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帖 真相大白

天亮之後，巡邏隊聽到消息趕來將火滅了。

還好，損害沒有想像中嚴重，纓珞院靠近街道的那一面是只剩下瓦礫了，但西邊的長屋還尚稱完好。下人們由紅木帶領，暫且以西屋為中心，開始收拾大火燒後的一片狼藉。

『那麼，接下來該怎麼辦？』

青歲揉揉僵硬的肩背，半轉身問道。

『雙木寺的穢氣，總不能一直留在那裡吧？要是櫻花開了，整個京的結界都會崩毀的。』

『要是不能中和的話……』我沉吟著，薰看向我。

『祭子，妳是不是有什麼想法？』

『嗯，我在想，能不能直接淨化？』

總之，不能讓櫻花綻放，但也不能讓櫻花不綻放，那唯一的辦法，只剩下直接在空中將全數的花朵都淨化了。

『全部？不可能的，那樣龐大的數量，就算憑藤的祭子之力，也還是太勉強了。』青歲搖頭否決了我的提案。

『唔，果然不行嗎？』

『不，也許還有辦法。』

薰忽地出聲說道，青歲挑眉。『什麼辦法？』

『移轉護符。』

『啊？』

青歲一臉疑惑，一旁的我卻懂了。

『就像對方將四神力量引導到另外的方位，我們也可以利用同樣的道理，將其他人的靈力轉到我身上。薰，你是這個意思嗎？』

薰點點頭，青歲聞言，露出為難的神情。

『可行嗎？先不說我們找不找得到這麼多人，光是這麼大量的靈力移轉，沒有完美的咒陣引導是做不到的啊。』

『只要宓婆願意幫忙，再加上伊祁家的鎮魂輔助，我想就足以應付了。至於大量的靈力……』

語聲微微停頓，薰轉頭望著京東北角的方向。

若有所思的側臉。

『……只能找異苑了。』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薰的聲音裡帶著另外一點什麼異樣的情緒，也或許只是我多心也不一定。

＊ ＊ ＊

在經過商量之後，決定由青歲前去雙木寺，先行準備佈陣相關事宜。薰去請宓婆，我則是到異苑，請翦大人派出苑裡的陰陽師們幫忙。

我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坐落於京東北隅的異苑。經過通報，沒有等太久，我就被請進翦光明的房裡。

白砂黑石的庭園。

小路上一個人影都沒有，寂靜無聲。

『……打擾了。』

我悄聲道，走進房內，樸素雅致的擺設，在在顯示出房間主人的品味跟人格。身著一襲深黑袍子的翦光明自堆滿公文的桌旁站了起來，向我點頭致意。

『好久不見了，祭子。』

一如往常沉穩的聲音。

時間緊迫，我沒有坐下，直接將我的來意說了一遍。

『事情經過大致就是這樣。所以，請您務必協助我們。』

『請先等等……祭子，妳說淨化之陣？是將特定範圍內的五行之力重新流動，以藉此令污穢自然消去的術法嗎？』

翦光明狐疑地反問一句，我肯定的點頭。

『是的，這是現在我們找到的唯一能救京的方法。』

『不是我存心懷疑妳，祭子，』翦光明困擾的蹙起雙道眉峰，『但是，這樣做，真的就能淨化雙木寺的穢氣嗎？我從沒聽說過類似的事情。』

對於這點，我倒是沒有異議。

『嗯，因為以前大概沒有人這麼做過吧，所以沒聽過應該也是很正常的事才對。』

『那麼，妳如何確定這個辦法有效？』

直指核心的質問，我一時語塞。見狀，翦光明隻手扶著額角。

『聽我說，祭子。我聽說纓珞院的事了，我深感遺憾，也知道妳現在心中一定很著急，可是，再怎麼說，將小範圍使用的淨化術擴張到整個京的地脈，未免也太勉強了。何況，連伊祁巫女中和的禳花祭都失敗了，我並不認為比中和更強制性的淨化會成功。』

我也知道翦大人是對的。要是以前的我，也會這麼認為吧，經過腦中所有的理性運算後的結論，然後將可能性最低的消去。可是，現在的我也已經明白了。可能性最低，跟沒有一絲一毫可能性，完全是無關的兩回事。

我主意打定，堅決的一抬頭：

『我知道風險很大，可是，對於現在的我們，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反正要是失敗了，不過就跟繼續待在這裡什麼都不做的結果一樣，也沒有什麼損失不是嗎？』

翦光明像是驚訝的看了看我，而後嘆了一口氣。

『……好吧。那麼，妳告訴我，妳打算怎麼做？』

『青歲，不，伊祁巫女會負責引導，將陰陽師們的靈力連結到我身上藉以增幅，然後我再發動淨化主陣，淨化櫻花木上的穢氣。』

翦光明聽完，緊鎖的眉頭皺得更深。

『還真是充滿一堆未確定因素的策略啊。先不說陰陽師們的靈力是否會無法與妳相容好了，負責引導力量流向的人只要一個恍神，就有可能會造成氣場扭曲，穢氣聚集，最壞的結果則是再導致一次百鬼夜行……也許這樣說有點失禮，但我無法從心底信賴現任的伊祁巫女能做到這點。』

『不能相信巫女？為什麼？』

我驚愕的反問，翦光明舉起一掌阻止我的揣測。

『請別誤會，我並不是出於私心這麼說，雖然異苑與伊祁家素來積怨已久，但那是彼此立場的差異造成的，跟個人沒有關係。我之所以會這麼認為，是因為現任的巫女年紀太過幼小，伊祁家首推「調和」，但她顯然地還不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力量，就這點來說，祭子妳也是一樣的。』

『這個……』

無話可說，我只好沉默等著翦光明的話持續。

『基於剛才我說的那些理由，我有足夠動機去懷疑伊祁巫女是否能做好自己分內的工作。事實上，我一直認為，人丁單薄的伊祁家，早就該退下來了。只憑血緣，不問其他條件就讓兩個小女孩擔任這麼重要的位置，皇族的做法實在過於未經深思熟慮，太莽撞了。』

翦光明說著，而我則當場愣住片刻。

──放著不管的話，會有很多人死去的，所以，所以，求求妳，藤小姐，請妳救救京的人們！

結鳥拚死的呼喚聲音。

──我現在啊，是真的很想當好一個伊祁巫女的角色喔。不是為結鳥，而是為我本身，伊祁青歲的願望。

青歲堅定的纖細身影。

『請別這樣說她們。』我忽地出聲。

『祭子？』

『我能明白翦大人的顧慮，也承認其中的確有部分是事實。然而，結鳥跟青歲她們，也並不是只憑血緣，不問其他條件就接下巫女的工作，而是因為想守護這個京，才心甘情願擔任巫女的。請您不要誤會了這一點。正直是翦大人的優點，但是，如果不能同量的了解他人的傷痛，只會變成不近情理的嚴厲而已，我是這麼認為的。』

我說完，小小地換了一口氣。

翦光明這次完全遮掩不住臉上的驚訝之意，良久，他才似乎沒辦法地笑笑：

『……祭子，妳似乎改變了。』

我搖搖頭。

『怎麼，我說錯了嗎？』

『要說錯倒也不是……不過，我覺得現在的我跟以前比起來，並沒有任何變化，我只是打破了某個東西，然後從裡面出來而已。』

一直囚禁住我的那樣東西，因為打破了，所以我才得以站在這裡。

這才是正確的答案。

『是嗎，也許要說，妳真不愧是能呼喚鬼，掌握破壞與重生的祭子吧……』

翦光明坐回椅上，雙手交握，像是在思索什麼一樣的陷入短暫的沉默，然後他開口了。

『祭子，這只是我的想法……何不乾脆趁這機會讓京的結界崩毀？』

『啊？』我驚訝地發出疑問聲。

『如妳所知，京的守護結界雖然暫時抵禦了外敵，卻因為穢氣無法自然循環消去而產生了妖物跟怨靈，讓京人死傷無數。我認為，這一開始就是錯誤的策略。』

『我不懂您的意思……』

『祭子，妳不覺得這個京，已經出了什麼問題了嗎？』

『問題？』

『在上位者的貴族整天遊玩取樂，競相行風雅華靡之事，浪費無數。在下位者的百姓終日只求溫飽，為了生活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毫無風骨。在中位者，如下級官吏之流，則是討好上位，欺壓下位。這個京，很早以前就被這些人弄髒了。』

翦光明看向窗外，以幾近是自言自語的音量低語道。

遠方的街道，傳來孩子們玩鬧時發出的銀鈴般笑聲。

『太過污穢的東西，就失去被守護的價值了……所以，我才說不如讓京的結界崩毀，重新再來一次。』

他在說什麼？

我不能理解的向翦光明走近了幾步。

『可是，這樣一來，會有很多人因此死去的啊。』

『自古以來，崇高的理想背後，總是不可避免會伴隨著死亡。妳不妨將其視作必要的犧牲。』

必要的……犧牲？

這是活著的人的想法吧，那些死去的人會怎麼想呢？也會認為自己的死亡是不得不如此的必要犧牲嗎？

翦大人的神態讓我覺得陌生。

『守護結界的存在，不過是讓那些卑怯的人能繼續躲在這層保護殼裡，理所當然的避開了困難而已。天地之理，太初便生，如今，京竟然扭曲了這層道理，強制將和的狀態停留，才會產生了污穢之氣，假若我們不改變做法，那麼縱使這次能成功的淨化了穢氣，穢氣仍然會再生的，誰也斬不斷這個循環，唯一的辦法，就是讓結界徹底崩毀，雖然會有死傷，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翦光明說完，望向我。

嚴肅端正的五官。

這個人果然是個極度正直的人。但是，也許太過於正直了。

『……翦大人，您一定是就算跌倒，也能馬上站起來的那種人吧。』我突然說。

翦光明困惑的看著我，似乎不能理解我為何提起這個。

『我想是吧，難道那樣做不好嗎？』

我左右搖了搖頭。

『不是的。能像翦大人一樣做到這點的話當然很好……可是，也有很多人跟翦大人不一樣，跌倒的時候，會受傷，會哭，會感到疼痛，即使站起來了，也沒辦法繼續往前走，所以，不由其他人保護著，告訴他該往哪裡走是不行的。』

誰都有暫時靜止的時刻。

然而身邊的戰鬥卻不會因此暫停，才會有守護結界的存在。

『聽起來是有點自私沒錯，可是，我認為那樣也並沒有什麼不好。人啊，是不用測試也會顯露出軟弱的生物。既然如此，就靠著別人的力量來學著堅強也可以吧。因為誰都不是只有一個人而已。』

生者永遠背負著死者的那一部分。

既然無法推卸，至少要好好走下去。

『在被守護的同時，一定也能產生守護他人的力量。我是這樣想的。』

我聳了聳肩，笑了一下。

『其餘的事情，可以慢慢經由人為改變，但是，要是大家都死了，不管是什麼都不可能做到了吧，所以，我還是認為應該要先挽救京的結界才對。』

翦光明沉默了半刻。『……我明白了，如果這是祭子的選擇的話。』

『嗯，抱歉，翦大人。』我帶點歉意的說。

翦光明體諒地微笑，緩緩地站起身來。

隨著他寬大的身影離開，亮晃晃的日光隨即跌進窗內，讓人一下睜不開眼。

『哪裡。祭子是個溫柔的人，會這樣認為也是可以理解的。不過，真是太可惜了。』

『可惜？』

翦光明露出非常遺憾的表情。

『是的。因為，這樣一來，我就非殺妳不可了。』

等會，等一下。

他剛才說了什麼？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雖然一字一字聽得非常清楚，卻無法在腦中拼湊出完整的意義。

『我不能讓妳成功淨化穢氣，再讓結界維持下去。其實如果可以，我本來希望妳能以祭子的身分幫助我的，我真的感到非常遺憾。』

翦光明說完，右手的食指跟中指一併，指向我所在的方向。

那動作沉穩得猶如深黑巖石邊緣折射出的光線一絲不苟。

『……那麼，再會了，來自異世界的年輕祭子。』

沉痛的聲調。

我不可置信的看著那雙盈滿殺氣的細長眼睛。

為什麼？

『鬥者，陣列，鎖心破！』

可現下並沒有給我錯愕的時間，就在咒語完結的同時，一道如刀刃般鋒利的疾風自翦光明的指尖射出，直直朝向我的心臟切殺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