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祈《將薰》之十三 |
轉載時間:2006.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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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帖 靜止 結鳥的葬禮在兩天後舉行。 聽說一個人生前做人如何,看葬禮時來致意的人數就明白。我不知道那是真是假,但是,葬禮當天,自動自發來送葬的京人們所排成的長龍直至城外。 不過,不管怎樣,那也都無關緊要了。 結鳥此刻,正靜靜的躺在某處,我不知道那在哪裡,可以確定的是,那必然是我們所碰觸不到的地方,安心沉睡著。 『不知道結鳥會做怎樣的夢?』 如水的夜。我身旁的青歲突然這麼說道,我認真的想了想,答道: 『……應該是什麼夢都沒做吧。』 『咦,為什麼?』 『因為,好不容易終於可以什麼都不管了啊,睡覺就只要睡覺就好了,還要做夢的話,不是很累嗎?』 『嗯,也許吧,……』青歲像是想到什麼般,浮現受不了的表情,『不過,那個結鳥,我覺得她不管到哪裡都一定還在擔心這擔心那的吧。人的性格是很難改的。』 兩手在後撐住走廊地板,我輕聲笑了出來。 頭上是皎白色的圓月,月光淡淡映照在我腳前的水窪上。 能像這樣,跟青歲自然的用過去式的語氣談起結鳥,又是半個月以後的事了。 一開始,青歲完全是處於拒絕跟人溝通的狀態,自從結鳥下葬之後,她每天都躲在房裡不出來,紅木送吃的去也不動。如果只是這樣還好,但是在失去了一個伊祁巫女的現在,京的結界本就逐漸出現崩毀徵兆,又因為青歲全面的斷絕了伊祁家的祭祀儀式,雙木寺中櫻花木上的穢氣也還未消除,怨靈不只出現的頻率變高,連力量都明顯的增強了。 所以,京迫切的需要青歲,翦光明也屢次代表異苑來到纓珞院表達關切之意,但任憑其他的人怎麼勸,青歲不出來就是不出來。 到最後,是聞訊而來的鬱雅叫嵐里強行破壞緊閉的房門,自己進去青歲的房間,兩人在房間裡密談了一整天。沒有人知道他們到底說了什麼,只是,當青歲再度走出來的時候,臉上雖仍猶帶著淚痕,卻已經可以開口說話了。 『……就算只剩我一個人,我也會代替結鳥,支撐起整個伊祁家的。』 她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我不得不說,在某些方面,我還是由衷佩服鬱雅的。 時間在結鳥死後,依舊以相同的速度向前推移著。 流逝的過去,被掩蓋起來的傷痕。 我們誰都很有默契的裝出已經雨過天青的樣子。 『啊,吹起風來了。』 青歲說。 她說得沒錯,時令在不知不覺之間,轉為深秋。天氣也逐漸沁涼起來,青歲一手拉緊身上披著的外衣,站起身,走下長廊。 她站在月色中央,頸上的紅繩在白皙的頸項間顯得醒目。 『……欸,青歲。』我單手撐頰。 『嗯?』 『我能問妳一件事嗎?』 『什麼啊,這麼慎重其事的樣子?』 『那個,』我手指著她綁著的紅繩,『該不會是鬱雅送給妳的吧?』 青歲不滿的鼓起腮。 『……為什麼妳會認為是那傢伙?』 『呃,該怎麼說,』我聳聳肩,『因為戴飾物完全不像是青歲的風格啊。』 青歲先是瞪著我,然後嘆了一口氣:『……很抱歉,妳猜錯了。』 『唔,那是誰?』 青歲給了我一個出人意表的答案。『二禾。』 『二禾?』我驚訝的反問道。 青歲點點頭,伸手撥動自己頸間的紅繩。 『在葬禮上,二禾給我的。他說這是他哥哥留給他的,他從小戴到大的護身符。』 『……那豈不是很重要的東西了?』 『是啊,可是二禾說,他不想我跟結鳥一樣死了。看來他是認為雙子的命運也會雷同吧,果然是還不懂事的小鬼啊。』 青歲說著,手卻沒放開紅繩。 我想起在結鳥的葬禮上,哭得像個淚娃娃的二禾。 曾經熟識的人突然的死亡。 跟沒有深刻印象的早逝大哥不同,結鳥的死,想必對那顆幼小的心靈投射下不可磨滅的烙痕吧。 我想我終於少許了解了流的心情,他之所以選擇轉身背對這個世界離去的原因。 只要活著,就是不斷重複傷人與受傷的過程。 然而,有些時候,仍然有難以接受的時刻。一如這次事件的兇手,那個拿箭射向結鳥的禮官,在下獄之後,沒多久就在牢裡咬舌自盡了。 沒有留下一言半句。 究竟,是為了什麼結鳥非死不可?究竟,是為了什麼這位禮官非殺人不可? 沒有人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禮官就死了。 就像是在我們每個人的頭上硬是用油性筆畫上一個大問號,然後發現怎麼擦都擦拭不去的不甘心感。 結鳥死了,而且死得不明不白。 為了掩飾這份心情,我跟青歲一樣,也抬頭仰望著明亮的夜空。秋夜的星光滿天。 * * * 隔天,我跟薰去掃墓。 正確來說,說要去結鳥的墓前的是我,而薰則是不放心而堅持陪我來的。 自從上次幾乎化鬼後,不知是受到京的結界波動的影響,還是反過來;總之,我所散發出來的氣,跟以前比起來,更為躍動許多。也因此,可能會引來強大妖物的覬覦。 ──我在旁邊的話,至少可以穩定妳身上混亂的五行之力。 ──可是…… ──請妳明白,在現在這種時候,要是祭子的力量被妖物得去,我會很困擾的。 薰用極度認真的語氣說道。 都被這麼說了,除了乖乖點頭答應,我找不出第二種可行的辦法。 結鳥被葬在靠近琵琶野,一處名為百紫苔離原的地方。 地如其名,放眼望去,一片開滿了紫色苔花的原野。 當有風偶爾吹起,一大塊一大塊的紫前後左右搖曳著,美得光耀奪目。 如果結鳥也認為這裡美麗就好了。 我蹲在結鳥的墓前,雙手合十,低頭默禱時這樣祈願著。 薰站在稍遠處,沉默的注視著這裡。默禱完,我站起身,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不知道這裡會不會有啊?』 薰好奇的探身:『有什麼?』 『毛毛蟲。』我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啊?』 『對了,薰,你該不會沒看過毛毛蟲吧?』 『毛毛蟲?』 薰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就是小時候長得很奇怪,但破繭而出後就會變成完全不同模樣的生物啊。難道這裡沒有?』 『是指蝴蝶或蛾的幼蟲?』 果然這邊也有啊,我鬆了一口氣的笑了。『沒錯。薰應該有看過吧?』 『……不可能沒看過吧?』 『也對喔,畢竟有植物的地方就會有蟲啊。』 我笑道。 腳下是迎風搖曳的碧綠草野,間中點綴著一叢叢簇生的紫色花朵。 也許,此時,此地,就有超過數百隻的毛蟲在我們看不見的微小地方活著。 我突然腦中掠過這點。 『在我家附近,常常會出現一種叫竹節蟲的毛毛蟲。』我不顧薰臉上愕然的表情,自顧自的說了下去,『真的跟名字一樣,長得跟竹子一模一樣,不但是綠色的,身體還一節一節喔,要是不動躲在樹枝上,根本看不出來。很有趣吧?』 『……喔。』 薰浮現出『我完全不懂有趣在哪』的神情。我笑了,半轉過身。 風吹得我們兩人的衣襬揚起。 『一般來說,毛蟲都有著鮮豔的顏色或是醒目的角跟刺吧?薰知道為什麼嗎?』 『是為了嚇阻敵人吧。』 薰說。 我同意的點了點頭。 『是啊,可是竹節蟲不一樣。比起明目張膽的表現出自己就在這裡,牠選擇偽裝得跟周圍的環境相同,隱藏起自己的行蹤。有人說,竹節蟲是逃避了戰鬥的毛蟲,很卑鄙吧?』 薰沒出聲,只是蹙著眉等待我的話繼續下去。 『……可是,我覺得不是這麼簡單而已。事實的背面一定遠比人所看到的還要複雜許多,所以,竹節蟲一定不僅僅是為了逃避戰鬥才隱藏起自己的。……只是,我也想不出來其他的原因就是了。』 不僅僅是為了不想戰鬥,那麼懦弱的想法。 自門縫滲透進的微小光芒,我總是舉手遮住雙眼不看。 幾乎是本能的這個行為,我努力的想找出個足以解釋這一切的原因。 心底湧出徒勞無功的虛脫感。 『……也許是因為這是現在這個時候,不得不做的事,我是這麼想的。』 薰突然打破沉默出聲說道,我驚訝的抬頭。 『我認為,祭子所說的那種毛蟲,一定是在等待吧。』 『等待?』 『嗯,等待著自己不得不因為重力而墜落前的那一刻。不管遲早,類似那樣的時刻總會在某天來到,不是嗎?』 薰的話語持續在虛空的狀態之中響著。 總會來到的。 不得不開啟那扇門扉的那一刻,真的會來臨嗎? 結鳥死了的這件事,已經是不可更改的事實。 她的面容,她的身影,她的溫暖,在她在我眼前死去的那一刻,同時被標上了記號,屬於『過往』的烙印。 而我,背負著這些與我存在著連繫的死者所遺留下的過去,又能藏到什麼時候呢? 總有一天會因為過重而崩潰的。 現在的我們,毋寧說是正在處於滑動前的、短暫的靜止。 在那奮不顧身的日子來臨之前。 『……真是。薰啊,總是會在某個特定的時刻冒出奇怪的話語呢。』 我輕吐口氣,沒辦法地說。 薰不甚認同的再度微皺起眉,美好的輪廓。 『比起我,祭子才是最應該被這麼說的人吧。』 『咦,會嗎?』 薰毫不遲疑的重重頷首。 『喂喂……』 不顧我的抗議,薰放低了視線:『……祭子是個非常聰明的人。』 『啊?』 『事實上,太過聰明了。所以,別人是看不透的吧。』 薰說,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停步,正要開口的時候,旁邊傳來一個女孩的聲音。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請問,名字叫作初藤的人,有在這裡嗎?』 找我? 我轉身,卻不由得當場愣住了。 一個年輕女孩站在我身前笑吟吟的望著我。 頭髮綁成單邊垂掛在頸肩,女孩的長相打扮毫無怪異之處。 可是,我還是驚訝到一時回不了神。 『請問,初藤,是不是在這裡?』 女孩又問了一遍。 我聽到走在我身後的薰傳來不可思議的聲音。 『有……兩個祭子?』 是的,沒錯,站在我眼前的這個女孩,竟長得跟我一模一樣,活脫脫是另一個我。我有點頭暈了。 『那個,到底初藤在不在這裡啊?』女孩困惑的歪著頭重複第三遍問題。 這是怎麼一回事?是妖物的幻術嗎? 接到我詢問的視線,薰搖了搖頭。 『不……我並沒有感受到穢氣存在的跡象。』 『那麼說,這個女孩不是妖怪了?』 『好像是這樣子沒錯……』薰也一副備感困惑的模樣。 我轉回頭,注視著跟我長得彷彿從同一組刻版印出來的女孩,戒備地: 『……我就是初藤。妳找我有什麼事嗎?』 『啊,妳就是嗎?』 女孩高興的從身上摸出一個淡藕紫的信封,遞到我的面前。 『既然如此,請妳收下這個。』 『信?』 『是的,主人的囑咐是要交給初藤小姐,請收下。』 望著女孩真誠的表情,我困惑的接下她手中的信。 『……謝謝。』 『那麼,主人的命令我已經確實的完成了。』 女孩微笑了一下,放開手,在她的手指離開信封的那一瞬間,突然,自她的體內竄出一股白煙,圍繞住她整個人,下一刻,女孩的身影就這樣硬生生的憑空消失了。 我反覆的眨了眨眼,還是看不見原來應該在面前的女孩。 我知道這邊本來就不是以我的世界裡的邏輯解釋的事物。但是,這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先是出現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然後,在我接過信之後,她又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摸不著頭緒地喃喃說道。 『……我想我應該知道答案了。』 出聲的是薰。 他半蹲在剛才女孩消失的地方,彎身在地上撿起了某個東西。 『祭子,請過來看一下這個。』 我依言走過去,湊近去看薰拿著的東西。 『這個……是紙?』 約莫五指寬大小的人形紙,大概是以刀刃之類鋒利的工具裁成,邊緣非常的平滑。紙是白色的,在正反面都有用鮮紅朱砂寫上的奇怪符號,不像是字體,但也不是隨便塗鴉的,我無法判明意義為何。 『是的。這個叫作「傀儡」。』薰說。 『傀儡?』我問。 『也有人稱為紙式。是利用密宗的咒文書寫在紙上,幻化出術者心中所想的模樣,並且聽從術者的號令做事,跟式神的意義差不多。不過,跟式神不同的是,傀儡的行為能力相當微弱,而且,也沒有自己的意識。所以,會使用的人不多。』 『這麼說,那剛才那個跟我長得很像的女孩……』 薰點頭,證實了我心中的想法。 『嗯,應該就是這個紙人變的,一完成術者所交付的任務之後,就自動變回原形了吧。』 我看了看手裡拿著的淡藕紫信封,上面並沒有署名。 叫一個跟我長相雷同的傀儡來送信給我,不可能是巧合。 怎麼想都是寫這封信的人,也就是術者故意的。 『該怎麼說?還真是愛惡作劇的人哪……』我皺起眉盯著那扁平的紙人道。 『不只這樣而已。』薰說。 『什麼意思?』 『傀儡的變形完成度,以及維持變形姿態的時間長短,都是取決於術者本身的能力。剛才那個女孩,跟祭子幾乎是一模一樣,甚至可以跟我們對話,而且,維持的時間也很長。我也說過了,在京裡能使用傀儡術的人並不多,而操縱技術能達到如此精細的人……我只認識一個。』 『那麼……』 我轉頭望著薰,薰的表情像是想到什麼不好的回憶一樣複雜的表情。 『嗯……我想我大概猜到寫這封信的人是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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