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祈《將薰》之二十
轉載時間:2006.02.09

第二十帖 百鬼夜行

今天是禳花祭重新舉行的日子。從早上開始,人潮不斷蜂擁而至,縱使是占地廣大的雙木寺,也有逐漸容納不下的趨勢。

『大家還真是有興致,明明上次發生了那種事……』嵐里不解的搖頭說。

『就是因為上次發生了那種事,所以才會有這麼多人來啊,』宓婆漫不經心地回道:『人群會自動往發生災難的地方聚集,尤其是非關自己的災難。現在,這些人裡面,不知道有幾個人正在心中暗暗期望著伊祁的巫女能夠再死一個,好讓無聊的生活有點變化呢。』

我聽到這番話,眨了眨眼,但沒有插嘴。

檀木的殿階反射著冷冷的色澤。

宓婆,我,再加上一個執行職務中的嵐里,之所以會出現這種詭異的三人組合,要從宓婆的不請自來說起。

因為事前沒有任何通知,宓婆到會場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在做自己的事。青歲正在沐浴淨身,在祭祀正式開始前不見任何人,紅木跟纓珞院其他的女官們,也都為了佈置準備忙得人仰馬翻,在極度缺乏人手的無奈之下,只好由身為客人的我負責起接待的工作,順道再把剛好巡邏經過的嵐里也拉了過來。

我們正在走往雙木寺中央的祭台的途中。

跟我不一樣,對於宓婆的話,嵐里立即表達出自己的不滿。

『什麼啊,我完全不懂妳的思考模式,這次禳花祭要是真的再失敗,京真的就會大難臨頭了喔,妳竟然還這麼無所謂的樣子……』

宓婆嗤之以鼻的挑眉。

『大難臨頭?你指的災難是對誰而言?』

嵐里愕然地咦了一聲。

『對比貴族人數多出十倍不只的平民老百姓而言,要活下去本身就已經是大難臨頭了,禳花祭有沒有成功,穢氣有沒有消除,對他們來說並不比明天要交的貢稅重要。因為對生活感到不滿,反倒希望穢氣降臨將京夷為平地,大家不管身分階級一起被殺死,在這群老百姓之中有一個、兩個,甚至十個百個,抱著這種想法的人也不足為奇吧。』

『唔!……』嵐里像是辭窮了,支吾了半天,求助的看向走在一旁的我。我暗自嘆了一口氣,接過話。『那麼,宓婆,您覺得守護結界是不必要的存在嗎?』

宓婆毫不遲疑的搖頭,『這當然不是,急速而全面的滅亡跟慢性死去,我個人認為是兩回事。我不諱言,我認為我剛才的看法是正確的。的確有一小部分的人對於現狀感到不滿。但,也還有另一部分較為沉默的人們,認同結界的存在。不然,當初根本就無法在京實施了。只是,人類的心是最善變的,變到最後都忘記了自己的初衷吧。人心的走向……』

『……即為命運的流向?』

我問,宓婆笑了。

『原來已經有人替我說了嗎?沒錯,正是如此。』

『可是,我還是不懂啊,就算照妳所說的,那麼那一群生活毫不匱乏的貴族們又來湊什麼熱鬧?』嵐里問道。

『簡單來講嘛,就是日子過於乏味。』宓婆說。

『等等,妳剛剛明明自己說……』

『不是只有貧困才會讓人感到難以忍受,富貴也是,兩者的定義是很微妙的。』

『……啥?』

宓婆望著張目結舌的嵐里,呵呵地笑了幾聲。

『小夥子,你連這種顯而易見的道理都不懂,看來還有得修行啊。』

嵐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地瞪著宓婆傴僂卻健步如飛的背影。

我默默在心中對他寄予同情。

* * *

鈴音叮錚宛如流水不止。

轉步,一個俯身揚手。

祭台上青歲的手,飛翔過碧澄的藍空,像是一隻白皙的鳥劃過。纏繞在身上朱紅的長衣帶,隨著她的動作飄舞著,額上叮叮噹噹作響的垂飾。

『……妳看得都入神了呢。』

慵懶的笑語傳下,我連忙抬頭,站在人群中的鬱雅向我們打了一個招呼。

『啊!』在我身旁的嵐里大叫,火冒三丈的用手指著鬱雅,『你這傢伙,又怠忽職守!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鬱雅毫不在意的搖扇一笑。『哎呀,查看有沒有可疑分子那種小事,你一個人就可以處理的吧,殺雞焉用牛刀啊。』

嵐里的額角頓時爆出青筋,我連忙趁他跳起來抓住鬱雅衣領之前,先一步開口:

『安靜!要開始唸禱辭了。』

同時,鼓聲停了,青歲的鎮魂舞也隨之結束,她垂下雙眸,高高舉起了手裡的串鈴。見狀,嵐里嘟噥了幾句,總算不情願的退回了原本的位置。

眾人目光不約而同的落在祭台的青歲身上。

『南之朱雀,火若不熄,北之玄武,據地嘆息……』

我一怔。

青歲此刻清朗著的,正是結鳥無緣唸完的禳花禱辭。

相似的聲音。

『……不得不說,那兩個人果然是雙子啊。』鬱雅輕道。

『嗯。』我應聲,知道鬱雅想要說什麼。

擁有相同面貌的雙子巫女。

我們都在不知不覺間,藉著凝望青歲,同時凝望著某個已被固定在塵封的光芒中的嬌小身影。

朱紅衣帶飛舞,纖纖素手。

那彷彿在向我們道別的姿態。

『總覺得有點感傷……』嵐里兩手交疊頸後,喃喃說道。

薄得一眨眼就會消逝。

亡者所遺留下的重量,總是輕盈得令人感到悲傷。

到了何時,這凝望的漫長過程才會停歇?而我又是為了什麼,至今仍苟延殘喘在這個世界上呢?為了完成這個注視的過程,或是為了證明他們曾經存在過?

這邊甚至不是我的世界。

負責拔箭的禮官出現了,一臉緊張的走出雙木寺正殿,正面面對著祭台的方向。人潮自動往兩旁分開,留出一條空白的區域。禮官一步一步,緩慢的走近祭台,然後,停住腳步,拿起了手上的弓。

上次發生的事,在場的人大部分都還記憶猶新。

會不會又發生什麼意外?

巨大的問號,緊張感所凝聚而成的沉默壓制全場。

禮官向眾人行了一個禮。

他逐步架箭,拉弓,瞇目,而後對準目標拉滿了弓。

『嘩!──』

急速破空的風聲。

禮官手上的羽箭,這次準確的朝著天際飛了出去。

『成功了!』

『終於結束了。』

『可以暫時安心了,太好了……』

人群裡響起此起彼落的歡呼聲。

我正鬆了一口氣,卻愕然的看見雨月姬的身影夾雜在人群之中。她凝視著我,白皙的小臉上盡是悲傷。

『……來不及了。』她說。

什麼意思?

拔箭儀式不是已經成功完成了嗎?

可是,就像在應證雨月姬的話一樣,祭台上的青歲抬起了頭,整個身體都僵直了。『怎麼會……』喃喃地。

青歲的表情與其是驚訝,不如說是驚嚇,與其說是驚嚇,更像是絕望。

『櫻花沒有消失?……』

什麼?

聞言,顧不得雨月姬轉瞬湮沒在人群中的身影,我忙抬頭仰望,然後,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涼氣。

頭頂上方,櫻花木上的朵朵花苞,在那柔軟的花瓣包覆下的穢氣,沒有任何消退的跡象。

* * *

手足無措。

這就是現在我們最好的寫照。

禳花祭的確是成功了,可重要的櫻花卻沒有因此消失。

『沒想到……』宓婆的神色看來凝重無比,『竟然會發生這種事……看來,在櫻木地脈中累積的穢氣存量,已經多到無法以中和得到解決的程度了。』

聞言,嵐里跳了起來。

『等等,然後呢,總還有辦法的吧?』

宓婆嘆了口氣。

『就我所知,沒有。』

這個直截了當的回答讓在場的大家都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時,人群中發出了驚叫聲。我們朝著天際看去。

『快看,那是什麼?』有人喊道。

只見自京的東西南北四個方位,各有一道彩光升起,在空中交纏飛躍著。

『……四道光?』我不禁驚訝的輕呼出聲。

就在同時,青歲陡然像是受到衝擊的向後退了好幾步,被鬱雅及時扶住,她的臉上毫無血色。

『為什麼突然……』

『喂,到底是怎麼了?』嵐里急忙問道。

青歲咬著下唇,似乎正忍受著極大的痛苦:

『是四神……四神正試著擺脫我……伊祁家的封印……』

她一說完,不要說其他人,就連一向鎮靜自若的鬱雅都難掩震驚:

『不可能的,四神同時叛亂?』

『……糟了,四神一旦不肯聽命於伊祁的巫女,守護結界會產生晃動的!』

宓婆才剛語畢,頭上的櫻樹枝枒便像在印證她的話,突然兇猛的長出更多更多的花苞,一旦綻放,絕對是足以掩蓋整個京城的數量。

眼見這麼大量且急速增加的穢氣,人們都驚懾住了。

開呀 開呀

紅色的櫻花唷

驀地,熟悉的歌聲如萬蟲蠕動鑽進我的腦子,我不覺抱住了頭,腳步開始虛浮。

有某個人,不,某個東西正在試圖呼喚我。

是誰在呼喚我?是誰?

來吧 來吧

紅色的櫻花唷

我的眼前不知何時已是鮮紅一片。

是化鬼的前兆,我心知肚明。

可這次不是由我喚起,而是我被召喚,不,是被侵入,藉由與我相連的波動,某個冰冷而黑暗的東西進而剝奪了我的身軀。

我們等待已久了

頭痛欲裂。

在我昏暗花亂的視線之中,逐漸浮現出鬼的面容。我掌持住最後防線的力氣正在一點一點流失,就在我將要被那股意志取而代之的時候──

『藤!藤,妳聽到我的聲音沒,快點清醒過來!』

有人使力搖晃著我,在我耳邊大喊著。

是青歲的聲音。

在醒悟到這點的時候,我立即睜大眼,自混亂的狀態中恢復了神智。

但是卻已經來不及了。

狂風吹襲,雙木寺的上空產生了時空扭曲的夾縫,自那闇黑無光的混沌之中,來自幽世的妖魔鬼怪正不斷呼嘯蜂擁而出。

沒有頭部,也沒有下半身,靠著腹部趴地爬行的人形肉塊。

鷹的翅膀長在一顆眼睛眨呀眨的嬰兒頭顱上。

擁有牛頭的老虎。

半邊是男,半邊是女的雙極怪。

尖嘴獠牙的小鬼。

我在伊祁家的書上看過類似的記載,我知道眼前的景象代表了什麼意義。

我打開了處在現世與幽世之間的鬼門。

──百鬼夜行。

* * *

宛如身在地獄的景象。

『可惡!』嵐里大喊著,拔刀將一個衝我們張牙舞爪而來的妖鬼斬成兩半。

『對方的數量太多了……』鬱雅表情凝重的抿唇道。

的確,正如他所說的。這些妖鬼們如果只是一個、兩個,那麼僅憑嵐里就可以把牠們解決掉。但即使是力量不大的妖鬼,一旦成群結隊,就不容讓人小看。

在數量絕對性的優勢之前,我們簡直像是隨時等死的嬰兒一樣。

『喂,來這裡,快點!』

『動作快!』

『先讓女人跟小孩過去!』

類似這種的吆喝聲不停在四處響起,鬱雅帶領的守衛隊正想辦法突破妖怪們的攻擊,把雙木寺內的人群護送回寺內避難。但是似乎是困難重重,人群目前仍擠在祭台周圍暫時動彈不得。

就在這時,我附近一個少婦像是一時重心不穩,腳步踉蹌了一下,發出一聲驚叫,摔倒在地。在空中飛舞的妖鬼們立刻發現有機可乘,紛紛發出刺耳的尖叫聲俯衝而來。

『危險!』我連忙用身體護住少婦,單手一揮,『斥!』

那是最簡單的驅逐咒,之前為了好玩跟青歲學的,卻沒想到會在這種時候派上用場。隨著我的語落,一道疾光向妖鬼急射而去,妖鬼們嚇了一跳,向四周逃開了。

『沒有受傷吧?』我扶起少婦,問道。

『沒有。謝謝妳的幫忙……啊,小心!』本來在微笑的少婦臉色一變,急聲喊道。

『咦?』我隨著她目光所指之處回頭,只看見一張猙獰的臉正張開血盆大口,滿嘴利牙朝我咬了下來,太大意了!

我緊閉上眼睛,等待接下來的衝擊與劇痛。

『──火之靜躍,水之動沉,為吾之障壁,封!』

就在那瞬間,由咒文形成的小型結界及時在我們跟妖鬼之間張開,救了我一命。

我錯愕的睜眼向來人望去。

『還真是千鈞一髮……祭子,妳非得老是這麼亂來不可嗎?』

清冷的語聲。

不知何時來的薰,站在我面前,一臉困擾的表情望著我這麼說道。

* * *

送走少婦,嵐里比我先問出聲:

『姓薰的,你怎麼會來這裡?』

『我不姓薰……算了,那不重要。異苑發現雙木寺有著異常的氣動現象,才會派我們過來查看一下情況。』

在薰跟我們解釋的時候,跟他一道來的陰陽師們已經紛紛投入了戰鬥,稍稍抒解了鬱雅他們的困境,我們也才得以退到寺內暫做歇息,並商量之後的對策。

『只是,沒想到竟然會是百鬼夜行,到底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薰問,我本能的身體退縮了一下,回答的是宓婆。

『祭子的荒之力剛好和產生混亂的結界互相呼應,被幽世的那些傢伙有機可乘,產生短暫的百鬼夜行狀態,事情經過就是這樣。』

『咦,哪有可能?』在旁聽到的嵐里甩了甩頭,本能否認道。

『怎麼,你不相信我老太婆說的話嗎?』

『不是,並不是……可是,這樣的話,那麼,不就是藤引起的了嗎?』

聽到嵐里遲疑的提問,我頓時一陣刺骨的疼痛,卻噤聲沉默。

宓婆則是哼了一聲,邊說話邊向略約數步遠的西殿走了過去。

『小夥子,任何一件事情都有無數微小的徵兆,百鬼夜行事關重大,百年也難一回,光祭子一個人是不足以引起的。原因有很多,例如禳花祭太晚舉辦也是,然而,最大也最可疑的原因,』宓婆說到這裡語聲頓了一下,瞇細了眼,『就是這個。』

在那佈滿皺紋的手指方向,是西殿右角的樑柱,乍看之下毫無異狀,再次凝神細看的時候,我這才發現,在樑柱的背面被貼了一張不起眼的符咒。

薰一見到,眉立刻皺了起來。『是移轉護符……』

『啊?』

『這符可作力量流向的媒介。四神對應四方四屬,這張符卻將之移轉至錯誤的方向,以致於四神力量無法回歸……難怪伊祁巫女會沒法鎮住四神。』

薰望了一眼仍在試著壓制住陷入狂亂狀態的四神的青歲,轉回頭對我們說道。

『可是,這也就代表……』

『嗯,有人蓄意破壞禳花祭。』

『是誰……』

『那件事以後再說,』鬱雅打斷了眾人的談話,摺扇一指正被妖怪攻擊,無力自保的人們,『恕我無禮,但現在重要的應該是如何收拾眼前的局面吧?』

薰同意地頷首,甩袖按住那張符咒,周身的氣流奔動著。

『總之,我先試著感應看看,如果能找出護符轉移的方向,幸運的話,也許能將四神引導回正確的位置也說不定。』

『……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找到?』鬱雅問。

可薰給的答案卻無疑是讓人洩氣的。

『不確定,氣流的方向只有設符者才清楚,強行介入的話,就算花上一整天也可能找不出來……如果可以的話,請盡量撐久一點。』

『我了解了。那麼,爭取時間的事就交給我們,』鬱雅的語調少見的嚴肅,融入幾分莫可奈何,『至於其他的,就全拜託你了。』

* * *

這是一場力量呈絕對性懸殊的戰鬥。

即使只是求要爭取時間的消極戰術,鬱雅的居中指揮也發揮了最大的功用,我們還是陷入了苦戰。每個人都在急劇喘氣,不管是陰陽師還是守衛隊,體力已經被消耗得差不多了。而連續使用驅逐咒下來,我也逐漸感到力不從心。

映照著四邊天空的彩光有越演越烈之勢。

『唔!不行,我快要控制不了四神的力量了……』青歲吃力地道,晶瑩的汗滴自她額角緩緩滑下。

『喂!要是控制不了,會怎樣?』嵐里邊打邊回頭問道。

『四神消散,則伊祁家為京設下的守護結界將會完全無效。』我說。

『也就是說,到時候可就不只是現在這些數量了,對吧?』

『沒錯。』

『傷腦筋啊,我個人認為光是現在這樣就已經應付不過來了。』鬱雅苦笑道。

我咬著唇。

該怎麼辦?

薰從剛才就一直閉目感應氣流,但是直至目前仍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這樣耗下去死傷會慘重無比的。

『占卜者不得插手干涉命運的軌跡是嗎?……』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突兀響起,打斷我雜亂的思緒。是宓婆,在自言自語了一句之後,她突然以驚人的氣勢站了起來。

『可我老太婆這次真的生氣了,管不得天命可不可違了!』

像是主意打定,宓婆抬起頭,不顧其他人的驚異眼神,她仔細的觀察著樹上櫻花花苞的排列方式,並且不斷以一種詭異的步法繞著樹走著。

好一會的時間過去了,終於,宓婆停了下來,五根指頭飛快做出類似運算的動作。

『潛藏、水、心病、如月……全是坎卦的跡象……』只見宓婆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些什麼,而後,她忽地一聲斷喝:

『薰,將四神之力轉往正北!』

薰聞言,連忙雙手按住護符,低聲唸著一長串的咒文,護符發出一陣莫名的光芒,而後,瞬間燒了起來,一下子就變成灰燼。

『……我已經將四神引導到正確的位置了,趁現在重新封印四神,伊祁的巫女!』

青歲隨即高舉起串鈴,再次跳起了舞,忽疾忽徐的拍子。

『四神啊,我乃伊祁一族意志的繼承者,聽命於我……』與鈴聲以相同頻率鼓動的聲音,擴散了整個京。

『──以汝為界,以荒為始,以和為終,京再封!』

語落,青紅白黑四色光芒自青歲手中飛出,在空中交會,再各別前往了京的四個方位。

又是一陣狂風吹襲。我不由得伸手遮住臉。同時,周圍的夜色逐漸褪去,天空的雲彩隱隱透亮起來,即將日出的時刻。

『啊,快看,鬼門消失了!』嵐里跳起回頭雀躍地喊道。

一如他所說的,時空扭曲的現象隨著曙光慢慢消失了,妖鬼們的身影也逐漸模糊,歸回幽世之中。陽光重新灑在雙木寺的屋簷上。

百鬼夜行結束了。

青歲吐出一口很長很長的氣,看著頭頂上依舊滿樹的緋紅花朵。

『……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她問。

我們沒有人能回答得出來。

* * *

之前我救過的那個少婦死了。

在官府清查死傷人數時,發現她倒臥在地上的屍體堆裡。死因大概是跌倒後遭慌亂的人群活活踩死的,在昨夜的那場騷動中,這樣死法的人並不罕見。曾經對我微笑道謝過的臉,年輕而強健的肉體,現在只是了無生機的冰冷肉塊。

不只她。

在這個漫漫長夜,死了很多很多的人,而更多更多的人受傷或是失去親人朋友。

是我連累到他們的。那麼多條的人命。

──那不是未成熟的妳可以掌握的力量。

翦大人總是正確的。

為何會妄想自己的這雙手能夠抓住什麼確實的東西呢?

報應。然而承受的卻是其他無辜的人。

我站在少婦的屍體面前,不由得詛咒起自己的愚蠢。

本來站在一旁哭泣的孩子們,看到我,紛紛露出憤恨的表情,撿起地上的石子就朝我丟了過來:『都是妳,就是妳把妖怪叫來的!壞人,離我娘遠一點!』

『快點滾!回妳自己的世界去!』

堅硬粗糙的痛感。

我一時之間不知自己有沒有資格躲開。

『喂,快住手!你們以為自己在做什麼?』嵐里暍斥,就要朝孩子們走過去。

『算了!』我喊。

『可是……』

眼前的世界彷彿在旋轉一樣。

我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了身旁的薰的衣角,彷彿一放手就會摔下,搖了搖頭:

『算了,有錯的人不是他們。』

是我的錯。

會變成這樣,完全是我一手造成的。

召喚鬼,只能帶來破壞的祭子。

從一開始就根本不該存在。

『……我們走吧。』沉默一會後,薰靜靜道。

當我經過那群含著淚倔強不肯落下的孩子面前時,我本能低下了頭。

彷彿不敢直視那悲憤控訴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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