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祈《將薰》之十六
轉載時間:2006.02.09

第十六帖 屋簷上的散步

我們都束手無策了。對於拒絕開口說話的二禾。

自從燒退了,人也醒過來之後,誰都沒有再聽過二禾的聲音。倒不是他不認得我們,日常生活也有固定的規律。只是,就是不開口說話。一定要跟人溝通的時候,就用比手畫腳的方式來讓對方明白。

──二禾之所以會這樣,會不會是受到妖怪的影響,例如被下咒之類的……

紅木猜測道,在旁的青歲搖了搖頭。

──可是我覺得不像啊。

──不然有更好的解釋嗎?

──目前沒有,可我還是認為………

──那個,不好意思打擾一下。

我舉起手。兩人中斷了正在進行的談話,回頭看我。

──既然無法確定,去問能夠確定的人的看法不是比較可靠嗎?

我說,青歲和紅木聞言對望一眼。

──那就先照這樣去做,看看結果再說了。

兩人異口同聲的?。

因為這樣,所以現下的我人正站在宓婆居所門口。

也沒有事先預約,不知道人家會不會見我?

我有點不安的,舉起手欲敲門卻撲了個空。

門從內被人拉開了,一個五官清秀的小男孩臉色木然的拉著比他還高的門環,向我做了個邀請入內的手勢。

『請進,主人正在等待您的來到。』

『咦,她已經知道我要來了?』我詫異的問。

『請進。』

稍嫌文不對題的,小男孩又重複了一次。我連忙應聲,暫且按捺下心中的迷惑,隨小男孩走了進去。

經過不算複雜的長廊之後,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上次來過的茶室。

小男孩停住了前進的腳步,靜靜的望著我。

『……是要我進去的意思嗎?』

我問,小男孩沒有回答。我只好聳肩,自行推開茶室的門。就在我的手指碰觸到紙門的那一瞬間,小男孩突兀地對著我彎身行了一禮。

『那麼,主人的命令我已經確實的完成了。』

聽起來好耳熟的一句話。

『啊!難道你是……』

我還來不及說完,突然,自小男孩的體內竄出一股白煙,籠罩住他全身。等煙消失,小男孩整個人跟上次那個女孩一樣憑空消失了。

長廊木板上留有一張人形紙。

『果然是傀儡啊……』我也太後知後覺了。

苦笑的搖搖頭,我拉開紙門走了進去,宓婆端坐在小木几的對面向我點頭。

『沒想到這麼快就見面了,我們還真有緣啊,祭子。』

『為什麼宓婆會知道我要來呢?』我坐下問道。

『徵兆啊。生活中皆是細小的徵兆累積而成的,一個預言師要是連這種事都不能察覺,就不能稱為預言師了。』

宓婆說的話總像是從另外一個星球來的語言,話說回來,我跟宓婆本來就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就是了。

我轉了個話題,『對了,我一直很想問,傀儡術什麼都能變出來嗎?』

『這還用說。』

宓婆瞥視我一眼,理所當然的態度。

『當然是不可能啊。任何事都是有其限度的。傀儡的姿態再精細,能力再強大,也不可能無中生有,變化出術者心中沒有具體形象的東西。不過,傳說中有一種「人式」的東西,可就是完全不同的操縱術了。』

『人式?』

『簡單來說,就是利用咒法控制人的心智,將活人當作式神來使喚的禁忌密法。因為是用活人,能力跟紙所變出的傀儡當然不一樣,破壞力與行動力都是。』

『可是,這麼做的話……』天下不就大亂了嗎?

『沒錯,正是因為後果不堪設想,所以人式一直是連名字都不會輕易讓人得知的秘密術法,不過,先不說這種術法是否真的存在,會想要使用這種違反天地理則的咒法的人,本身就已經不正常了。』宓婆說到這裡,對我眨了眨眼,『不過,關於人式的話題,還是就此打住吧。再談下去,我怕也許連我們兩個都會無意間中了言靈的咒也不一定。』

『咦?』

我錯愕的抬頭,看到這樣的我的宓婆呵呵笑了出來,雙眼瞇成彎彎的弧度,跟狐狸有高度的相像。

『開玩笑的。我們談回正題吧。來找我這個老太婆有什麼事?』

『……是。』我正色,將來這裡的目的源源本本講了一次。

『原來如此,那孩子也夠可憐了,竟然親眼目睹家人死去。』聽完,宓婆嘆了一口氣。『不過,非常遺憾,我對這種情況也是無計可施。』

『連您也不能為他做什麼嗎?』我失望的問。

『重點不在旁人能為他做什麼,而是他自己想不想的問題啊。硬要說的話,唯一的辦法,只有「時間」了吧。』

『時間?』

宓婆的話語像是偶然跌落在積滿灰塵的地毯上的鐘擺,那樣透明的聲響。

似乎想要將那聲音納為己有似的,我重複唸了一遍那兩個字。

『是啊,一切都需要時間,而對那孩子來說,現在最需要的,是重新面對自己的時間。』

宓婆邊說著,站起身,傴僂走至窗前。

『交談是人類最容易溝通的方式。而那孩子,與其說是害怕講話或是妖物,不如說是更為恐懼一旦開始跟周圍接觸,他就不得不敞開自己的心扉這件事吧。曾經斷了的聯繫很難再次連接上的。』

深鎖沉重的門扉。

『不過,他的情況還算輕微的。為了保護自身意識的安定,無論是將夢與本體分離,分裂成兩個自我,或是將太過可怕殘酷的記憶封印在體內,對人或妖怪來說,都是屢見不鮮。這種事,只能靠當事人自己,像我們這種旁人是幫不上忙的。』

唯一幫得上忙的只有時間。

治癒的時間,復原的時間。

忘卻的時間,掩埋的時間。

直到能自行伸手推開那道門為止。

『……我明白了。』

『是嗎,如果妳能理解自然最好。』

『我明白。可是──』想到二禾溺水的場景,我不自覺握緊了雙手。

──藤?

那軟得猶如糖花的童音。

『可是,我還是想為二禾做點什麼,再小的事都好,有沒有什麼事是我能做的?』

猶豫半刻之後,我還是問了。

聞言,宓婆在窗前轉過身盯著我。木板上映著蒼老駝背的影子。

『在無用的小事上堅持嗎?看來妳確實擁有身為祭子所需要的特質呢。』

這是什麼意思?

我迷惑的抬起頭看向背著光,臉部模糊一片的宓婆。

宓婆意味深長的笑了。

『等待吧。在旁邊守護著他,靜靜等待著,然後在他本人決定走出來的時候,適時拉他一把,當然,前提是如果妳硬要做的話。』

* * *

跟宓婆道別以後,我一直在想著剛才的對話。

時間。等待。

要是那段必須的時間長度叫作永遠,要是我至死都走不出來。

可是,不管怎樣,我都還是想活下去。

想一直儘可能地用自己的雙手擁抱著這個世界。

如果是流,一定會微笑著這麼說吧。

人本來就是這種在莫名其妙的時候會變得堅強無比的生物。

身後傳來輕巧的腳步聲,敲在石子路上的震動通過相連的石牆直傳到我的腳底。

『祭子?』

櫻花的香味。

我聞聲回頭,毫不意外的看到眼下隨風晃動的雪白衣襬。是薰。

美麗的淡色瞳孔默默映入我的身影。

我向他笑了一笑,當作打招呼。

『妳在這裡做什麼?』

『散步。』我說。

『散步?』薰的語調微微揚起。

『嗯,很普通啊。』

『……一點也不普通。祭子,妳現在正在走的不是路,而是別人家的屋簷吧。』很冷靜的聲音。

『我知道啊。不過,反正這邊的房屋都很矮,屋簷也夠寬,我不會掉下去的。』我擺擺手,沒有停下腳步,陽光灑在我足下的墨黑屋簷,折射出薄橙色的光點。

我正站在與宓婆居所圍牆相連的鄰家屋頂上。

『沒問題的,不用替我擔心。』

最重要的是這樣鳥瞰著京的平面圖來走比較不會迷路。

『我不是在擔心這個。為什麼要特地跑到屋簷上散步?我不能理解祭子的行為。』

『……因為跟天空比較近。』

『天空?』

『嗯,說得更精確的話,我想離光源近一點。』

薰沒說話,臉上是我已經很熟悉的困擾神情。

『不懂嗎……既然這樣──』我側著頭想了想,然後,像要讓自己下定決心似的,吐了口氣。向佇立在牆旁的薰伸出手。

這個簡單的動作需要著想像之外的勇氣。

『要不要一起來?』

薰吃了一驚的回看著我,沒有出聲。

淡琉璃般的雙眸。

『因為,說明起來不但費時間而且還不一定會懂。不管是什麼,親身體驗過就會知道了吧。』

我聳肩道。

面對著姑且一試的我,薰先是不出聲好一會兒,單單注視著。然後,像是被打敗似的露出放鬆的表情。

『妳果然不是這世界的人。』薰在握住我的手的時候,突然說道。

『咦,什麼意思?』我不太能理解的反問。

『跟周圍格格不入的人。』借著我的手,薰動作輕巧的跳上屋脊,陽光下,那一身白衫看來像是在閃閃發光。

『我還是不懂。』

『更直接說的話,嗯,非常奇怪的人。』

薰毫無惡意的說道。

表情只是在單純的描述一個事實。

我有的時候,深深覺得薰才是那個怪異到讓周圍的人都啞口無言的人。

* * *

薰在前,我在後,我們之間相隔著大約一人半的距離,緩步在屋脊上。

還好京裡的人似乎鮮少有走路時往上看的習慣,不然這樣大搖大擺走在人家屋頂上的我們引起騷動是一定的。

『……這種事,妳以前在妳的世界也會做嗎?』

薰問道,一手壓住被風吹得到處亂飛的長髮,他好像還是不甚習慣的樣子,頻頻皺眉的停下看著自己足底的墨黑瓦片。

『這種事?是指一個人想事情嗎?』

『不是,是指在屋簷上散步這種事。』

差點當場失足滑下,我忙搖了搖手。

『怎麼可能,要是在我那裡做那種事的話,馬上就會摔死吧。』

『摔死?為什麼?』

『在我的世界那邊,跟到處都是平房的京不一樣。每棟樓房的高度都不相同,有十層的,也有五十層的,一百多層的也不罕見喔。就算我能爬到其中一棟的樓頂上好了,在我試著走到其他棟的時候,馬上就會因為高度相差太多而掉下來的。』

對於我說的,薰露出困惑的神情,一副不太能想像的樣子。

『蓋那麼多層,不會塌下來嗎?』

『平常的時候是不會,詳細的情形我也不知道,但好像是有事先打地基什麼的吧。』

『那地震的時候呢?』

『喔,那就不一定了,有的時候會,有的時候不會。』

『既然不一定,為什麼還要去追求這種未定的事?』

『沒辦法啊,因為人太多了,住不下。』我站定,看著腳下越見小路上熙熙攘攘來往的京人們,『我的世界跟這裡不同,是有著非常非常多的人,多到必須跟大家擠在一起才勉強活得下去的生活喔。』

不管是肉體,還是精神上的擁擠。

薰沉默了半刻。

『……祭子似乎很喜歡自己的世界呢。』

『會嗎,我剛剛說的那些話可怎麼聽都不像是讚美啊?』

『聽起來是這樣沒錯。』

『既然如此……』

『所以,這不是事實。』

『咦?』我錯愕的發出疑問的聲音。

薰沒注意到我的神情,繼續邊檢查著腳下的瓦片邊往前走著。

『祭子的話不能僅從表面解讀,我是這麼認為的。』

清淡卻斬釘截鐵的語氣。

這個人一定也在不斷追尋著什麼吧。

我不由得這麼想。

只有曾經失去了重要的事物,才會流露出薰臉上的那種表情。

平靜卻可以隨時不顧一切的神情。

從薰肩上露出的天空,清朗明澄,幾縷捲雲懶散的遊蕩在周圍。屬於秋的美麗天空。

『……我還是想不到。』我突然說。

『什麼事情?』

我示範地伸出手,在空中做出五指收攏的動作,然後,再張開,手心裡一無所有。

『光啊,是沒有辦法這樣被抓住在手中的吧。那麼,人要用什麼辦法才能證明的確在這裡有著光呢?我怎麼想都還是想不出來。』

薰停住腳步,不太相信地轉頭望著我。

『祭子,妳散步就是為了想這個問題?』

『倒不是特地為了這個……』

只是,不知不覺就發現自己幾乎是要打破腦袋的方式在思考著。

『答案很簡單啊。』薰輕描淡寫的拋下一句。

『啊?』

『這裡有著光,所以人們才會知道天空是藍色的,不是嗎?』

薰說,我一愣後,嘆了口氣。

『還真像是薰會說的答案。』

『是這樣嗎?』薰皺眉。

『嗯,總之就是呈直線行進的邏輯方式。』

然而,在很像是薰會說的話背後,我其實有點明白了。

雖然無法具體描繪出光,但光確實存在的吧。

因為天空是藍色的,不管哪個世界都一樣。

『……總之,急也是沒用的,對吧?』

『祭子,妳說什麼?』

『自言自語而已,沒事沒事。』

自嘲的笑了一下,我慌張地跟上薰的腳步,感到自己一步一步的在往前走著。

確實的移動感。

『一定又是宓婆說了什麼詭異的話吧?』薰的語氣聽來好無奈。

『沒錯,就是這樣。』

眼前可供行走的屋簷區域已經到了終點,走在前頭的我先跳了下來。

『託她之福,我還滿想看薰小時候的樣子的。』

據說是個很好玩的孩子。而好玩是個可以做多方面聯想的形容詞。

『請不要連祭子都開這種玩笑……』

雙眉打結的薰突然住了口,神情戒備的看著距我們數十步遠的民房。

『怎麼了?』

我沒有問下去,因為我也感覺到了。

空氣不合常理的凝聚悶窒,似曾相識的血腥味道。

『……是穢氣。』薰的結論和我的猜想相同。

『可是,怎麼會在這裡?』我懷疑的反問。

這區應該是結界的中環地帶,五行之力的流動並沒有受到阻礙,不會有穢氣自行產生的問題啊。

『我也不明白,照理說,雙木寺的污穢應該還沒竄流到這裡才對……』

薰話還沒說完,我們兩個就同時驚訝的動了一下,目光跟著那突然以翩然之姿出現在我們視線裡的渺小黑影。

然後,陸陸續續的,自民房裡飛出了數十隻的黑蝶。

像是已經完成了覓食,正要群居歸巢歇息的樣子。

血殘留的氣味持續在空氣中飄浮著。

靜寂的民屋。

於是,我知道,我們來得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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