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祈《將薰》之十四 |
轉載時間:2006.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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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帖 傀儡的預言師
清淡的墨跡,簡短寥寥數語便結束的信箋內容。 我將信箋拿給青歲,待她看完後才開口問: 『青歲,妳知道這位宓殃是誰嗎?』 『當然知道啊。不知道的藤比較奇怪吧。』 青歲理所當然的態度,不知為何讓我頓時感到一陣無力。 『我又不是這邊的人,不清楚是應該的吧……』 『她是京裡最受人信任的預言師,或是叫占卜師呢……算了,那不重要,』青歲像沒聽到我的小聲抱怨,繼續說了下去:『認識她的人都尊稱她宓婆,不只預言,她身為傀儡術者的能力也十分強,是連排斥占卜術的翦光明都認可的程度喔,很厲害的。』 這點親眼見識到的我本人也非常的清楚。 『等等,妳剛才說翦大人排斥占卜術?為什麼?』 青歲聳聳肩,一臉『我怎麼會知道?』的表情。 『占卜到底算不算得上正式的陰陽術,至今同業界仍在爭論不休。因為非常難辨真假,所以,也的確有很多不肖術者到處招搖撞騙。占卜的方法有很多種,其中,最為普遍的是星象與水鏡之術,黃曆更是每年由政府公佈。』 『喔?』 『但是──據說,真正的占卜者,是無時無刻,不分所在,皆可以微小的徵兆預言的。』青歲眨了眨眼,好像連她自己也不是很確定似的,『更多時候,都是卜者的夢中的殘像。那樣的話,很難說那到底是夢見未來的事情,還只是單純的幻想而已吧。所以目前,夢占並不為陰陽道的主流所接受,但仍有不少人相信此道就是了。』 我不可思議的看著青歲平然視之的臉。 『怎麼,感覺起來很複雜啊?』簡直就是鬥爭嘛。 『這很正常啊,不管到哪裡都會有這種現象的吧,而且,那個人又並不只是不喜歡占卜術而已。』 對了,設下守護結界,世世代代侍奉皇族,地位不可動搖的伊祁家,對異苑來說也是個尷尬的存在吧。我突然想到這點。 『話說回來,妳決定要不要去了嗎?』青歲晃了晃淡藕紫的信箋,問我道。 『嗯……』我陷入長考,然後點了點頭,『決定了,我去。』 一個備受推崇的預言師,究竟是為了什麼要見我? 我想知道這點。 『是嗎?那我就去告訴紅木一聲,請她回信給對方說妳會去吧。』 青歲說著,起身離開我的房間,向我揮揮手便走了。 纖瘦下垂的肩膀。 自從結鳥死後,青歲就一肩挑起了所有的責任,不管是纓珞院,還是伊祁家。辛苦是身為局外人的我也可以想見的。 但是,看著青歲努力的模樣,我總感到一股不安。 ──青歲小姐,簡直是想把自己變 成結鳥 小姐一樣,想法也是,說話時的語氣也是…… 私下找我商量時,紅木憂心忡忡的表情仍歷歷浮現在眼前。 ──失去結鳥小姐大家都非常悲傷,可是,那並不代表青歲小姐必須代替她啊。這樣的話,青歲小姐也未免太可憐了! 當時的我,只是拍了拍紅木的肩膀,什麼也沒有說。 因為什麼都不能說。 如果在旁邊看的人都這麼覺得了,那麼,身為當事人的青歲一定有更清楚的體認。 這樣做是不行的。 可是,明知道這點的青歲卻還是選擇這麼做了,那就代表她除了這麼做之外別無他法。 所以我什麼都不能說,我不想用話語踐踏到青歲那份即使是錯誤也要掙扎活著的意志。 強顏歡笑,也許的確是不好的,但也沒有那麼不好,我想。 至少,人在強顏歡笑的時候,還能笑得出來。 * * * 隔天,我照著信上所指示的地址,依約前去宓婆的居所。 跟華麗盛大的傳言比起來,宓婆的居所比我的想像中樸實無華許多。 『藤小姐,妳是不是正在想,看來宓婆是個古怪的人的這個傳言沒錯?』 帶著慵懶笑意的聲音響起,我連忙回神,只見兩個熟悉的人影正從宓婆居所的門裡走出來。 『鬱雅,還有嵐里,你們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我帶點驚訝的問道。 『出現?可以的話,我個人是比較喜歡「命運的邂逅」這種說法啊。』鬱雅搖了搖手裡的彩扇笑說。 『為什麼廢話老是這麼多……』在旁聽到的嵐里受不了的向上翻了一個白眼,轉向我,『我們跟妳一樣,也是來找宓婆的。』 『也?』我聽出嵐里話中的破綻,皺起眉反問:『為什麼你們會知道我來這裡的目的?』 『咦……啊,糟了!』 嵐里還沒說完,就被身後的鬱雅拿扇柄朝頭敲了下去。 『真是,你這個白痴……呃,藤小姐,如果我請妳當作沒聽到剛才的話呢?』 『我拒絕。』 『還真是直接的回答,』鬱雅苦笑,『沒辦法,只好照實說了。』 『照實說?到底是什麼事要瞞著我?』 對於我的困惑,鬱雅漫不經心的聳了聳肩,笑笑。 『簡單說的話,也就是我們派人尾隨妳,監視妳的一舉一動這件事。』 一時之間我無法理解鬱雅的意思,於是停頓了一會。 『……咦?』這麼說來,也就是我被人跟蹤了? 因為這樣,看到我收了信,再看見纓珞院的人送信去給宓婆的話,任誰都會得出我要去見宓婆的結論。 可是為了什麼? 『……我可以問這麼做的原因嗎?』 鬱雅好奇的收起唇邊笑意,望向我。『藤小姐,妳不會生氣嗎?』 我搖了搖頭,『不是,我想聽完理由後再決定我要不要生氣。』 聞言,抱著頭的嵐里睜大了眼睛望著我,鬱雅則發出輕笑聲。 『原來如此,不愧是藤小姐。好吧,直接說來,做出這個決策的是上面的那些人,我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我還是不懂為什麼。』 『多虧了上次禳花祭的大騷動,平日只知道作詩飲酒的那些人之中不知是誰耳聞到傳言,總之,現在上層也知道了京裡有個可以撼動守護結界的祭子存在,』鬱雅頓了一下,看向我,『也就是妳,藤小姐。這對習慣躲在結界裡的他們來說,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哪。』 『所以,為了怕我心懷不軌,做出對他們不利的事,才要派人監視我?』 『沒錯,事情就是這樣。就連今天來拜訪宓婆,也是為了要確認妳們之間是否有不尋常的聯繫。畢竟,宓婆在老百姓間的聲望可是很高的。』鬱雅的語氣微微嘲諷。 我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在憤怒之上,在不可置信之上,在可笑之上,自我體內滿溢而出的空洞。 結鳥竟然是為了保護那種愚蠢的人而犧牲了自己的人生。 到底京的守護結界存在是為了什麼? 『那麼,接下來還有工作,我們先走了。』 鬱雅向我點點頭示意,向嵐里做了個手勢,便先行轉身走開。嵐里跟著走了兩步,突然又停住,往站在原地的我跑來。 『……那個,派人監視妳的這件事,真的非常抱歉。』 嵐里向我深深的低頭一鞠躬,這樣說道。 『不,哪裡……反正,嵐里大人也被鬱雅打了,算扯平吧。』 我擺擺手,嵐里像是感到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又向我行了一個禮後,轉過身,跟上已走遠的鬱雅身影。 * * * 『我是聽說過,有個年輕的女孩子糊里糊塗的從異世界被拉進這裡。原來就是妳嗎?』 宓婆邊說,瞇細了眼上下打量我一圈,銳利的眼神,卻感覺不出有任何惡意。 『似乎是個有趣的孩子啊……』 『有趣?』我看了看自己全身,除了還穿著自己的長外套之外,並沒有什麼值得令人注意的地方。 『是啊。一般人都會驚嚇到手足無措的場合,一個小女孩居然能擺出這麼冷靜的樣子,我的確是感到非常有趣。』 『喔……』 宓婆像是注意到我臉上困惑的神情,爽快地笑了。 『好了,別說這些了,先進來吧。』 『是,打擾了。』 我跟在矮小的宓婆身後走進玄關,眼前是長而潔淨的木廊,左側映入目中的是沐浴在秋日溫柔陽光下的庭園,翠綠的草葉上還留有清晨的露珠。一切看來都煥然一新,讓身在其中的人不知不覺中心情也變好起來。 來到這裡之後,已經連續一陣子無法安眠的我,也不由自主感到稍微的放鬆。 『剛才,妳有遇到那兩個人吧?』宓婆轉回頭問。 我一回神,才發現我們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隔了一大段距離。宓婆雖然上了年紀,走起路來的速度卻是不輸任何人。我一恍神,就不知不覺落後了一大段。 『咦……啊,是的。』 『京現在的狀態可說是岌岌可危,連伊祁的巫女都死了,也難怪那些人要著急了。』 『您也認識青歲結鳥她們嗎?』我問,宓婆肯定的應了聲。 『雖然我只見過一次,不過,那兩個女孩都是好孩子啊,還這麼年輕……我聽說過禳花祭的事了,巫女死的時候妳也在旁邊?』 我沉默的點了點頭。 『妳為此感到非常的悲傷吧?』 被人這樣單刀直入的問,我感到彷彿被冒犯般,少許焦躁。 『……是。』 『可是,妳的表情卻不像是悲傷,而是壞死喔。』宓婆笑了笑,嘴角旁的皺紋聚起,『像是從妳體內抒發的那個出口,被什麼東西堵塞住一樣,悲傷停滯在裡面出不來。簡直跟京的結界有異曲同工之妙啊。』 『異曲同工?』這該算是讚美嗎? 『別想錯了,我沒有要為此而責備妳的意思,年輕的祭子。』 秋麒麟草在水池旁自在的伸展著。 『縱使會逐漸的腐壞,但是,如果沒有結界,那麼京早就快速而完全的崩塌了。妳的情況也是如此,妳現在,就像是為了保護自己的本能而建立起一層繭,而那個破繭而出的時機還沒來到而已。』 ──我認為,祭子所說的那種毛蟲,一定是在等待吧。 我怔了怔。 『怎麼了?一副被嚇到的表情。』 『不,不是被嚇到,只是,有一個人曾經跟我說過類似的話而已。』 『喔?』宓婆興味頗深的望向我。『對方是誰?』 『他是異苑的陰陽師……』宓婆不可能會認識的。 『讓我想想,唔,那人是薰沒錯吧?』 『咦?』 我愕然的注視笑得溫暖和藹的宓婆。 『有這種想法的陰陽師可說是異類中的異類,除了薰之外我想不出其他的人選。』 異類……我苦笑。 『宓婆跟薰以前就認識了嗎?』 『算是吧,在他小的時候,我還跟異苑保持著良好的關係,去異苑的時候,常常會看到他,對我而言,就像是孫子一樣。』 『原來是這樣。』可薰那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很不像是孺慕之情啊。 『薰小的時候,是個很好玩的孩子喔。』宓婆說。 『好、好玩?』 『對啊,很容易就被嚇到。隨便說什麼就會相信,對閒閒無事的老人家來說,捉弄這種認真型的孩子最好玩了。』 『……』 我無言。突然很想為童年時的薰掬一把同情之淚。 『薰啊,也是個好孩子,跟他師父完全是不同的人。』 『師父……是指翦光明大人嗎?』我詫異地問。 宓婆難得嚴肅的沉默了一會,然後輕搖搖頭。 『那個人啊,把人想得太簡單了。嚴以待己是優點,但以相同的嚴厲對待他人卻是另一回事。我認為,跟某些強者相較之下,本來就會有些人顯得較為軟弱。但是,因為這樣,就說弱者沒有生存的價值,什麼「如果每個人都能堅強的負責自己的性命,就根本不需要守護結界的存在」……這種想法,我不能認同。』 『宓婆?』 『跌倒後再站起來就好。說得容易,人可不是那麼簡單的生物啊。』 宓婆意味深長的喃喃幾句,不再多說什麼,轉身繼續帶領我走到招待客人的茶室去。狹小的茶室整理得很乾淨,沒有多餘的裝飾,房內飄著淡淡的香味。 宓婆招呼我坐下之後,自己也在我面前面對著我盤腿坐下。從一旁的櫥櫃裡拿出古色古香的茶具,開始泡茶。 宓婆的動作細緻中卻有著泱泱大度,瀟灑中卻同時留著精確才能產生的美感。 約莫十分鐘過後,茶泡好,她在墨櫻染碗中,徐徐倒入,到約莫七分滿的位置打住,然後雙手捧起,遞給我。一舉一動裡都透著柔軟。 我也用雙手接下,茶色是溫潤透明的碧綠,淡香撲鼻。我謹慎的端到嘴邊,小口喝下。 『如何?』 『嗯,雖然這樣說也許有點奇怪,但我覺得,這茶,含在嘴裡……』 像是有水流過一樣。 清澈而泠泠流動的溪。 宓婆笑了。 『也難怪妳這麼想,因為這前水茶,有名的不是茶葉,而是泡茶的水。』 『啊?』 『茶葉再好,也就是凜冽香氣,但水,卻可以決定茶本身的層次。能不能超脫塵世,看的不是本質,而是浸泡在何種水中,這可是茶道的最高奧秘喔。』 『也就是,後天比先天更重要嗎?』 我問,宓婆笑了笑。 『我說的是茶,但說人,就人吧,天地的道理,到最後,也就只有唯一的那一條而已。萬物只能踽踽而行。』 『那唯一的一條是什麼?』 『那個啊,不可說,妳必須靠自己去找出來才行。』 『咦?』 『想要答案,妳必須先從自己現在所待的那個地方出來才行,不然,妳會有很多東西看不到的。』 望著宓婆明朗的笑臉,我遲疑了一下,而後放下茶碗,正襟危坐。 『那個,宓婆……請問,為什麼要找我來呢?』 『啊啦,妳不吃甜的嗎?這樣不好喔,疲勞的時候吃點甜的最有效了。』 我沒出聲,只是動也不動的靜靜注視著宓婆。後者嘆了一口氣,換上嚴肅的神色。 『其實,是我最近為京做了一個占卜。結果,從中得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預言。』 『是因為預言的內容跟我有關嗎?』 『嗯。那個預言是,京的未來將由祭子決定,也就是,京最終的結果是滅是存,將操之於妳,初藤的身上。』 我錯愕的睜大了眼。 京的未來會因為我的決定而變動? 這個許多人在其中生存著的京,卻要由我這個外人來作最後決定? 宓婆擺了擺手。 『放心,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那兩個人。不然,上層那些人又要囉唆了,也會增加妳的困擾吧。……妳的臉色很不好喔,怎麼了?』 『我不知道。』 『啊?』 『該怎麼做才好,我完全沒有頭緒。』我說,手心緊張得冒出冷汗。 明明我從來只能手足無措的看著重要的人在我眼前死去。 如今,卻要由這麼無能為力的我來負起一整個京的命運嗎? 我怎麼有可能做得到這種事? 宓婆先是驚訝了一下,而後諒解的笑了。 『祭子,請不用那麼緊張。當然,忽地被告知自己需要擔負起別人的生命,任誰都會感到迷惑的。那是人之常情,我也不會要求妳馬上就能做出決定,何況,現在也還不到那個時候。可是,妳不用管那些,妳只需要憑自己的想法來決定怎麼做就好了。』 『憑我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好?』 宓婆的話太過不可思議,我不由得跟著重複了一遍。 『是的,就像是這杯茶。』 我依言低頭,才發現不知從哪來的一片花瓣飄進了我的杯裡,停在茶面中心。 我正想將之撿起,卻被宓婆阻止。 『請順其自然,將之一口喝下吧。』 喝下?連著花瓣一起嗎? 『天地萬物必有其因果,為其跡象。凋謝的花一向是虛無之物,雖非吉祥之兆,但刻意撿起反倒應了在意的咒,也許說不定會因此而被影響也說不定。所以最好的辦法還是就此喝了它吧。』 『嗯……宓婆果然是卜者,連說話都好像在猜謎一樣。』 對於我這番評論,宓婆只是微微一笑。 『正是如此,請妳記住一點,年輕的祭子。無論,妳的立意原本是善良的,只要經過扭曲,都只會導致最壞的結果。維持和的狀態並不一定是好,而荒來臨也不代表就是死路一條。這兩個狀態互生互滅,互有消長。是好是壞,是由每人不同的角度去看的。用自己的眼睛去注視吧,然後,再做出所能做到的最好的選擇。而妳所決定的,就是命運最後真正的流向。妳唯一能做的,只有遵從妳自己的意志而已。』 宓婆說完,我安靜凝視著杯中浮動的花瓣好一會。 ──在那扇封閉的門扉背後。 而後,我端起茶碗,就著花瓣,開始小口小口的喝著。
我回到纓珞院的時候,青歲正在房間裡等我。 『我回來了……怎麼了?』 被青歲蒼白的臉色嚇到,我忙問。 『藤……』 青歲喚我名字的聲音裡已經帶著哭腔,除了禳花祭那次,她從沒有把情緒這麼明顯流露出來的紀錄,我聽到自己的心跳不祥的跳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青歲,妳先冷靜下來,慢慢說,怎麼回事?』 『二禾!……二禾他出事了!』 二禾? 我震驚的連忙反問: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二禾人在哪裡?』 『不知道。』 『不知道?』為什麼會不確定? 青歲的手緊抓住我的袖襬,死命搖著頭,因為五指太過用力,連指甲都變了色。 『今……今天早上二禾的父親沒去當舖工作,當舖派人來叫他的時候,才發現,二禾一家人已經都不見了,消失了……有人說他看見昨夜有黑色蝴蝶在二禾家附近出現過。』 ──那我以後直接叫妳藤好了。 軟軟的童音。 在那瞬間,我像是沉入黑暗的海溝深處一般,沒有氧氣。 幾乎就要窒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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