辛萬苦建立了守護結界,卻出現了源源不絕的怨靈。也是同樣的道理。人為的力量果真太渺小了。』

『……請問,您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跟我說?』我困惑問道。

光明大人沒有轉頭,注視著庭園中的低淺水池。他足足沉默了好一會。

『……薰跟我提過了。妳是未經證實的祭子的事。』

『是的,好像是這樣。』

『妳本身對成為祭子這件事有什麼看法?』

『看法?』

我詫異的反問。

『嗯。妳自己怎麼想,我想問的是這件事。』

『……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對於這裡的一切完全不熟悉,光消化得到的資訊就已經很吃力了,我沒有什麼看法。』

我回答道,翦光明笑了一聲。

『原來如此,很聰明的答法。』

不等我做出反應,他繼續問道:『那麼,祭子,妳對於鬼的了解有多少?』

『唔,一種力量很強大的妖物?』我不太確定的問。

翦光明思索了會兒,然後緩緩搖了搖頭。

『雖然這也是一種說法。不過太模糊不清了,所謂力量強大的妖物這個定位是有問題的。因為鬼跟怨靈或妖精之類不同,它並沒有實體。』

『沒有實體?』

『是的。它本身有沒有實體我不清楚,但是至少在我們所在的這個現世,鬼是無法具現化形體出來的。所以,陰陽道中的「鬼」這個字,一般來說,是指某種力量,或者,某種狀態。』

我不解地望向臉色沉凝肅重的翦光明。

『那是一種非常可怕,逼近於瘋狂的狀態喔,祭子。自身所無法抑止的憤怒、悲傷、怨恨或是對於心愛事物的執著,在累積到極度時,便會喚醒在幽世之中沉睡的鬼。』

『……是指化鬼吧。』

『祭子妳很清楚,那就好談了。』

翦光明對我讚賞的笑了一下,續道:『沒錯,在承載超出自己所能負荷的情感重量時,捨棄了本身將自我化成容器,引導鬼的力量來到現世。這個情形,就是化鬼。這些事情妳已經知道了,但是,有另外一件事妳可能並不清楚。』

『什麼事?』

『在化鬼之時,不,不需要等到化鬼,只要鬼的力量一旦被喚醒的那一瞬間,被當作橋樑跟鬼結合的那個人,心也會同時被鬼同化。處於崩潰邊緣的靈魂是不可能有足以壓倒鬼的精神力量的,所以化鬼,就相當於被鬼的意志憑依,與鬼無異了。』

我知道翦光明要跟我說什麼了。

在之前面對殘酷對待二禾的那群男人時,我的確感到無比的憤怒。

然後,無計可施的我,突然召喚了某種東西。是那個讓男人的刀斷掉的。

這點我很清楚。

那不是存於現世的東西。

開呀 開呀
紅色的櫻花唷

在那瞬間所感受到的,想要毀滅一切的激切情緒,仍在我指間留下清晰的感觸。

不是我的,卻又分明盤據在我心中的破壞欲望。

我無法否認。

『我希望妳能答應我一件事。』

翦光明的語氣還是平穩的,卻滲透進一些嚴肅。

『請盡量不要再使用那種力量了。我不清楚那是妳本身的素質,還是身為祭子的理由,使得妳比一般人更為容易跟懸浮在幽世的力量取得連繫,但是我能確定的是,一旦真的化鬼,妳會受制於鬼所帶來的破壞欲,進而危害到周圍無辜的人,甚至,』語聲頓了一下,『是妳本來想要拯救的人。所謂的鬼就是這樣,那不是未成熟的妳可以掌握的力量。』

鬼是這麼讓人感到恐懼的東西嗎?

『……我懂了。』我沉默了一會,這樣回道。

翦光明點點頭,正要再開口說些什麼的時候,卻又突如其來的頓住,向渡廊另一端看去。『既然來了,怎麼不出聲呢?』翦光明一說完,某個淡雅的身影便自暗處出現,是薰。一身幾乎垂曳到地的外長衣,顏色是淡淡的藍,淡到幾乎接近白的天藍色。

『師父。』

微微低首行禮。

『您跟祭子似乎還在談話,我不敢打擾。』

『喔,沒關係。我的話已經差不多說完了。有什麼事?』

『……是,伊祁家派來接祭子的人已經到了。另外,有人來報,錦匯堂那裡出現了黑色蝴蝶的蹤跡。』薰低頭說。

『是嗎?又出現了啊,必須盡快把那隻妖物抓到才行,不然……』翦光明神態疲倦的住了口,轉向我。『失禮了,本來應該是由我親自送妳出去的才是。』

『哪裡,不用這麼麻煩了……』我連連擺手。『倒是,可以就這樣放我走嗎?』

『什麼意思?』

翦光明有點愕然的看向我,薰也將頭抬了起來,淡琉璃色的瞳孔閃過驚訝的神色。

『就是之前化鬼的話題啊……我不是很理解,但似乎我會傷害到周遭的人吧?不用做什麼防護措施之類的嗎?』例如把我關起來之類的。我把這句話吞進去沒有說出口。我還沒有無私到那種地步。

『……那麼,妳能答應我剛才的要求嗎?』

沉吟了會兒,翦光明直視著我這樣說道。細長的眼眸裡閃著深不可測的光線。

直視著那對眼眸,我慎重的點了點頭。

見狀,光明大人的臉上露出慈愛長者般的笑容。

『那就沒有什麼問題了。』

『啊?』我愕然。

『祭子已經答應了不是嗎?』

『話是這樣沒錯……那個,您會不會太相信我了?』

我稍微無奈的說道。

不論如何,由自己嘴中說出提醒別人不要太輕信自己的話還是會有違和感。

『因為祭子不像是會故意欺騙他人的人。而且,我要的只是現在的妳給我一個保證,不會主動召喚鬼的力量到來,這就可以了。』翦光明笑笑說道。

『保證?……』我困惑的複誦翦光明的話。

『是的。由祭子本人,不是別的誰而是自己內心所作出的決定。當本人真心這麼說的時候,說出口的言語將會成為無形的約束,雖然效果不是決定性的,不過或多或少,能夠阻止鬼的出現吧。』

因為是我自己所決定的事情?那真的能代表得了什麼嗎?

『好像很深奧的樣子,我還是不太理解……』

『人心的走向就是命運的流向。』

翦光明突然唸了一句像是詩又像是格言的句子。

『啊?』

我錯愕的,翦光明呵呵笑了。

『這是我所認識的一個占卜師的口頭禪。那個人雖然行事風格頗受人爭議,但不可否認,她的確是個非常有才能的占卜師。所以,這句話也有其真實度吧。祭子,怨靈是由人變成的,化鬼的通常也是人。人的意志雖然有時非常薄弱,但有時又非常強大,如何不受限於薄弱而不迷失於強大,是最困難的課題。……妳今天是為了想救那個孩子而那麼努力的吧?』

不懂為何話題會突然轉到這裡,我遲疑的點了點頭。

『那麼,請妳永遠保持像現在一樣的一顆溫柔的心。如果妳一直把拯救人置於制裁人之前,我想,就算是鬼,也不能拿妳怎樣的。請千萬不要輸了。』

翦光明輕聲向我說道,而後,轉向從剛才一直沉默著傾聽我們之間談話的薰。

『讓伊祁家的人再等下去就太失禮了。薰,請你送祭子出去。……很高興能跟妳談話,來自異世界的年輕祭子。』

這個人真的是個好人。

總之就是非常正直的活著,並且以同樣正直而不放鬆的目光注視著眼前的世界。

『我也是。謝謝你,翦大人。』

我向翦光明深深的一鞠躬。

後者向我笑笑,轉身,寬大的背影消失在楓紅掩映的庭園之中。

* * *

『不過,翦大人所說的無形的約束到底是什麼意思?』

異苑的庭園跟花木叢生,欣欣盎然的纓珞院不同。枯水沙的設計,除了火紅的楓樹,庭園裡只有深黑的巖石和白色的砂。偶爾點綴著幾點綠苔。

寂靜無聲。

『言靈。』

一直沉默走在我斜後方的薰,大概是聽到我的自言自語,無預警出聲回答道。

『言靈?』乍聽到陌生的名詞,我困惑的反問。

『人的言語是有力量的。雖然如果沒有加上咒法輔助的話,所產生的效果會小很多……而其中,又以名字所賦予的約束意義最為強大。』

『名字?像是我叫初藤,而你的名字是翦薰之類的嗎?』

『是的。在祭子被取名為「藤」的那一刻開始,在祭子的身上便植入了名為「藤」的束縛。』

『呃……』

我對薰搖搖頭,表示還是沒有具體概念。薰思考了半刻。

『……舉例來說的話,祭子,妳有沒有看過一種叫黃菅的花?』

『黃菅嗎,我知道啊,它開的花是淡黃色的吧。』

生長在有陽光的草原或是海邊,花期只有短短一天的美麗花朵。

『沒錯,既然如此。祭子也應該知道這種花的特性了?』

『唔,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黃菅的花到黃昏夕陽西下時才會開,而且隔天就會凋謝,所以又稱為夕菅,對吧?』

『錯了。』薰說。

『錯了?哪裡?』我錯愕的反問。

『正好相反。這種花,並非因為只在黃昏開放而叫夕菅。而是正因為取名為夕菅,所以才只能在黃昏綻放的。換句話說,花因為人們稱呼它的名字因而被限制了本質。』

『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這實在是太超出我所知的常理範圍了。

『那就是言靈的力量。再譬如說……羽果。』

薰突然出聲喚道,幾乎是同時,那道淡金色的光芒自天際飛了下來,輕輕停在薰的肩上。

『啊,是式神。』我頗感懷念的向停在薰肩上的鳥打了招呼。羽果紅寶石般的眼珠轉了幾圈,打量的看著我。

『羽果這個名字是我取的。』薰突然說。

『是?』

『妖鬼是自由穿梭於現世與幽世的生物,無拘無束。陰陽師替本來無名的妖鬼取名,其實就是一種確立主從契約的儀式。當妖鬼接受了名字,也等於承認、臣服於替牠取名的陰陽師之下,接受了這個名字所帶來加諸於身的束縛。所以,當我開口呼喚牠的名字,牠不得不來。』

風起。

薰停下腳步,像是在思索什麼似的沉靜的臉,黑玉般的髮絲隨著風被吹動。

風中顯得纖細修長的身影。

『天地萬物皆由五行之力而生,無一例外。所以,不管是多微小的動作,都會對流動著的氣流帶來改變。從口而出的言語,是人在瞬間的意志,化為具體的型態。不管有意無意,都會有著微妙的影響。對像祭子這種擁有強大力量的人更是如此。師父所說的無形的約束就是這個意思。』

聽完薰的話,我想了想,然後還是挫敗地垂肩。

『薰想說的話我大概可以理解,雖然可以理解沒錯……』

『祭子?』薰偏著頭望向我。

『啊,請不要誤會。我並不是認為薰所說的是錯的,』我連忙搖手否認。『薰是正確的。可是,總覺得被薰這麼說的羽果,有點可憐耶。』

『可憐?』

面對薰的反問,我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再次慎重地在腦中整理思緒。

『我是不清楚這邊的情形。不過,該怎麼說呢……當我叫的是「薰」的時候,那就代表我所呼喚的是薰,不會是其他什麼人。因為我喊的是薰的名字,所以,薰如果聽到了我的聲音,那薰也會知道有人在喊自己。然而,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薰只需要知道我呼喚的是薰就好,至於要不要回應,是薰的自由,是薰自己可以決定的事情。』

擁有名字這件事是一個證明。證明在這個世界上,有著可以呼喚自己名字的人存在。一旦喪失了名字,或是沒有人會叫這個名字的時候,就等於是與這個世界之間的聯繫中斷了一樣。

『在我的世界裡,名字代表的是這種意義喔。啊,不過我這樣說應該很難懂吧。』

『……有點。』薰點了點頭。

果然嗎?我傷腦筋的低頭思索了一會的時間。

『總之,羽果雖然不是鳥,但外表是一隻鳥沒錯。所以,如果可以的話,請薰盡量還是把牠當成一隻鳥來對待比較好吧。我想說的就是這些。』

薰直直注視著我好一會兒,然後嘆了口氣。『……祭子果然是個奇怪的人。』

『咦,有嗎?』

『嗯,因為祭子老是以一種轉彎的角度在說話。不過算了。總之,只要把羽果看成一隻鳥就行了吧?我會試試看的,雖然我還是覺得牠是式神。』

薰還是一貫清淡自然的語氣。

就某種程度上來說,最讓人猜不透的就是眼前這個人吧。

我聳聳肩這樣想著。

羽果歪著頭,紅寶石般的眼珠在我們二人身上轉來轉去,一副這兩個傢伙在搞啥的困惑表情。

金黃色的羽毛上跳動著細碎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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