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祈《將薰》之九
轉載時間:2006.02.09

第九帖 崩壞

物體朝我腳邊滾了過來。

朱紅色,上面細緻的用針線縫出棗杏紅黃交錯的花紋,圓滾滾的東西。

那是什麼?

啊,對了,是給小孩子玩耍的鞠球。

我下意識彎腰撿了起來。輕輕的,捧在手裡,像是一點重量也沒有。

『請還給我。』

小女孩依舊穿著那身藍墨色的和服,手上是漆成朱紅色的傘。

她無聲無息的出現在我身邊。

我不由自主的將球還了回去。

『……謝謝。』小女孩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接過我遞給她的鞠球。

『那個球很重要嗎?』我好奇的問。

『嗯,因為是禳花儀式要用的,沒有它的話,就沒法鎮住花的邪氣。』

『花?哪一種花?』

『櫻花。』

女孩說,稚氣而秀麗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手突然指著我頭頂上方。

『看,櫻花開了!』

我抬頭,無數緋色的輕盈羽毛向我落下,微微捲曲的姿態柔軟如同嬰兒。紛紛揚揚,飛舞的花瓣不停的落在我髮上、額上、衣上。

我眨了眨眼,卻只能見到一片紅色。

赤紅。

不是櫻花應有的粉色。

我驚惶的回頭,想問清楚女孩這是怎麼回事,女孩卻是看了我一眼。然後,緩緩的,自眼睛流出了紅色的河流。

那是血。溫熱的鮮血。

很快,河流流滿了女孩的臉,往下,往下,不斷延伸,終於經過腳背流到了地面,然後,向我站立的地面蔓延過來。我倒吸一口氣,向後方跳開,血卻流動得更為快速,我轉身向後跑,一直跑,不斷跑,周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不知道自己朝的是哪一個方向,只知道不斷的跑,還是跑,盡全力的逃。

經過很長一段時間,我終於停了下來。不遠處不知道誰家的燈籠點亮了火,我大大的喘了口氣,正想放鬆,卻發覺自己的鞋子是潮濕的。

我低頭,地面上,滿滿是鮮紅色的液體,濃稠流動著。

『欸,妳知道的吧?』

小女孩,不,雨月姬突然現身在我面前,紅傘映著她毫無表情的臉。

『慣於隱藏起來的東西,一旦被發現了,可能會毀壞也不一定喔。』

我終於不可抑制的尖叫起來。

* * *

我全身冷汗地驚醒過來。

映入眼簾內的是已經見慣的客房擺設。

環顧四周,我驚魂未定的閉了閉眼,想讓自己冷靜下來,心臟卻仍然劇烈的跳動著,聲音大得驚人。

是誰,到底是誰?

讓我做這種可怕的夢是為了什麼目的?究竟,雨月姬想要告訴我什麼?

哪裡都找不到答案,熟悉的無助感再一次襲上我的心頭。

這時,隔著紙門傳來紅木的聲音。

『藤小姐,請問您起來了嗎?』

『……嗯、嗯,我馬上過去。』我連忙收拾自己的情緒,向門外揚聲道。

『那麼,今天的早膳地點是樁間。還有工作還沒完成,小的先失禮了。』

我應了聲,待紅木的腳步聲走遠之後,我才疲倦的坐起身來,準備更衣。

衣服自然是這邊的樣式,雖然不習慣,但也不可能一直穿著當初來的時候同一套服裝,不過,這邊的氣候比我原本的世界更為涼爽一些,可能是習慣了,禦寒的衣物也相對的單薄。所以,我大部分時間還是穿著自己的長外套到處跑。

不知不覺來到這邊已經快半個月了,意外的,我並沒有很想念本來的世界。

並不是我對我的家抱持憎恨,對社會不算滿意但也沒有特別不滿。到了一個異世界的奇幻經驗,對我來說,也並不值得興奮或誇耀。讓我不懷念的原因並不是這些。

只是,感到無所謂而已。

身在哪裡都沒有關係,或者說,現在的我已經沒有心力去管到自身以外的事情了。

光是維持不傾斜的姿態就讓我筋疲力盡。

在目睹到流以那種方式死去的時候,我感到自己就像是突然壞掉的機器一樣,發覺到活著是一件多麼吃力的事情,深吸一口氣,然後吐氣。再次吸一口氣,然後吐氣。感覺生命類似著這個過程。

這是令我疲倦的其中一個原因,另外的原因,則是那個夢。

夢中,櫻花依舊以一種驚人的氣勢在綻放著。

雨月姬對我說的那些話,與其去探究其真意,不如說是某種預言。像是有什麼不好的事即將發生,或是有什麼至今勉力保持完整的現實已經到了崩塌前的臨界點,那樣不祥的預兆。

而那異樣的違和感一直到我換衣完,走向用早膳的樁間路上仍然縈繞不去。

* * *

秋日的纓珞院沐浴於一片晨光之中。

樁間內,不顧身為外人的我還在場,兩個少女正為了某件事激烈爭執不下。

『總之,我拒絕。』青歲兩手抱胸,斬釘截鐵這樣說道。

『青歲……』

結鳥的語氣幾乎是在哀求了,焦距渙散的清澈眼眸望著空無一人的房間上方。

『我知道妳很為難,但為了伊祁家,為了京,請妳再考慮一下好嗎?』

青歲不可置信的望著結鳥,聲調也提高了:

『結鳥,妳知不知道妳自己在說什麼啊?沒有伊祁家的血,京的守護結界就無法維持下去,所以繼承人的存在很重要,這我也明白。但是,即使如此,就要我們隨隨便便跟皇上指派的貴族成婚生子,這種事也太奇怪了吧?』

『可這是唯一的方法啊……』

『就算這樣,我也絕不會接受這種把人當玩具耍的方法!結鳥,我們是人,有感情,有思想。可是那群遊手好閒,只懂享樂的皇親貴族們卻只是把我們當作能保護他們的工具而已,妳難道不知道嗎?』

『青歲,這種說法太失禮了!』

『可是是事實吧?結鳥老說,「為了伊祁一族,為了京的人們」,妳總是把禮儀跟家族榮譽使命之類的東西看得比現實還重要,總有一天自己失去平衡了都不知道。這樣拚死拚活的,又沒人感謝妳,不是像個笨蛋一樣嗎?』

這話說得太重了,一直假裝埋首吃飯的我不覺放下了筷子,結鳥則是全身僵硬。一時之間,沒有人出聲,緊繃的沉默在我們之間互相對峙著,屋裡的氣氛凝滯得讓人呼吸不過來。

就在這時,渡廊上一陣急切的腳步聲打破了寂靜,紙門隨即被拉開。

是紅木。

『打擾了。非常抱歉,結鳥小姐,青歲小姐,那位大人來到纓珞院了。』

『……什麼?他來幹嘛?』

本來偏過頭看著窗外的青歲聞言,大弧度轉身,瞪著眼一副要吃人的表情。

『小的不知道。總而言之,請兩位小姐盡快做好迎接客人的準備。』

『咦……好,我知道了,謝謝妳,紅木。』

結鳥從恍惚中回神,憑聲認位,對大約是紅木所在的方向點了個頭。

『哪裡,這是我分內的工作。』語聲頓下,紅木露出猶豫的神情。『另外,雖然這麼說可能與我的身分不符……跟那位大人在一起的時候,請小姐們千萬小心。那麼,我下去了。』不放心的再加了一句後,紅木彎身行禮,正要退下的時候,某個身影卻剛好站在她背後。

『我不是說不用通報的嗎?』

『大人!』紅木驚叫了一聲。

『這樣多無趣啊,我本來是打算給大家一個驚喜的。』慵懶的語調。

『……大人您太客氣了,我看不是驚喜,是驚嚇吧?』紅木冷冷的拋下這句,向在場眾人再度行了一個禮之後,轉身離開。腳步聲刻意踩得劈哩啪啦響,一直到好遠還聽得到。

看來她是真的很不滿,對於讓兩個珍貴的小小姐跟一個顯然是不請自來而且不受歡迎的貴族待在同一個房間裡的這種事。而顯然地,有同感的不只我一個人而已。

『哎呀……真是個嚴格的女侍啊……傷腦筋。』

傷腦筋的原因該不會是因為真的打算做什麼壞事吧?

我邊想著邊往站在門邊的那個什麼大人看去,不看還好,一看到他的長相,我立刻驚訝到說不出話來。

注意到我的視線,貴族朝我這邊看了一眼,臉上也閃過不相信的神情。

『喔,我們又見面了,難言之……不是,藤小姐。』

鬱雅慢條斯理的向我一笑。

* * *

『真是沒想到,原來妳就是傳說中的那個祭子啊?』

『這應該是我說的話才對吧。』我緩步走在楓葉滿落的石徑上,『沒想到,鬱雅竟然跟青歲有婚約,這個世界還真小。』

鬱雅聳了聳肩,手中折疊起的彩扇敲了敲自己額角。

『世界的確很小沒錯,但是,人跟人之間的距離可是不會跟著縮小的。』

『我想也是,青歲一看到你二話不說就跑掉了。』

想起剛才青歲引起的那陣混亂,我心有餘悸地說道。

『沒辦法啊,誰叫這本來就是由雙方之外的另一個人隨便決定的事情,也難怪她會反抗。』

『是這樣嗎?……』

『難道不是這樣?』

『嗯,我覺得青歲的反應會那麼激烈,跟婚約不婚約的沒有太大關係。』我說。

鬱雅困擾似的皺起眉頭苦笑。

『傷腦筋……還真是似曾相識的一句話。』

『啊?』

『就是那個翦薰。他曾經跟我說過「伊祁的巫女單純只是很討厭你而已」,而且還是一臉平常的表情,像只是在陳述一件事實而已一樣,很過分吧?』

『唔……』

『明知沒有惡意,但聽到的時候還是會想「也未免太過於直接了」,對吧?』

『……嗯。』我點點頭。

鬱雅看到我的反應,一臉如預期料中的神情,淺笑了一下。

『喂,我認為,妳跟翦薰兩個人,在本質上有非常相像的地方喔。』他說。

『相像?』

『對。不管是什麼事情,人們都能立即且快速的反應並找出所謂的重心,再從中著手,大部分人都是這麼做的。但是你們兩個人,給周圍人的感覺,卻是你們彷彿看不到那所謂的重心似的,非常突兀的存在。但相對來說,你們反而能輕而易舉的看穿盲點,並找到事物「真正」的重心所在。』
鬱雅再一次用扇柄扣了扣額角。

『不過,那是單指本質而言。但在所選擇的位置上,你們兩個人卻是大大的不同。比起在外圍觀望的妳,薰是站在更為內裡的位置的。所以,你們兩個人雖然看似相近,實際上卻是完全相反的。這也是人所選擇的意志造成不同結果的一個例子吧。』鬱雅說完沒再開口,像是在思索自己剛才說的話似的。

而我暫時也不想言語,兩個人就這樣沉默的走著。

──不管是什麼事,妳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並不是妳真的看不到事物的重心,而是妳打從一開始就拒絕去接受。明明直接說討厭或是假裝說喜歡都好,但妳就是兩者都不願意做。妳太害怕顯露內心的黑暗了。

我又想起了流最後說的話。那跟鬱雅的話意思是相同的。

我活在寂靜無聲之中,碰觸不到任何人,任何人也觸碰不到的所在。

那扇門雖然是流的門,但卻是我自己將它關上的。

狠狠而全力的。

又走了一小段路,我們到了纓珞院的大門。

有個腰際佩刀的年輕人正等在那裡,應該就是鬱雅那個叫作嵐里的護衛吧,好像等得極其無聊,正有一搭沒一搭的打著瞌睡。

鬱雅遠遠見狀,輕嘆了一口氣。

『……叫別人來的人結果自己反而睡著了是嗎?』

我聽出他話中的矛盾,看來受害者不只青歲一個。

『該不會你也是被強迫接受這樁婚約的吧?』

『是啊,就跟被人暗殺一樣,只要接受這是命運,就算不想心情也還是會慢慢調適過來……往好處想,那女孩也並不是壞人,不過,似乎是有點矯枉過正就是了啊。』鬱雅微微笑道。

『矯枉過正?』

『畢竟是雙胞胎,那個青歲也是跟結鳥一樣是個過度認真的人。只是認真的角度有點偏頗而已。』

『過度認真嗎……』

這樣說起來,青歲的確是有那個感覺。

感覺上是拚命的想跟夾在伊祁家和京之間的結鳥證明些什麼。

『沒錯吧?所以,除非是本人自己想通,不然旁人說什麼都是聽不進去的。』鬱雅說。

我同感的點了點頭。鬱雅研究了我半天,像是突然發現到了有趣的事。

『祭子,其實比起那個彆扭小孩,妳覺得跟我這個沒啥正經的大人講話更辛苦吧?』

我沒出聲,等於是默認了。

見狀,鬱雅笑了,卻沒有任何不滿的表情。他向我揮了揮手,便向睡著的護衛方向走了過去。

那是因為,我站在比妳更為外圍的位置吧。

鬱雅臨走前留下的這句話,不知為何,讓我感到非常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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