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祈《將薰》之十一 |
轉載時間:2006.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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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帖 舞 終於,經過事前繁複瑣碎的準備,明天就是禳花祭了。 而為了顯示陰陽調和,並且通知各路鬼神不可打擾明天的祭祀,今天從傍晚開始,就舉辦俗稱『黑白合祭』的祇會,由異苑之首翦光明大人負責主祭。 不過,說是這樣,但近幾年來祇會已變成了象徵意義居多,轉而變成跟貴族之間流行的宴會性質類似,有酒,有美食,還有表演可看,也可以當作是放鬆一下為隔天的禳花祭緊繃的心情吧。 『藤小姐。』 在長廊上遇到我,結鳥微笑的向我點了點頭。 住在纓珞院這段日子以來,我已經學會不再過問盲眼的結鳥到底是怎麼憑氣判斷出每個人的,反正她就算解釋,我也只有聽不懂的分而已。 『您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嗎?』 『嗯,完全不要緊了。啊,對了。』我一拍手,『結鳥,妳來得正好,我要去祇會會場,我們一起去吧?』 『那是我的榮幸。』結鳥笑著這麼回答。 於是我們兩個並肩朝會場的方向走去。路上,結鳥跟我聊起她剛才過來的時候,有看到鬱雅跟嵐里好像也來了的樣子。 黃昏的影子長長的投射在木廊上。 『鬱雅他們也來了啊,青歲要是知道了一定又會生氣的。』 『這也沒辦法啊,鬱雅大人是代表帝來的,』結鳥擔心的捧著雙頰,『總之,希望青歲不要做出太失禮的行為就好了。』 『……太強人所難了。』想到青歲暴跳如雷說絕對不讓鬱雅踏進纓珞院一步的模樣,我不禁搖頭說道。 『咦,是這樣嗎?』 『嗯,絕對是這樣。』我還加強了語氣。 結鳥愣了一下,然後笑了。 『大概是吧……不過,看到藤小姐恢復回原來的樣子,讓我鬆了一口氣。』 『……原來的樣子?』 『我有的時候,會覺得藤小姐很可怕呢。』 結鳥出乎意料的話,讓我微微驚詫地停住了腳步。 『可怕?我嗎?』 再怎麼樣這都不是一個會令人心花怒放的形容詞。 『嗯。但這並不是說我不喜歡藤小姐喔。只是,雖然喜歡,但還是覺得總是看起來什麼都難不倒,什麼都不會在意的藤小姐,有時令我感到畏懼呢。』 是最近的小孩講話都這麼深奧難懂,還是我們之間有太深的代溝? 『……可是,我並不覺得我有這麼厲害啊。很多事我都做不到,結鳥太看得起我了。』 我揮揮手,試圖以輕快的語氣帶過尷尬的氣氛。 結鳥卻沒有放過我,她搖了搖頭。 很正經八百,頭都快要被搖下來的那種搖法。 『我並不是說藤小姐真的什麼都難不倒,只是藤小姐展現在人前的,就是什麼都無所謂的樣子而已。藤小姐總是非常的努力,就像是暗自抱著某個不容他人碰觸的寶物,那樣的拚命法。』 ──姊,妳救不了我的。 流在陽光下一躍而下羽毛般輕盈的身影。 靜止。我被封印在黑色的繭。 『……不知道何時會突然崩壞,就是那種感覺,所以,我總是非常地害怕著。』結鳥說完,向我微笑,『啊,看來我們到了。』 太鼓的鼕鼕鼓聲自會場傳來,強而絕對的節奏,沒有多餘的管絃聲。 佈置得華麗的殿內,穿著光鮮亮麗的人們各自散開。站在會場一旁的紅木看到我們,連忙上前走來。 『真是剛好趕上,青歲小姐的舞蹈已經要開始了。』 『舞?』 『是啊,要不是祇會,平常任憑女侍們怎麼求她她都不肯呢。』 紅木抿著嘴笑道。結鳥也笑著點頭。我不禁錯愕。 『那個青歲……竟然有這種才能?』 鼓聲不絕於耳。 我不可思議的看著場中以絕美的華麗姿態翩翩起舞的青歲,衣帶繾綣,足音錚然,青歲光潔的面容未施脂粉,只在唇有朱紅一點。 夕陽西下,介於日夜相接的時分。 晚霞堆滿整個天際,紅楓映著火光,只有她的身影唯一旋轉。 美得不像是這人間有的舞蹈。 『這是獻神舞。』紅木解釋道:『祈求神靈能繼續保佑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獻給神的舞蹈。』 『唔,聽起來似乎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 『的確是啊。所以獻神舞不是每個人都能跳的。而在有天分者之中,能跳得像青歲小姐那麼好的,更是別無僅有,不愧是我們伊祁一族的巫女哪。』 『嗯,雖然是雙胞胎,但是青歲所擁有的鎮魂資質是我遠遠比不上的喔。』 結鳥幾乎是以驕傲的語氣在說著。 這下子我真的驚訝了,那個總是意興闌珊,對守護、結界等事情一概興趣缺缺的小女孩,是這麼厲害的人? 『雖然這麼說有點失禮……真是讓人看不出來啊。』我下了這個結論。 結鳥諒解地笑笑。 『不,藤小姐妳說得沒錯,因為青歲她真的很不喜歡生為伊祁一族,才會擺出那樣排斥的態度。』 『……應該說,青歲不是不喜歡生在伊祁家,而是不喜歡人們對伊祁家所加諸的責任吧。』不忍看到結鳥的神情,我這麼說。 也難怪青歲會有這種想法。 為了守護京的人們,鞠躬盡瘁不求回報,甚至幾乎滅族的一族。從一出生就注定背負起的沉重責任,青歲會反彈也是一定的。 『是的……不過,那不是青歲的錯,也不是任何人的錯呢。』 結鳥說,那時她的側臉,有著微微寂寞的陰影。 * * * 到了晚間,黑夜降臨京城,祇會終於正式開始了。 『沒想到竟然連玄武所在的黑方之森都污穢感染了……不過,不愧是傳說中的祭子,竟然能感應到穢氣的存在。』 『啊?』 我大惑不解的看向這麼對我說的翦光明。 『請問,您的意思是?』 『黑方之森的妖怪啊,要不是祭子及時阻止,在京的守護節點之一的曜日大社沾染上血腥的話,會污染到整個京的氣流的。』 『咦,是這麼嚴重的事?』 翦光明深感莫名其妙的皺起眉來。『祭子,妳不知道嗎?』 我搖了搖頭。 『是有人告訴我,不是我自己要去那裡的。』 『……有人?』 於是我將雨月姬的事情大略講了一遍。 『雖然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原因,但我想,也許她是是刻意引我去的,好阻止京的穢氣更形擴大吧。』 聽完,翦光明的眉皺得更緊了:『妳真的這麼認為嗎?』 『難道不是?』我驚訝的反問。 『雖然這只是我的猜測……祭子所說的那個叫雨月姬的孩子,可能是夢妖的一種,同樣由京內滯留不去的穢氣所化。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也許她是故意引誘祭子妳去送死也不一定。』 『怎麼可能!』 我本能的否定。雨月姬不可能會做這種事的。 『祭子有什麼證據來證明這是事實嗎?』 眼神。 雨月姬的眼神中,完全不帶任何一絲邪意。 『……』 但是,我也知道,這算不上證據的。 我只好沉默。 翦光明看到我的表情,嘆了口氣,像對待被責罵的孩子一樣的放柔了語氣。 『祭子,妳還是太年輕了,有些事情難免會感情用事。雖然這並不是全然不好,不過,無用的感情只會使人變軟弱,現在的京之所以會苦於怨靈妖怪的肆虐,正是由於以前的統治者基於同情,想要保護那些軟弱、無自保能力的人民所種下的根。妳要記得這點才行。』 光明大人的確是正直到幾乎嚴厲的人,我想著。 而也因為那份正直,所以有時會令人感到畏懼吧。 * * * 人潮都聚集到祇會主殿去了,反倒是主角的雙木寺中庭空盪盪的。 太過蒼白的月光流瀉而下,在地面形成一圈一圈黯淡暈染開的影子。 我停下了隨意的腳步。 佇立在櫻木下抬頭仰望的白色身影察覺到我,轉過身。 『啊,嗨。』 我從長外套中抽出手打了個招呼。 『……祭子。』 薰淡淡的語氣一如往常沒有多少起伏,猶如闇夜中泉水流過的透明聲音。 『你在看櫻花嗎?』我也走了過去,凝望著頭上木枝間一朵一朵縮起的緋紅花苞,在漆黑的夜色中像是一點一點的火燒開。 『嗯,因為明天禳花祭過後花就會全都凋謝了。』 薰說,看到我露出困惑的表情,微微笑了。 『……祭子,妳對禳花祭了解多少?』 『呃,是為了讓守護結界能維持下去的重要儀式這我知道,不過,其餘的就完全不清楚了。』我聳聳肩。 薰再度抬頭看著巨大古老的櫻花木。 『這棵樹,是吸收京的地氣而生的。而京的結界會使得本應自行消散的穢氣停留,所以,當地脈中的污穢之氣累積到一定程度時,便會轉化成花朵的姿態。』 我不由得眨了眨眼,抬手示意薰先停止。 『等等,那麼說來,這些櫻花,全是污穢化成的?』 『對。所以為了不讓這些包含著穢氣的花綻放掉落,伊祁巫女會舉行禳花祭來中和這些邪氣。』薰微停頓,續道:『不過,禳花祭也只能做到暫時中和的作用而已。穢氣仍還是停留在京的地脈裡,而京的結界應該也已經到了所能負荷的臨界點才是。』 『所以,藉由穢氣而生的怨靈也才會還是源源不絕嗎?……京的人們,還真辛苦哪。』 我感嘆道,薰沉默了一會的時間。 『……我覺得,京跟櫻花很像。』 『什麼意思?』 『櫻花是容易沾染惡意的花。』薰說。 『啊?』 『櫻花的花期非常短暫,也因為這種短暫,使得櫻花在瞬間綻放時,那種美更加驚人。可以說是簡直用自身的生命來完成開放的過程一樣……太過美麗的事物,總是伴隨著業的因果關係。』 夜空中,緋紅色的花朵滿樹,花萼以像是隨時都會掉落下來的姿態垂掛著。 『祭子,櫻花在等待綻放的同時,其實也就正朝向凋零的命運吧?』 薰轉頭問我,我想了想,點頭。 『對櫻花來說,凋零跟綻放的過程是同時進行的。兩者缺一,櫻花就無法完成這個循環。結界也是同樣的道理。沒有夜晚的怨靈,就沒有白天的平和。京的光明繁榮,正是建立在黑暗的那一面上。所以,我才認為京跟櫻花很像。』 月光柔軟落下,跌在薰的衣襬和髮上。 低歛起的淡琉璃色眼眸。 『我不是很懂……所謂的鬼之花,簡單說,就是邪花吧。』 我突然問道,薰訝然的望著我,但還是開口回答。 『是的,祭子說得沒錯。』 這樣啊。 我側著頭再想了想,然後非常確定地: 『即使如此,我還是喜歡櫻花喔。』 『祭子?』 『因為,不是非常漂亮嗎?我覺得,偶爾不用想那麼多也沒關係的。』 我兩手交覆背後,半轉身對身旁的陰陽師說道。 櫻花的香味。 而且,反正明天就看不到了吧。 人能緊握在手裡的往往只有現在,有時連這點微小的希望都難以持續。 『……祭子,妳果然是個奇怪的人。』 薰露出稍微困擾的表情這麼說道,不過,他並沒有走開。 在祇會結束前,我們兩個人誰也沒開口,只是一直靜靜的站在樹下注視著那紅色的花朵。 * * * 回到纓珞院後,眾人紛紛回房休息去了。我也回到自己的房間,稍事梳洗便睡下了。 正當半夢半醒之際,對邊的房裡傳來細微的聲響。 我按捺不住好奇,反正現下也睡不著,決定後,我便隨便抓了件外衣披上走出房門,朝發出聲響的來源走去。 果然,對邊的長屋裡有一個房間的燭火還亮著,我走過去,驚訝的看見結鳥獨自坐在裡面,閉目冥想著什麼。 在她的面前,擺放著類似牌位的祭壇,在祭壇之上,還慎重其事的分別放著兩個面具。一個是青歲戴過的鬼面,另外一個則是塗得全白,除了點出眼睛的凹陷部位,其餘毫無特徵的面具。 『……那是代表和魂與荒魂,也就是神與鬼的面具喔。』 正當我躡手躡腳的轉身想離開之際,結鳥突然出聲說道。 我被嚇了一跳。 『結鳥早就發覺到我在這裡嗎?』 『嗯,剛才因為是淨身中途,不能隨便中斷。』 『淨身?』我問道。 『主持祭祀前的儀式。這裡是伊祁家的祠堂,也是對後代子孫來說非常神聖的場所。每次我來這裡的時候,就感覺自己能夠靜下心來,現在也是。』 『那我是不是出去比較好?畢竟我只是一介外人……』 我問道,結鳥搖了搖頭:『沒關係,如果是祭子的話。』 聽到祭子這個稱呼,我的心襲上異樣的違和感。 自從來到這邊,在纓珞院住下後,平和到彷彿會持續到永恆的日子。 可是,我還是沒有忘記,自己是以什麼身分來到這裡的。光明大人之前對我說的,也是我心中揮之不去的疑慮。 開呀 開呀 紅色的櫻花唷 我們等待已久了 ──能呼喚沉睡在幽世之中的鬼的祭子。 『……這樣真的好嗎?』我沉默半天,沒頭沒腦的冒出這句話。 『咦,什麼意思?』 ──看來妳也並不像外表那樣清白無辜嘛。 『我可是一不小心就會變成鬼的人喔,連妖物都這麼覺得,那就沒錯了吧。』 不,或許我的內心早已經化成鬼了也說不定。 在不知不覺之間正如翦大人所說的,我發覺心中的缺洞越來越大,某個東西正在吞食著我。 而我無力違抗,甚至連求救都沒辦法。要是那樣,會對京帶來難以估算的毀壞吧,結鳥那麼竭盡全力想要守護的京。即使這樣也沒關係,也還是願意相信我嗎? 真的可以嗎? 我問結鳥,後者只是微笑了一下,輕輕點頭。 『可以啊。』 『喂,答應得這麼乾脆不好吧。』 『沒關係的,因為我能夠看到藤小姐的內心。』 我啞然地看向結鳥。 『藤小姐您,並不討厭做為一個人吧?不,或者該說,您無論如何都希望能做為一個人活著,對吧?』 結鳥又露出那種沉靜的微笑。 像是所有的時間流動到她面前都只是單純的光影交錯。 『那就是最重要的特質喔。祭子,雖說是被挑選上的人,擁有能夠呼喚神鬼的力量,可是祭子仍然是人。重要的,是在行使神力救助別人時,也不能認為自己就是神。鬼降生在自己身上時,也要時時刻刻記得自己身為人的那一面。換句話說,就是不能忘記拿下面具。』 『面具?』 結鳥點了點頭,『……藤小姐,您有看到祭壇之上放著的兩個面具吧?』 『嗯,有。』 『這樣啊,因為我無法實際看到,只能憑想像的,所以有點羨 慕藤 小姐呢……據我已故的母親說法,那兩個面具,分別代表了荒魂與和魂。神面是和,呼應著停滯、休息,與寧靜。鬼面則是荒,正如祭子所了解的,是破滅與重生的意象。歷代的伊祁巫女舉行儀式時必定會戴上面具。而儀式結束後脫下面具的動作,則是用來代表重新回到人世。正是提醒巫女不能忘記自己身為人的身分。』 『人的身分?』 『是啊,因為,也許人心這件事的確是誰也無法預料的。』 每個人的體內都住著一隻鬼。 再怎麼溫柔的人,都不免會為了某些理由或某些事而讓自己被陰暗吞噬。 結鳥無神而清澈的大眼睛微微眨動著。 『可是與其認為誰都有黑暗的時候,我寧願反過來想。』 『反過來?』 『不管是再窮兇惡極的人,在一生中,一定會有偶爾表現出善意,抱著體諒別人的想法的時刻吧?雖然非常稀少,雖然非常短促,甚至微小到沒有人甚至連自己都忘記曾經有過這件事。但是,那份溫柔,必然也是這個人所隱藏起的其中一項真實。那是在這個人的本質之中,確實存在的神。所以,只要這麼一想,就覺得沒關係了。』 結鳥說,唇邊靜靜的漾出一抹微笑。 月光從她身後斜照進來,她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被籠罩在珍珠般發著光的空氣中。 『因為人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不壓抑自己的心,就會擁有選擇走向明亮地方的力量。我是這麼相信的。』 我沒有說話,無法說話,就像是圍繞在結鳥身邊的光突然悄悄的撞擊起我一直緊閉著的那道門一樣。 有什麼東西在我體內確實開始鬆動的聲音。 庭前的桔梗靜靜盛開著,在黑夜中淡到幾乎察覺不到的香味。 但是我還是發覺了,就算香味是如此的不明顯。 結鳥就是這個意思吧? 至今深藏在門後的痛苦,如廢墟一般的往事。 一定會有人了解的。 一定會有人察覺到的,那些微小的徵兆。 『而且,我不知道光明大人是怎麼想的,不過,我覺得您所擁有的「改變」的力量並沒有什麼不好喔。』結鳥道。 『咦?』 『藤小姐,』結鳥說著,微笑了起來,『這個世界上,只有人,才會同時擁有神跟鬼的兩面啊。』 能夠來到京,認識這些人們,真是太好了。 這一刻,我第一次衷心這麼認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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