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祈《將薰》之二十一 |
轉載時間:2006.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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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帖 大火 百鬼夜行的兩天後。 一清早,青歲便被從宮中送來的密令叫到了御殿去,雖然手令上沒明說,但也看得出來意不善。這是當然的,雙木寺的那場死傷驚動了整個京,再加上櫻花樹的污穢之氣也還沒有消除,現在可說是最緊張的狀況,帝會著急也是可以預料得到的。 可纓珞院上下還是人心惶惶。 紙門向外滑開,紅木端著點心盒走了進來。 『打擾了,您還在看嗎?』 我應了一聲,視線沒有自鋪滿地的卷軸書冊上轉開。 『嗯,我想找看看除了禳花祭,還有沒有其他的辦法能中和穢氣。』 『我明白您很心急,但是您已經兩天兩夜沒有闔眼過了,身體會撐不住的。』 『……反正我也睡不著,沒關係的。』 現在沒有休息的時間。 尤其是身為罪魁禍首的我。 紅木輕嘆口氣。 『我了解了。那麼,請至少吃點東西吧。』說著,她將點心盒放到房間裡的几上。我道了謝。 紅木彎身行了一禮,走到門邊又停步轉過身,擔心的望著我。 『發生那種事是誰都不願意見到的……請藤小姐您不要太過於責備自己。』 我翻閱書頁的動作停了下來。 紅木再次鞠躬,然後離開了。令人心安的穩重背影。 即使發生了那件事,還是對我說出了溫柔的話語。 我身邊總是圍繞著溫柔的人。 所以更凸顯出了我那顆已混濁不堪的心。 只要一閉上眼,人們死狀悽慘,七零八落的屍體模樣便會歷歷出現。 以及那群孩子們控訴的眼神。 查再多資料也無濟於事,消逝的生命無法以任何形式得到補償。我現在做的,充其量只是為了贖罪的自我滿足而已,這我也非常清楚。 可是,除了抱頭尖叫,我還能做什麼? 死亡的漩渦。 我已經無力反抗正被捲入軸心的自己了,黑洞在我每次掙扎時便自體內深處源源不絕湧出,擴染,擴染,視線所及之處逐漸變得狹窄。我的世界,那個一直以來藏在門後的寂靜世界,正因被擠壓,開始緩慢的斷裂了。 那扭曲的模樣。 * * * 下午,鬱雅來了。 『……關於佈下護符的犯人,我的手下正在清查最近幾日有到過雙木寺,並且靠近過西殿的人物。』鬱雅搖了搖扇,『不過,我奉勸還是不要抱太大希望比較好,畢竟出入雙木寺的人太多了。』 『很難鎖定範圍是嗎?』我問。 『嗯,而且,犯人為何要這麼做的原因也不明,難以用動機來作判斷依據。』 鬱雅說道。 我也不懂,那個設下移轉護符的人的目的是什麼,四神叛亂會直接影響到的只有京的守護結界,可是結界崩毀會對誰有好處? 一頭霧水。 『還有,這件事我希望妳能對巫女暫時保密。』 『……咦?』我詫異的望向鬱雅,他又考慮了一會才開口。 『雖然還沒有證據,我認為,那個犯人也許跟結鳥的死有關係。』 『可是,結鳥是被禮官的箭……』 『沒錯。不過,也不能排斥有同夥的可能性吧,畢竟那禮官的死也太啟人疑竇。總之,目前事情還未明朗化,大概必須請伊祁家再等一陣子了。』鬱雅聳聳肩,然後正色直望著我,『其實我這次來,另外還有一件事。』 那種神情,是跟我有關吧。 午後的懶散日光無聲溜進我們之間,在地板上留下一個個跳動著的光塊。 『最近,妳還是不要隨便出去走動比較好。』鬱雅說。 我一時之間不知該做出何種表情。 『我之前也跟妳提過上面有派人跟著妳吧,關於這次的事件,他們自然也知道了。其中,不知是誰把消息傳出去的,說祭子是從異世界來的鬼子什麼的,拜此所賜,到處都有離譜至極的流言,如果只是這樣倒也不要緊。麻煩的是,京裡有一部分人,看來是將妳視為引發百鬼夜行的兇手了。』 鬱雅拿扇柄敲敲額角這樣說道,一臉若無其事的慵懶。 『如妳所知,這次傷亡的人數非常多,大家的情緒也都很激動,要是被認為是罪魁禍首的妳突然出現在他們眼前,不知道會引出什麼騷動……非常抱歉,但請妳稍微忍耐一下,拜託妳了。』 來自異世界的鬼子,是嗎? 果然正如薰所說的,我在這裡是個跟周圍格格不入,還會帶來災難的人吧。 我不該在這裡的。 可是我又能回去哪裡? 從流死後,我就失去了我立身的場所。在家也好,在學校也好,在那些認識流的人面前,我總是感到被逼得無處可逃。 流是為了什麼死去呢?為什麼只有我還活著呢? 每對眼睛都在問著這個問題。 無法回答,我只好選擇躲進了門扉之後。 在陰暗、獨自一人的密閉房間內。 那麼拚命,拚命的想找出生存的原因的我,是否正意味著,沒有任何正當的理由足以支撐我活下去? 紙門上的楓木影子被拉得長長的,映在我膝頭的衣服縐褶。 『藤小姐?』 『……我知道了。我不會給其他人添麻煩的。』我沉默了會兒,說道。 鬱雅嘆了口氣。 『這就是妳最大的問題所在。』 我不解的抬頭。 『因為妳老是想著不能給誰添麻煩,不能成為誰的累贅,相對的,周圍的人想要幫助妳的時候,卻不知道該從何下手。藤小姐,妳知道嗎,從不表現出懦弱,本質上,其實就是一種懦弱的行為。』 『可是……』 我還想說什麼,鬱雅卻站起身來,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痕,笑笑地: 『嵐里不敢跟我一起來。』 啊? 『那傢伙一向是個不會說謊的人,要是看見妳,也絕對沒法跟妳說「那不是妳的錯」那種虛偽的安慰話,所以他寧願怠忽身為我的護衛的職責,也拒絕跟我同行。』鬱雅望了望我,又笑了,『……如果嫌麻煩的話,那個頭腦簡單的傢伙根本不用費這番心思啊。』 其實我懂。 我真的,真的深切的感謝著鬱雅、嵐里以及這裡的人。 每個人都知道是我的錯,可是卻都沒有開口責備我。 這裡的誰都太過溫柔。 只是我無法坦然握住他們向我伸出的援手而已,相信人永遠比被人相信還要困難。 ──不管是什麼事,妳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並不是妳真的看不到事物的重心,而是妳打從一開始就拒絕去接受。明明直接說討厭或是假裝說喜歡都好,但妳就是兩者都不願意做。妳太害怕顯露內心的黑暗了。 最了解我的人也許終究是流,他說得沒錯,一點都沒有錯。 我一直困在無限的輪迴之中。 永恆的開端與終點。 在目送鬱雅那行色匆匆中帶著疲倦的背影時,我一遍又一遍在腦中想著。 * * * 青歲回到纓珞院的時候,是一路啪噠啪噠重步踩進掬間的。 掬間相當於纓珞院的起居房,窗明几淨,採光良好,平常女官們不工作的時候,都會聚在這裡喝茶聊天,我也常從隔壁的書庫將書借出來搬到這裡看,青歲進來的時候,剛好一個鞋印踩過我鋪在地上的珍貴卷軸。 她氣到渾身都在發抖。 『怎麼一回事?』我放下手裡的書,詫異的問道。 『氣死我了!總有一天我非得親手把那群人大卸八塊不可!』 青歲還在發飆,站在一旁的女官們偷偷向我搖頭。 『那群人?誰啊?』 青歲怒氣沖沖的一甩頭。『除了那些遊手好閒、貪生怕死的貴族,還有誰?』 此話一出,紅木當場撫額嘆息。 『青歲小姐,您這樣說,要是被人聽到的話,會得罪許多大人的。』 『得罪就得罪,反正現在伊祁家的罪名已經夠多,也不差再加上這一條了!』 『罪名?那些貴族到底跟帝說了什麼?』我問。 突然籠罩的沉默,我懷疑的盯著支支吾吾的少女。 『青歲?』 『禳花祭失敗了,失去另一個雙子的伊祁巫女到底是否還能承當守護京的重責大任,以及……』說到這裡,青歲刻意避開了我的視線,『能夠召喚鬼的少女,也就是妳,初藤。能不能讓身為祭子的妳繼續留在京裡……大概就是這些了吧。』 我沒有對青歲的話感到意外。事實上,要不是當時宓婆出面,我早就被官府的人抓回去審問了。 我擔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那麼,帝的反應呢,也認為伊祁家應該負起責任嗎?』 青歲搖了搖頭。 『不知道。至少目前,帝還沒作出懲戒的決定,只是口頭予以關切而已。不過,那些人把所有的錯都推到伊祁一族的頭上,加上翦光明也贊同他們的意見,我看八成凶多吉少吧。』 『翦大人?』我錯愕的反問。 連那個極其正直的人也認為這是伊祁的錯嗎? 『對啊,那傢伙嘮嘮叨叨地講了一長串什麼守護結界本來就是錯誤啦,將京的未來託付給光憑血緣決定的一族更是無法保證素質,令人擔憂之類的……一副忍耐很久終於不得不說的氣勢。什麼嘛,要不是有守護結界,京不知多早以前就會被毀得一乾二淨,哪還輪得到這些人作威作福啊!』 紅木再次嘆息。『青歲小姐,小的說過很多次了,請您注意一下言詞……』 『可是──』 青歲的話被紅木一個手勢止住。 『總之,夜已經深了,請兩位小姐趕緊回房歇息吧。其他人也是,伊祁家不能再落人口實了,大家出去時行事小心一點。』 女官們齊應了一聲,紛紛魚貫離開房裡。 『那麼,先失禮了。』 紅木向我微一低頭,半強迫半勸說的將還忿忿不平的青歲押回房裡了。 目送她們離去之後,我沒有回房,獨自留在掬間內,地上滿是散亂的書冊。 掩上了掬間的門,我重新點燃燭火,微弱的火光在夜中搖曳著。 都是我的錯。 一旦說出這句話,只是會讓雙方更加尷尬而已。 所有的事情都以某種無法控制的速度往前狂飆著。 渺小的求救訊號。 我無視著那些,或者裝作無視,再次將自己埋首於大量的書籍裡。 * * * 在陽光滿溢的書房內,流貼著窗戶向外窺看鄰居院中的大樹。 ──啊,真稀奇呢,是竹節蟲。 ──竹節蟲? 我從書桌前轉頭,不是很感興趣的問道。 ──嗯,妳看牠的身體不是一節一節?很像竹子吧? ──好像是這樣吧…… ──竹節蟲是很狡猾的一種毛蟲喔! ──狡猾?哪有人這麼形容蟲的? 對於我的疑惑,流只是露出一貫的微笑,光中微弱的身影。 ──有啊,因為牠逃避了戰鬥,我覺得,竹節蟲跟姊妳很像呢。 流總站在光之中。 我迷迷糊糊的想著。 所以,在流的身後,也總有一大片無形的黑暗尾隨著。 * * * 我在滿天火光中醒來。 一開始,我是被門外雜沓紛擾的腳步聲吵醒的,像是許多人在奔跑的撞擊聲音,咚咚傳到地面。在我睜開眼的瞬間,愕然地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不覺在掬間睡著了。 接著才注意到那片被火光映染的紅豔天空。 從正對著院門的窗戶看出去,可以看到纓珞院最前面的兩邊屋簷已經開始燒起來了,因為是木造房屋,猛烈的火勢一發不可收拾。赤紅的火舌狂妄地沿著屋簷而下,簷下不遠的楓木首當其衝,劈啪劈啪地燃燒著,襯著尚未掉盡的枯楓葉,宛如是最後的盛開一般。 『發生什麼事了?』 遠處園中出現青歲高聲質問的身影,大概是睡夢中驚醒,慌慌張張跑出來的,身上僅披著一件單薄外衣。一個女官忙不迭跑向她,那個背影,應該是半祥吧,我暗自猜想。果然,下一刻半祥溫潤的嗓音就傳進我的耳中。 『不好了,外面有一群暴民說要找藤小姐,負責看守的人見他們來意不善,拒絕了他們,沒想到他們竟然會縱火……』 『妳說什麼!』 青歲詫異得倒抽一口涼氣。『你們沒有試著滅火嗎?』 半祥難過地搖頭。 『試過了,可是火勢一下就變得太大,我們根本來不及撲滅。』 『怎麼可能……』青歲難以接受地喃道。 『總之,請先盡快離開這裡吧,繼續留下來太危險了!』 像要證明半祥的話一樣,西屋的半片屋頂帶著還在燃燒的火苗,砰一聲摔到離兩人不遠的地面,轟然巨響。 半祥緊張的喘了一口氣。 『……快走吧,青歲小姐。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青歲連忙應了聲,兩人匆匆往院門的方向跑去,可青歲這時卻又硬生生的頓住腳步。 『等等,藤呢?』她問。 躲避般地,我下意識停住了呼息。 『半祥,我問妳,藤呢?』 『……剛才紅木姊去找過,可是她人不在房內的樣子。』 『什麼?我去找她!』 半祥一把拉住轉身欲走的青歲手臂。 『不可以,已經沒有時間了。』 『可是藤……』 『藤小姐那麼聰明,也許早就發覺到著火,自行逃了出去,現在正在外面等著我們呢。』 『唔……』 我聽著她們的對話,卻沒有出聲喚人的打算。 想起流的這件事,對我而言,是最後一根稻草。現在的我,已經完全的毀壞了。沒有刻意去做任何事的氣力。 『青歲小姐,請千萬珍惜自己的生命。在結鳥小姐不在以後,整個伊祁一族都要靠您了,您背負著我們所有的希望和京的命運,沒有任性的權利。如果您能了解小的這番話,就請現在趕快走吧。』 『……可惡!』 青歲狠狠的一跺腳,轉身向院門的方向跑了過去,半祥則跟在她身後。兩人的身影逐漸變成大火中的兩個小黑點,什麼都看不見了。 凝視著眼前的情景,不知為何,我的心彷彿置身另一個遙遠的世界般平靜。 本來就不該存在這裡的。 死了之後,是否就能到流的所在之處呢? 寧靜純粹,不會再強迫被誰捨棄的世界。 我現在,已經失去了繼續選擇生者身分的勇氣了。 大火。鬼。祭子。流。死亡。 這些名詞逐漸堆疊成一個巨大的繭,將我封閉起來。繭裡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闇黑。 我離開了窗,坐回散亂的書冊中。 一旦火燃燒到這裡,應該會很快就蔓延開來,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吧。 火光映著紙門。 周身的溫度正在節節高升。 我抱著雙膝,全身蜷縮,保持如還未出生時,被包覆在羊水之中的姿態。 就這樣死了的話,連一點骨灰,可能都不會剩餘下吧。 我曾在這個世界生存的證據。 可是,那已經無關緊要了,對於現在的我而言。 什麼都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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