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祈《將薰》之二十二
轉載時間:2006.02.15

第二十二帖 被遺留下的人所能做的事

木頭燃燒的聲音慢慢靠近,映進窗內,火焰的紅光在手背上跳動著。

我閉上眼睛,全身湧上一陣疲憊,像是走了很久的路之後終於能夠休息。

原來等死是這麼一回事。

一生中曾經發生的片段記憶都極度縮小成一瞬,只有死亡的感觸無止境地擴大,聽不見,看不見,不想聽見,不想看見。

死亡是捨棄的過程。

屬於我的,將會屬於我的,曾經屬於我的,或永遠都不屬於我的,將那些一件一件丟棄,就是死亡。

事實是這樣的。

每個人所能在這世上生存的時間,並不決定於一個人的命運、境遇、健康狀況,或是其他的天災人禍,一個人的壽命長短,只在於那個人還能忍受生者的身分多久而已。當再也無法忍耐的時刻來臨之時,鬼便會應聲尋來。

橫亙在現世與幽世之間那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流是自殺的。』

這句話,我從來無法將之化成言語說出口,即使他走得是那麼義無反顧。

我有意識的在逃避那兩個字的名詞。

像是一旦我承認流放棄了自己,那麼,不僅僅是流,連我的生存價值都會一併被否定一樣。對外人來說,流不過是一個證明自殺率高漲的數字,可是,對我而言,不是那樣的,絕對不是只有那樣而已。

被流帶走的,不只是他自己的生命,還有我們曾與他相處過的生活一隅。平淡無奇的日常,累積度過的每一日,流的選擇無異是同時切割了我的生命,其切痛遠超過於四肢被人砍斷的痛楚。

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找不到懸而未決的答案,推不開那扇門,只好停滯不前。

屬於我的時針在此永恆靜止。

* * *

不知又過了多久,在寂靜之中,人對於時間的敏感也降低許多。唯一可以作判斷的是房裡的溫度正在節節高升,氧氣漸形稀薄,我緩慢地做了一次呼吸。

鼻間霎時浮飄開的清柔味道。我驚訝地睜開眼。

──櫻花的香氣。

怎麼可能?

忽地一聲清脆的鳴叫,金黃色的短小身影自窗櫺竄進,在房裡轉了一圈,再度快速掠過我眼前,朝半滑開的紙門飛去,準確地在門外出現的人影肩上停了下來。

月白的長衣襬,淡琉璃色的瞳孔。

我睜大眼,抬頭看著那張淡雅的臉,一時之間不知該做何反應。

是對方先打破了沉默。

『找到了……妳果然還在這裡,祭子。』單手支住門緣,呼吸略嫌急促的薰說。光潔的額上覆著一層薄薄的汗珠。

* * *

薰站在門外,我坐在門內,兩人之間的距離無法單純以遠或近來測量。

大火在我們之外熊熊延燒著。

『……對不起。』長久的對峙之後,我開口道。

薰沒有出聲,只是靜靜的看著我。我再度低下頭。『對不起,真的非常對不起。』

『為什麼祭子要道歉呢?』一針見血的問題。

我一時語塞。

薰見狀,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我都知道的,所以,妳不需要道歉。』

啊?

我錯愕的看向態度沉靜得宛如無視於周圍火焰的薰。

『一直以來,祭子所凝視的,並不是我們所存在的現世,而是更為遙遠,更為遙遠的所在。關於這點,我從很久以前就明白了,只要在旁邊看著就會了解,祭子妳是如何拚命地想要裝出自己活著的模樣,一路走到這裡。』

不帶任何責備意思的語氣。

『我都懂的,因為我一直待在妳的身邊看著妳。』

再怎麼偽裝,人都還是會不自覺顯露出脆弱的動物。

是這樣嗎?薰所說的話意思是這樣嗎?

我的掙扎,我的懦弱,我的無能為力,眼前如羽毛飄落而下的身影。

──姊,妳救不了我的。

一閃而過流微笑著的臉。

巨大的痛楚襲來,我本能閉上眼環抱住自己。

沒辦法的。

我已經太累太累,沒有多餘的力氣戴上面具,躲在繭裡活著了。

感到保護層正在龜裂。

『……祭子。』

薰的聲音清清冷冷,猶如一潭在夜中緩慢擴散開的湖水。

『從以前我就一直在想,為什麼我的家人會以那種方式死去呢?為什麼非得是我親手將那妖怪引進來的呢?是什麼因果讓那個時間,那個地方,一定會以這種形式發生了這種事?剛回復記憶時的我不斷在思考這個問題。不過,現在的我已經不那麼想了。』

『不那麼想?……你找到答案了嗎?』

我半帶恍惚的反問道。

答案。必須只有自己被留下來的答案。

就因為不知道,所以只好抱著空虛的胸口假裝有什麼東西需要保護似地緊抓著,其實一無所有,亡者埋葬了一切。

然而薰搖搖頭。

『沒有。我並不是找到了答案才會這麼說,但,硬要說的話,也許是因為我找到了類似答案的東西。』

『類似答案的東西?……』

『不管怎麼做,也永遠都不會明白死者的事情吧。既然如此,那活下來的人,能做的事,就是一輩子帶著這個疑惑活下去。沉重也好,煩惱也好,快要不能承受也好,就這樣一生跟這個疑惑奮戰下去。如果能這麼做的話,那麼,就算是像這樣帶罪的自己活下去也沒關係吧?因為,我認為這就是活下去的人所必須背負的罪。但是,重要的是,不能否認這個疑惑的存在,不能試著消除這個疑惑的存在,一旦這麼做,就會連自己生存的意義都被抹殺,沒錯。那是寄生在人體內的鬼。可是,人是神與鬼並存的生物。把鬼殺了,人也會不再是人了。所以,我打算就這樣困擾下去。』

我望著薰清澈堅定的眼眸,久久說不出話來。

人的體內住著鬼,但是,把鬼殺了是不行的。重要的,不是否認有鬼的存在,而是如何背負著各式各樣的惡,走下去。我們每個人的心中都有著一隻鬼,而我所能做的,就是讓那隻鬼不要控制了我自己。

如此而已。

薰的意思就是這樣吧。

只是單純忘了流是不行的。

只是忘了流是在我眼前跳下去這件事是不行的。

一直以來我都這麼做,卻只是讓自己陷入一片虛無縹緲的泥沼。因為,現在的我,是由在流死前,和流死後的我共同組成的。流死了這個事實,同時是構築成我的其中一塊建材。在停滯在流離去的時空中時,我卻早已經不是當時那個極度驚嚇,手足無措,什麼都不能做的藤了。

因為時間是會在不知不覺間流動著的,跟時光中止的流不同,我會繼續成長,繼續旅行,繼續爬過無數座高峻的山丘。

然後,終有一天,自己也會逐漸堅強的吧。

背負著各色各樣的東西,依然有著能凝視前方的力量,人都是這樣活過來的。活著就是戰鬥,必須拿起武器,不顧一切地互相撞擊。我害怕那樣,所以我鎖起了門。待在門後,就不會受到傷害,也不會傷害到其他人。

可是,薰說,人生不僅僅只有這些而已。

總有著比受傷更悲慘的事情。也總有著散發著柔和碎光需要守護的珍貴事物。

兩者彼此交織而成的人生。

無論背負著多深的黑暗,即使伸手不見五指,人總是自然而然地,像嬰兒找尋著母親一般的定律,尋找著陽光照射之處。

因為人再怎麼樣也不會是鬼。

人就是人。

『……我認為,人都一定會死的,不管或早或遲,那是一定會到來的結局。可是,』薰的唇邊揚起一抹清淡的笑意,像是偶然盪開的水紋。『比那更重要的,是祭子妳現在確實生存在這世上,呼吸著與我們同樣的空氣,即使非常的辛苦,幾乎到難以忍受的地步,但,祭子,妳現在還活著不是嗎?』

我不由得怔住。

透明的櫻花香氣靜靜在房內擴散開來。

『只要人還活著,就無論何時都有改變的可能。我也是,祭子也是。所以,我才非來不可,我是來帶妳回去的。』

『回去?』我又能回到哪裡?

『就跟之前禳花祭將四神引導回正確的方位一樣,祭子所凝視的方向如果偏離了正軌,那麼,就再改回來就好了。』

薰偏頭靜靜微笑著的臉,此刻浮現出真實的輪廓。

與我活在同一個時空的人。

『我們回去吧,回去現世,回去妳本來應該在的地方。』

聞言,我不覺驚怔抬頭,放開了環抱住自己的手。

火光跳上我們兩個人的臉。

出來。

『我答應妳,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我都會陪妳看到最後一刻的。』

薰半彎身,向我伸出一隻手。停在我眼前,白皙修長,隱隱可見血管的手。

『……所以,請不要對戰鬥感到畏懼而逃避,祭子。』

活著的手,此刻毫無顧慮的伸向我。薰的這個行為,就像是突然從門縫裡滿溢而出的細小光芒一樣,溫柔得令人幾乎張不開眼。

出來。

我凝視著薰向我伸出的手,一動也沒有動。

知道此刻在我面前等待被選擇的,正是生者與死者的交歧點。

如果是流,會說什麼呢?

而被他遺留下來的我,又能做到什麼呢?

不遠處傳來紙門燃燒時劈哩啪啦的聲音,炙人的熱氣迎面襲來。

只要留在這裡不走,毫無疑問等待著的會是死的命運。

流所選擇的。

出來。

那個時候,我救不了流。

那麼,即使跟流選擇了不一樣的命運,也可以被原諒嗎?

我不知道。除了問流本人,誰也不會知道,可關鍵的流卻已經死了。

所以,我只能照自己想的走下去,是這樣嗎?

因為關於被遺留下的人,所能做到的事情,雖然可能每個人的答案都不一樣,卻有一點是無庸置疑的。

只要還活著,就有改變的可能。

崩壞,同時意味著再一次的重生。

出來。

是這樣的吧,雖然將手遮住雙眼不看,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

可是我不想再這麼做了。

我不想再停留在眼前一片黑暗的世界。

那扇禁錮已久的門扉,此刻正慢慢地鬆動開來。一點一點,久違的光線溜了進來。

我聽到某處響起了門鎖轉開的聲音。

微微遲疑地,我伸出了手,又頓了一下。

而後,下定所有決心地深吸一口氣,用力朝那扇沉重的門扉推去──

出來。現在,從妳身處的廢墟裡出來!

瞬間,閃耀著的巨大光芒,照亮了周圍所有一切。

我不再猶豫,握住了薰的手。

* * *

生與死,真的往往只有一線之隔而已。

我深深地這麼覺得。

纓珞院在大火之中逐漸崩壞了。

我和薰一離開掬間,火舌就蔓燒上掬間的屋頂,要是再晚一秒,就真的會被困在裡面出不來了。我們加快了腳步,當從院門逃出來的時候,等在門前的青歲一看到我,立即朝我飛奔而來,二話不說,劈頭就罵了我一頓。

『我說,妳為什麼會在掬間裡睡著啊?不在自己房間裡睡覺,要是發生什麼事情的時候找不到人,會給別人帶來困擾妳知不知道?』

一旁的薰聽到,微微睜大了淡色的雙眸,卻什麼都沒有說。

我對他這份沉默的體諒有著無限的感激。

『喂,藤,妳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

『……對不起。』我說。

青歲愕然的停住。

『對不起,讓大家為我擔心了。』我又道歉一次,『下次我絕對不會再這麼任性的。』

青歲還是一臉錯愕,紅木帶點驚訝的微笑了。

『藤小姐,您似乎有點變了喔。』

『咦?』

『該怎麼說呢,表情變得清爽許多,人也坦率了……雖然我不知道是為什麼,不過,是件值得慶賀的好事呢。』

紅木說,溫柔了然的表情。她一向是個成熟的大人吧。

我深深地向她低頭一鞠躬。

『之前給妳添了很多麻煩,而且,連纓珞院也因為我的緣故被燒掉……真的是非常非常抱歉。』

『哪裡。』

紅木向我還了一禮,臉上的微笑沒有收起。

『只要藤小姐沒事就好,纓珞院再蓋就有了,反正大家都嫌這裡有點舊,剛好有機會可以名正言順地翻修,藤小姐,妳不用為這種事在意的。』

她說。

站在青歲身後的纓珞院眾人,也笑著跟我搖了搖頭。

『唔,是這麼一回事嗎?』

『是的。所以,藤小姐只需要接受就行了。』

『我知道了……謝謝你們。』我再次低頭謝道。

現在已經能夠了解了。

有時候,毫不畏懼迎向來自他人的善意的勇氣,比任何東西都來得困難,然而,就算如此,那還是必要的東西。

像是不能適應周圍笑得開懷的人群,青歲又氣嘟嘟的瞪了我一會,然後,突然沒頭沒腦的抱住了我。

雙臂摟得死緊。

正當我要開口詢問的時候,悶悶的少女嗓音小聲響起。『好險……』

『咦?』

『我還以為妳會跟結鳥一樣……藤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

我愣了一會,而後慢慢的,試探地伸出手回抱住她。

青歲沒有躲開,身上溫暖的體溫自指尖傳來。

我輕吁一口氣,瞥了薰一眼,後者對我笑笑,那對淡琉璃色的眼眸,曾經拯救了我多少次呢?還會再拯救我幾次呢?

現在誰都還不會知道。

生命就像是一團無解的謎,在走到盡頭之前都不能停止猜測的過程。

『嗯,我也覺得,能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青歲,妳也是喔。』我說。

是的,任誰都不會有答案。

因為生命是會不斷隨著時間流轉而改變的。

所以,在和亡者見面的那個時刻來臨之前,為了非守護不可的寶貴事物,必須盡全力地忍耐,即使拚命到快要死掉的地步,即使傷痕累累到筋疲力盡的地步。

請耐心等待。

而變遷總有一天會來到的。

那就是被遺留下來的人,在這個時空中,唯一所能做到的事──

活下去,

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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