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帖 夢與真實
夢。
我和雨月姬站在櫻花樹下，仰頭看去，頭頂上的枝枒已經結滿了細小的、緋紅色的花苞。這次，不用多加解釋我也看得出來，這是雙木寺那株櫻木，而且還是現在的情況。舉行禳花祭失敗後蓬勃生長的花朵。
『終究來不及了呢。』
雨月姬仰起頭，自朱紅傘下露出細小白皙的下顎。
『……櫻花就要開了。』
悲傷的語調。
『對不起。』
我不由得道歉，覺得像是自己辜負了她的期望。雨月姬緩緩搖了搖頭。
『沒辦法。因為只有妳聽得到我的聲音而已。』
『所以，才找上我嗎？……』
雨月姬沒有回答。她的小手置放在古老的樹幹上，輕輕撫摸著，帶著無限的愛憐和溫柔。
『在樹下，那個被埋在那裡，出不來。』
『那個？』
『嗯，從那之後，一直感到非常悲傷，非常悲傷喔。』她說。
高聳的櫻花樹靜靜矗立，枝枒在風中搖曳著，像是在回應雨月姬的話。
那麼細微的顫動。
雨月姬撐著傘，閉上了眼睛。
開呀 開呀
紅色的櫻花唷
我們等待已久了
來吧 來吧
紅色的櫻花唷
換上新衣服
大家一起來迎接吧
不知從哪而來的歌聲，充盈了空間。也許是自雨月姬的口，或是她的軀幹，又或是她所站立的地方，甚至是整棵櫻花樹，整個夢境發出來的。
我曾經在潛意識之中聽過不知幾次的歌謠。
歌聲停止後的寂靜形成一種朦朧的巨大迴響。
『……這首歌，絕對不要忘了。』
雨月姬說。
我沒有自她凝視的眼神中退開。
那藏匿在她背後的某種東西，我第一次沒有感到恐懼。
『我打算再辦一次禳花祭。』
在羽蕪湖的黑蝶事件發生後沒幾天，下午，我正抱著一堆從管理書庫的大叔那裡借回來的典籍卷軸回到客房的時候，青歲來了。一進門劈頭就是這句話。
『……是嗎？』
我只說了這一句，可伴隨著禳花祭的痛苦記憶似乎又重新在知覺裡復活了。感覺多說一句，腦海中結鳥的笑靨就又再清晰一分，而她離去的事實也是。
連我這個毫無血緣關係的人都這麼覺得了，失去雙子不可或缺的另一半的青歲，感受想必還要深刻得多。
但她只是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是啊，上午我去看過，不過才幾天而已，櫻花的花苞幾乎是以倍數成長，再這樣下去，要不了多久，全數的櫻花都會綻放的。』
『櫻花要是開了，藏在花瓣中的污穢也會一起掉落下來吧？』我邊將手上的書放下邊說道。
『沒錯。所以，非再舉行一次禳花祭來中和邪氣不可。』
青歲說完，我嗯了一聲，卻不自覺皺起眉頭。青歲露出『怎麼了？』的疑惑表情望向我，我兩手一攤。
『沒什麼……只不過我很好奇，沒有更積極有效的方式嗎？只是中和的話，穢氣根本沒有消失吧。』
暫時壓制下的污穢會轉回地底囤積，這樣的話又能撐多久？
京的臨界線終會來臨的。
『藤說得倒是很輕鬆……問題是沒有其他的辦法啊。』
『絕對確定，連一點可能性都沒有嗎？』
『什麼意思？』
因為青歲微怒的態度，我稍微困擾的呼了一口氣。
『我記得之前結鳥有提過，伊祁家的文物資料因為戰亂，大部分都已經佚失了，對吧？』
『……那又怎樣？』聽到我的話，青歲的態度軟化了一些。
『那麼，也許不是沒有其他的辦法，只是因為失傳，所以我們不知道有其他可行的辦法而已，妳不覺得這種可能性很高嗎？』我就事論事的說道。
青歲愣了一下，低首思索，然後不情願的承認了。『……的確有可能。』
『看吧？』
『好吧，我知道了。有空的時候我會去請問一些可能知道相關知識的人，看他們怎麼說，也許真的有也不一定。』
『嗯，』我笑笑，『如果能找到的話就太好了。』
『……剛才，是我太急了一點，對不起。』青歲尷尬的向我道歉。
我沒有跟一個小我四歲，而且認錯時也很率直的少女生氣的意思。所以我只是揮了揮手，換了個讓青歲不會再在意的話題。
『對了，妳剛才是從哪裡過來的？』
我問，青歲的臉色登時黯淡下來。
『二禾的房間。』
『……還是沒說話吧？』看到青歲那麼沮喪的樣子，我也能推測出個大概。
『嗯。』
對二禾來說，時間還是不夠充足嗎？
『唔，往好處想，他至少還肯吃東西。不然的話，負責準備食物的鯖齡可就要傷腦筋了。』我說，試圖讓自己的語氣沒有顯露出太多失望。
青歲兩手抱胸的坐上我房內的窗戶邊緣。
『真是……那小鬼，到底是有沒有意識到，因為他一個人讓所有人都人仰馬翻的啊？』
『……我想應該是沒有吧。』
現在的二禾，想必為了重新意識到自己，僅僅為了做到這件事，就已經盡了全身的力氣。
『啊？』
『不，沒什麼。』我搖頭，這時，我房間的紙門被人拉開了，紅木拿著紙鎮走進來。『藤小姐，您要的東西我已經拿來了。』
『啊，謝謝妳了，紅木。』
我接過紅木手裡的紙鎮，這時，紅木才發現到房裡還有別人。
『啊，青歲小姐也在……那剛好，請青歲小姐有空的時候，多 向藤 小姐學習一點高雅的興趣吧。』紅木皮笑肉不笑的說完，向我們兩人行了一禮，『那麼，我先告退了。』
青歲莫名其妙的瞪視著紅木離去的背影。
『為什麼我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我想，紅木指的是讀書吧。』
身為一個精明的女官也是很辛苦的。
我苦笑，將卷軸一卷一卷翻開，依序平鋪在渡廊木板上，四角再以紙鎮壓住，以防紙張被風吹跑。
『讀書？別開玩笑了，我哪有時間啊……』青歲受不了的一揮手，『話說回來，藤，妳最近好像常常在看書耶？』
『嗯，我想找點資料。』我答道。
青歲好奇的在一旁看著我的動作。
『妳在做什麼，怎麼我有看沒有懂？』
『喔，妳說這個啊……妳看，這邊的文字通常都是寫在卷軸上吧，』見到青歲理解的點頭，我繼續說明，『但是，卷軸又難翻閱又容易破，實在太麻煩了。我把它們一次全翻開，就只需要移動我自己站的位置就好了，這樣看起來比較快。』
『這麼認真，妳是想要找什麼資料啊？』
『裏鬼門。』我輕描淡寫的說。
『咦？』
『我想找看看，有沒有辦法能打開裏鬼門，或是其他關於超越時空的記載。』
一時，屋內彌漫著沉默的氣氛。
愣了半刻之後，青歲終於像是領悟我的話的樣子。
『是這樣啊，對喔……』她單手支著臉頰，『我都忘了，藤不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人嘛。』
『嗯，不知不覺我在京也待了兩個月了，總不可能一直這樣下去吧。』
『……這是身為祭子的預言？』
『不，』我笑了，『是身為一個正常人依據理性所做的判斷。』
沒錯。雖然至今為止，像這樣在纓珞院生活的平靜日子已經像是習以為常的一部分，可那是不可能持久的。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或遲或早，但我終有一天要回去。
我不屬於這裡。
『啊，不過，不管怎樣，我都會待到青歲舉行完禳花祭再走的。』我說。
『聽起來不太像是安慰，妳是不信任我吧。』青歲翻了一個白眼，『……那妳找到了嗎？』
『啊？』
『裏鬼門啊，妳剛才不是在找這個？』青歲沒好氣的提醒道。
我恍然大悟的喔了一聲，然後搖搖頭。
『沒有。』
青歲的雙肩登時無力垂下。
『……我想也是。』
『我也知道不太可能找到，不過，總比什麼都不做來得好啊。而且，在纓珞院住久了，老覺得自己的生活節奏好像也變慢了，這樣我回去的時候，會不習慣的。』我開玩笑地這樣說道。
實際上，不只伊祁家，整個京的人們都是緩慢的生活著。就某方面來說，那種特殊的緩慢，的確撫慰了我疲倦的心。
『是這樣嗎，我沒有特別感覺……啊，對了，』青歲坐在窗沿上，雙腳盪啊盪的。『最近，那傢伙有一些不太好的流言傳了出來喔。』
『那傢伙？』
『嗯……』青歲遲疑了一下，『翦薰。』
薰？
我瞬間中斷手上正在進行的工作。
自那天之後，一直找不到機會再見薰一面，也沒有需要特意去異苑找他的事情。但是，果然還是很在意恢復記憶的薰會受到怎樣的打擊，那天回到京的時候，薰雖然像是已經鎮定下來的樣子，可是事實真相是如何除了本人誰都不清楚。
親手將害死家人的妖怪引進家門這種事，不是那麼容易就能當作沒發生過的吧？
『是什麼樣的流言？』
『我也是聽別人說的，詳情不太清楚。不過，好像那傢伙這幾天，不知吃錯了什麼藥，突然像發瘋了一樣到處收伏怨靈的樣子。』
我困惑的望著坐在窗沿上的青歲。
『我不懂，那不是好事嗎？』
『所以重點是他像發瘋了一樣啊，據說他連續好幾天沒休息，不是他的工作也硬接，一碰到妖物一概用同歸於盡的打法，連翦光明大人都出面了。』
我不由得錯愕了。
那個一向冷靜的薰會衝動到同歸於盡？他是打算以性命來贖罪嗎？還是單純因為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拚命地做自己唯一會的事？
『妳剛才說翦大人出面是什麼意思？』
『被下了禁令，在身心尚未回復前，暫時不准外出。好像是這樣子吧。』
『怎麼會……』
我腦海中浮現出那天薰被凍結的剪影。
一觸碰就會破碎似的脆弱。
青歲聳聳肩。
『總之，就是這樣。雖然我還是不喜歡陰陽師，但我想，那傢伙大概也是有很多辛苦的事吧。』
我沒有答聲。
誰都需要著許多許多的時間。
秋日下午的陽光斜斜射進庭園，躺在地板上的卷軸無聲的凝視著。
＊ ＊ ＊
我獨自走在入夜的京內的某一條道路上，四下無人。
石砌路面在我每次踩下時都發出叩叩聲，回聲般的重疊，更反襯出周圍的靜寂冷清。
我忍不住輕吐一口氣，不是出於恐懼，而是無奈。
這已經不知道是我第幾次在京裡規劃得太過完善，反而導致一點各自特色都沒有，難以藉此記憶的街道中迷路了。
至夜不歸。
光是這條罪名，我回去時就鐵定會被紅木唸上半天的。
一想到這裡，我才會不由得嘆氣。
夜色濃重如墨。這是個看不見星星的晚上，
流說自己喜歡天空，但天空有很多種，他喜歡這種闇黑無光的天空嗎？
我不知道，一點相關的概念都沒有。
我跟流並不是感情不好，卻也不是廣告中相親相愛的那種姊弟。接受彼此的存在，但又不是自己心甘情願選擇對方，在這兩種矛盾的心情之下，產生的平淡的關係。
多麼苟且的態度。
我有的時候甚至會想，那種一天到晚都在責備怨恨對方的手足，也許還比我跟流之間了解更深。雖說住在同一個屋簷下，我卻對流完全不了解。
要是當初早點發覺，是不是流就不會死？
答案有八成的機率是『不是』。
流不是那種會輕易改變心意的人，這我也知道。但我仍舊為了剩餘的兩成機率而悔恨不已。是我害死了流，跟我救不了流，到底兩者之間有什麼差別？如果有的話，那一定是因為前者是出於自願，後者卻是被迫接受的。所以更讓人無法釋懷。
現在想起來，我從沒有夢見過流。
醒著的時候明明那麼常出現在左右，但一進入無法控制的潛意識，流卻從來不曾現身過。
也許是因為我在抗拒。我無法原諒流那麼絕決的拒絕了我。
這時，我突然看到一個熟識的身影出現在街角，那個人像是受了重傷，靠著牆才能支撐勉力站立著。月白的卉服上點點朱漬，像是在雪地盛開的紅梅。
那人的臉色雪白如紙。
我嚇了一跳，慌忙跑向那個虛弱的身影。
『薰？你受傷了？』
聽到聲音，淡琉璃色的瞳孔微微張開。
『……是祭子啊……只是受了點小傷，不要緊的。』
小傷？
我瞪視著薰身上的血漬仍在不斷擴染，一定是沒有做止血措施吧，我當機立斷。
『先別管那些了，總之，我先陪你回去異苑再說。』
薰一側頭，避開了我的手。
我錯愕的看著他。
『……我是擅自出來的。』轉開了視線，薰低聲道。
已經被逼到懸崖了。透露出這個訊息的那張絕望的臉。
彷彿隨時就會轉身離去。
『不惜違背了師父的命令，我還是擅自行動了。所以，還不行回去……在怨靈還沒祛除之前，我不能回去。』
我壓制住想將眼前這個人直接打昏的衝動。
『可是你還在流血啊，不包紮的話，你撐不了多久的。憑你這樣的身體去戰鬥，就算贏了，也會去掉半條命的！』
薰沉默著。然後，緩緩開口：『對我而言，即使這樣也無所謂。』
『薰！』我氣急敗壞地。
『……我的生死，跟祭子沒有關係。』他說。
我瞬間停頓住了動作。
薰低首行禮，然後站直身子，腳步蹣跚地走過我的面前。絕決的步伐。
我僵立在原地。
應該要阻止他嗎？還是不應該？
薰說他一個人去就行了。
明知道會死，還是這麼說的薰，代表著，死亡是薰的願望吧。
薰選擇這麼做。
既然如此，那就讓薰去做他想去做的事。反正誰都管不了其他人的生死。要活下去，還是要死，都是自己決定的。我沒有插手的義務，也沒有干涉的權利。
──姊，妳救不了我的。
所以流才會這麼說。用微笑的臉對我這麼說。
我明明是這麼想的。在薰走出去前一刻我還是這麼想的。
『……祭子？』
可是，下一瞬間，在我反應到我自己做了什麼以前，我已經扯住了薰的手。
拚死地拉著那隻冰涼的手。
『……什麼叫作沒有關係？』我低聲喃喃說道。
憤怒。
無可抑止的憤怒。
我越握越緊，越握越緊，薰纖細的手骨幾乎要被我捏碎的錯覺。薰蹙眉，卻沒有使力將我甩開。
大概會很痛吧。
但是，那又如何？
比起被迫接受這些毫不在意的話語的人所感受到的痛苦，那算什麼？
『你也是，流也是，在說這種話之前，難道不會覺得不對嗎？……』
怎麼可能一個人死去會跟其他人沒有關係？
那是不可能的。
不感到悲傷，不感到憤怒，不感到失落感，生活不受影響，不會在夜裡滿身冷汗的驚醒，不會一看到水就渾身不能動彈，那才叫沒有關係。
我抬起頭瞪著薰，忍不住狂奔的怒氣。
『只要是有一個人死了，就絕對會有一個人以上受到影響。我認識你，而且你還打算在我在場的時候去死，怎麼可能會跟我沒關係 ?! 』
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停不下來，像一直積壓在內心的污穢同時爆發出來一樣。
──姊，妳救不了我的。
流錯了，徹徹底底的錯了。不是我救不了他，而是他根本沒有給我一個救他的機會。我真正無法原諒的是這件事。
『你的生死跟我是不是無關，不只是單方面而是雙方的問題吧……這種事情，不要給我擅自作決定！』
聲嘶力竭，我這才發現那是我自己的聲音。薰像是被我的怒氣驚怔住了，睜大淡色雙眸，好一會不出聲。
而我還留在前所未見的激動情緒中，一時完全說不出話。
沉默再次籠罩了這條街道。
良久，終於有人出聲。先打破沉默的人是薰。
他閉了閉眼，再張開時，淡琉璃色的眼中已經沉靜一如以往，清澈如闇夜湖水的氣流。
『……請放手吧，祭子。』
我沉默，手還是死抓著。薰微微揚起一個類似笑的表情。
『不用擔心，我哪裡都不會去的。』他說。
該不該相信他？
我又考慮了一會兒的時間，才下定決心的點點頭，緩慢的鬆開緊扣著的五指，就在我的手離開的那一瞬間，薰似乎無力支撐自身重量似的，突然雙腿一軟，整個人虛脫向地面倒了下去。
『喂，薰！』
我慌張的叫著薰的名字，連忙出手相扶，卻支撐不住薰頹然倒下的身軀，兩人同時跪坐到地上，撞擊到堅硬的石砌路面。
『唔！……』薰吃痛的呻吟一聲，好像倒下時牽扯到身上傷口的樣子。
『既然知道痛，下次就不要這麼逞強！』
我不表同情的說著，一直懸著的心情卻鬆弛了下來。
無論何時，人只要能意識到自己的傷，就不會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還得治療那些傷口才行……真是的，還真狼狽……』
我沒辦法的嘆了口氣，正想扶薰起身，跌坐在地上的薰卻無預警地身子微微前傾，冰涼的額輕靠在我的肩上。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讓我驚訝的睜大了眼。
肩頭細微的體溫。
『……有香味。』
『咦？』
薰像要睡著般，閉上雙眼喃喃低語著。
『祭子的身上，有著櫻花的香味。』
半夢半醒之間，他這麼說。
然後，體力完全透支的薰，就這樣在我肩上睡著了。
簡直像是受傷的動物回到巢穴般的那樣安心。
儘管白袍上有著點點怵目驚心的血跡，薰的睡顏，看來卻天真無邪的像個孩子。
沁涼如水的秋夜。
平靜的街道。
遠處在黑暗裡燃燒著的紅楓。
我懂的。
總有一天，這一切都會遠到伸手難以觸及，它們不屬於我所能擁有的世界。
但此刻，我仍舊一動也不敢動，像是一個呼吸，都會在瞬間使得眼前沉睡的身影消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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