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藏《鬥法》之六
轉載時間:2007.11.28

林德生離開這間中醫診所。正午的陽光一觸碰到皮膚就發燙,他坐在沒有冷氣的車子裡,比坐在三溫暖蒸氣室還難受,他打了幾通電話,昨晚請警局裡的朋友小羅弄出來的資料已經搞定,等著他拿現金去交換。他在一間速食店吃午餐,隔了好一會,小羅才出現,他穿了件凡賽斯的仿冒襯衫,戴了一副墨鏡,朝林德生走來,拿了一些失蹤兒童和一些病歷資料給他。
『這是這一次和上一次的。』林德生說,遞了一個信封給小羅。小羅當他的面數了數紙鈔的張數,然後才帶著點微笑坐下來。
『你這次是幫誰跑腿?在查什麼?』小羅順手拿起林德生的飲料喝了幾口。
『那個市議員楊世德,』林德生說,『在找他親戚。』
『哈!不會吧?』小羅拍了拍手,『他叫你找他女兒?那傢伙真是走投無路了。』
『不是,他叫我找他叔叔。』
『找他叔叔?幹嘛?他叔叔遺產很多嗎?』
『我怎知?』林德生翻了翻那疊失蹤兒童的清單,『這些小孩子的爸媽有沒有你知道的?』
『我看看,』小羅拿起整疊紙,隨便翻翻,『這個,吳宇程,他是搞營造的,前幾年標下了華新橋那邊的工程,不過這傢伙好像沒什麼黑道背景,我也不知道他的來歷……』小羅又看了看,『這個黃義訓是大佑的老闆嘛……嗯!還有這個,蔣啟藩,黃龍製藥的總裁……這可奇了,這些大老闆的小孩失蹤,怎麼沒上報?……啊!這他媽的都三十幾年前的事了!』小羅伸手在林德生後腦打了一巴掌,笑了起來。

林德生一點也笑不出來,他的思緒混亂,滿腦子只想到關於那間陰廟的事。如果,這些人當時去那間廟裡拜拜求願是為了發財發達,甚至願意犧牲自己孩子的命,那麼這一切都開始合理了。他馬上又想到更恐怖的事:如果,當時楊世德的祖父也來這廟裡拜過呢?那麼,犧牲的就是楊世德的叔叔?那個楊世德小時候還一直在廟外面對談的叔叔……林德生寒毛直豎,他想到:如果這些小孩失蹤根本不是在願望實現之後,而是在之前呢?這些人為了迷信,為了求取更多的慾望,對外宣稱自己的孩子失蹤了,其實卻是把他們丟進這間廟裡,對!就是這間鐵皮屋裡,然後靜靜等待願望實現。沒錯!沒錯!那鐵皮屋裡的深坑,如果是成年人要爬出來並不困難,但如果是把小孩子丟進去,恐怕是爬不出來的。是啊……這說得通啊……如果那時楊世德的叔叔已經病重,家人已厭倦久病在床的孩子,所以,乾脆拿他的命當代價,跟廟裡的東西求個願,這也很有可能啊。這麼說起來,當年,楊世德還小的時候,在那鐵皮屋裡跟他交談的,說不定正是被親祖父丟進那深坑裡的叔叔,還活著的時候的叔叔。……不可能!楊世德小學的時候,他叔叔也快三十了吧?可是失蹤人口的報案是在他叔叔還十七歲的時候,這又太不合理。
那麼,那些被丟進廟裡的孩子呢?
他們後來又去了哪裡?被埋在什麼地方?他們被丟進這間鐵皮屋裡的時候,又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真的有見到那廟裡的『不乾淨的東西』嗎?還是在不停詛咒他們雙親當中漸漸渴死餓死?
迷信!一切都是因為迷信!
林德生又忽然想到:那麼楊世德呢?他的官運也挺順的不是嗎?難道他小時候在那廟旁邊,沒有許下過什麼願望嗎?如果是,那讓他的女兒失蹤的,究竟是那廟裡的東西,還是楊世德自己?
林德生又忍不住想到:不管事實的真相如何,這些丟了孩子的父母,的確都過著大富大貴的生活;也就是說:這廟裡真的有什麼靈驗的東西?那麼,這一切都只是迷信?還是真的有些什麼……有些什麼……
『我還有事,』林德生站起來,拍拍小羅的肩膀,『先走了,晚點再Call你。』
一走出速食店,馬上就被迎面而來的熱空氣吹得幾乎窒息。林德生快步走回車裡,往楊世德處駛去。

說起來,林德生一直不信鬼神,但也不特別覺得那些靈魂說法有多荒謬,只是看到過於迷信的人會有點幸災樂禍似地嘲笑。當然他也有一些小迷信,當他發現自己的眼皮在跳,就會特別小心,他認為這有可能是要出車禍的『徵兆』。但是除了這些小事,基本上他不信他的一生可以由一個陌生人算出來,包括吉凶禍福;他也不信按照風水改變自己家裡的擺設就能讓自己財運亨通。對!這很矛盾,似乎迷信也不過是程度上的差異,我們可以說幾乎人人都迷信,只是程度上的差異。對林德生而言,他能相信緣分和徵兆這類事情,但他不相信靈魂世界。在他看來,人死了就死了,像是一台精密的機械損壞了,它哪裡也不會去,沒有天堂或地獄,那些都是活人創造出來的東西,只為了想安慰對死亡對消失的恐懼。人類的心靈很脆弱,很容易想出一些讓自己獲得安慰或獲得鼓舞的理由;當然,有時候這些想像力也會為自己帶來更深的恐懼。想到這裡,林德生不禁想到十年前『那個』王太太曾跟他說過的話:『那些大官和有錢人,他們滿腦子想的就是未來,結果弄得自己神經兮兮。太有錢,太有才幹,太聰明,那都是會遭天譴的。』迷信如果是文明的副產品,那麼人不斷地受這自己所創造出來的副產品所迷惑所痛苦,人擁有文明這項不同於其他生物的能力,卻為這能力所苦。那些住在更高處的人們,擁有無上權力的那個種族,降臨在他們身上的,恐怕也會是更嚴厲的迷惑和痛苦吧!否則又何必如此求助於那些怪力亂神?
但是現在這一切都很難講了!
從理性的角度來看,林德生認為楊世德的叔叔(或者甚至那個叔公)都只是死於家人的邪門迷信的犧牲者。他只要找到證據,證明楊世德的叔叔確實是死了,那麼這個案子就到此為止,林德生拿到兩百萬,也不必再去想這些讓他起雞皮疙瘩的事。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其實是對這些有錢人的祕密充滿好奇的。如果說這些人是因為與廟裡的鬼神交易,得到了現在的財富與權柄,那麼,林德生自己呢?在內心深處他不斷在想這個問題,他會不會願意以一條親人的性命換取他想要的一切?

林德生走進楊世德位於高等法院旁的服務處,這裡原本也同時是楊世德老婆的律師事務所,貼滿花崗壁磚的優雅三樓透天,招牌小得幾乎看不清,鐵窗漆成乳白色,一樓門口堆了一些舊電話和老舊的椅子。林德生看到這堆沾滿灰塵的舊電話機,不知怎麼地有點懷念起從前。
他走進這棟透天厝,一樓接待廳只有一個禿了頭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張小辦公桌上講電話,那男人看到林德生,揮手示意要他坐下,但林德生仍是站著。隔了一會,男人掛上電話,一瘸一瘸地從座位旁走出來。
『我想找楊先生。』林德生說。
『喔!他剛好有事出去了。』
『那……』林德生遲疑片刻,『我姓林,請問楊先生有沒有留什麼東西給我?』
『什麼東西?』
『楊先生昨晚跟我說要我今天來拿。』
『沒有耶……』男人用懷疑的眼光上下打量林德生,『還是我幫你打電話問一下?』
『那不用了,謝謝!』林德生說完就轉身走出門。
想到原本該拿到的七十萬竟然被放鴿子,林德生心裡頗不痛快。他撥了電話給楊世德,響了好幾聲才接起。
『喂……我是林德生。』他說,『我現在在你服務處這邊,那個票子的事……』
『喔!』楊世德在電話的那一頭顯得十分疲倦,『我臨時離開一下,你晚點再過來吧!差不多一個小時候可以吧?』
『好!那我晚點再過來。』
掛了電話,林德生走回車裡,兩手放再方向盤上,停了好一會,又拿出一根煙,仔細檢查了一下才點燃。他抽著抽著,忽然從公事包裡拿出那疊資料,仔細看了看,接著又開車離開了。

下午的太陽幾乎要把所有的東西烤焦,泥土地面被曬得滿是裂痕,楊世德躲在樹蔭底下,仍覺得有些睜不開眼。他掛上了林德生打來要錢的電話,拿起手上的礦泉水,連灌了好幾口,才稍微舒服一些。他抬起頭,看著老家那棟殘破不堪的透天厝,在刺眼的陽光下,有種物換星移的無奈,他心裡覺得奇怪:這麼多年了,怎麼都沒想過要把這裡賣掉?
楊世德走上後山的小山坡,來到那間鐵皮屋前,昨天早上才被他打破一面牆的鐵皮屋,今天看起來像是經過了幾十年,整個鋼架和波浪石瓦板都塌下來了,傾倒處,屋內那個方形的深坑也曝露在陽光下。他原想多看一些牆上的字,但現在牆板倒塌成這樣,他也打消了念頭。楊世德又喝了幾口水,然後走下山,進了那棟透天厝。他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的積水,但還是踩得整個鞋襪都濕透了,他環顧一圈,然後輕悄悄走上樓梯。多年以前,他還在念國中時,有天晚上瞞著爺爺奶奶溜下來客廳想看深夜的電視節目,結果不知怎麼在這樓梯上摔了一跤,他滾下樓梯,全身痛到不能動彈,他眼淚直流,想大聲叫喚,可是卻連聲音也發不出來,那天晚上他獨自躺在黑漆漆的樓梯下,想著死亡。

楊世德走上二樓,觸目皆是感傷。這裡原本是爺爺奶奶的臥房,樓梯口有個小客廳,擺滿了爺爺的茶具,牆上掛滿字畫,旁邊櫃子裡擺了爺爺收藏的骨董茶壺,如今一切都已破損蒙灰。他四處看了看,爺爺的書房裡竟然還跟二十年前一樣,只是到處是灰塵和髒污。他遲疑了一下,開始東翻西找,把爺爺書桌的抽屜層層抽出,仔細翻看每一件紙張和信函,接著,在一疊夾在塑膠片裡的紙張裡,他看到了自己小學和國中時的成績單,更下面的幾張紙,是他曾得過的獎狀,多半是作文和演講比賽,也有一張寫生比賽的佳作。楊世德拿起這些成績單和獎狀,又從書櫃開始翻起,沒多久,他找到幾本相簿,翻開第一頁是個年輕男人的照片,從年代來看應該是爺爺年輕時的照片。楊世德快速翻了翻,相簿裡大多是爺爺奶奶年輕時的照片,還有自己父親小時候的照片,他翻到第二本相簿,才看到一張發黃的照片裡,十歲出頭的父親旁邊站了一個年紀更小的男孩,嘟著一張嘴,看起來很害羞。接著,他看到其他幾張照片裡有相同的男孩,直到這男孩看起來像是有十二、三歲時,就再也沒有他的相片了。最後的幾張相片則是楊世德小時候和爺爺奶奶的照片。他拿起相簿和成績單獎狀,往三樓走去,三樓原是儲藏室和楊世德小時候的臥房,他沒走進自己的房間,倒是在儲藏室看了幾眼,然後,他再往上走。樓頂的違章加蓋有一間小佛堂和一間小儲藏室,他看著那間上了鎖的小儲藏室,想起父親在電話裡說過,他的叔叔後來被爺爺丟在這個小房間。楊世德走到佛堂,想找什麼東西把儲藏間的鎖撬開,他從供桌上拿下一根銅製燭台,然後走回儲藏間門口,把相簿和成績單輕放在地上,然後拿燭台使勁敲著門鎖。這個時候,他腦中又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爺爺奶奶不是基督教徒嗎?為什麼我們家裡會有佛堂?』
他才想到這裡,鎖就被撬開了。生滿鐵鏽的小門嘎嘎地開啟,房間裡面滿是潮濕的氣味,還有一絲淡淡的香味,像是檀香那樣的香味。楊世德右手推開門,從門外看進去,全身的寒毛都豎起。

小房間光線昏暗但清晰,小床,書桌,櫃子,地板,全都一塵不染。怎麼看,都像是還有人住在這裡。
『叔叔還活著!叔叔一直住在這裡,這個小房間裡。』楊世德腦中閃過這個念頭,然後怎麼樣也停不下來。接著,他看了看那扇門,門是從外面鎖上的,他從地上把鎖撿起來仔細看了看,鎖的鑰匙孔是生鏽的,可見得不常用,那麼,這扇門平常就是一直鎖起來的了?楊世德越想越不對勁,他走進房間,伸手在木頭書桌上抹了一把,沒有什麼灰塵,即使是門窗密閉的房間,也不可能經過了這麼多年都沒灰塵。他站在房間裡,心跳快速,眼睛四處看了看,發現床底下好像有東西,他戰戰兢兢地低下腰,把床單撥開,看到床底下擺了兩個紙箱子,已經破舊不堪了。他小心地拖出紙箱,打開其中一個,裡面是一些摺疊整齊的衣物,還有一些老式的錄音帶,多半是一些台語老歌。楊世德一件件地拿起衣服,箱子最下面有一綑用橡皮筋圈住的信封,他拿起信,把橡皮筋拆掉,坐在小床上一封一封看起來……

『天常吾友,收到你的來信還有書籤我很高興。』

看到這裡,楊世德終於確定真有這個叔叔存在,而且就曾經住在這個小房間裡。

『可是我很擔心,你說的那些應該是開玩笑吧?怎麼可能會有那種事呢?我希望你能多寫給我一些電視上的事情,還有那個歌唱大賽,還有,你的爸媽還會檢查你的信嗎?請來信告訴我……』

再來就是一些流水帳。這信的筆跡看起來像是小孩子,署名叫『齊軒』,可能是叔叔小時候交的筆友。不過信上沒有標記日期,楊世德也分不清哪一封是前哪一封是後。

『天常吾友,我很擔心你的病情,我可以來看你,你爸媽什麼時候會出門?我有幫你換到楚留香的墊板了,我會拿來給你……』

楊世德一封封粗略地讀著,看來這個小朋友家裡沒有電視,或是父母不准看,所以很愛跟叔叔問些電視節目的事情。信的內容除了電視之外,就是這個小朋友在學校裡發生的事,都是些再平常不過的事,從這些信的內容裡實在看不出叔叔當時寫給他什麼。翻到這裡,楊世德看到一封沒蓋郵戳的信封,他順手打開,卻嚇了一跳。
這封信是叔叔寫的,字跡漂亮得像是成年人。

『軒,
半夜三點多了,我睡不著,樹林那邊的蟲兒在齊聲叫,像打雷,』

才讀了幾個字,楊世德就開始覺得背脊發涼,雞皮疙瘩都冒出來。

『我就快要死了,最近背上的膿瘡開始血流個不停,我的手指和腳已經一點感覺也沒有了,上個星期,醫生拿針戳我的腳,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只是覺得好累好累。我醒著的時候,覺得像是在睡,睡覺的時候,好像還醒著一般。上次我跟你說的事,我最近想了又想,不管你怎麼說,這個世界上都是沒有鬼的。
我最近在想,我們為什麼要活著呢?當初我自己也沒有選擇,就出生在這世上,然後跟病痛打仗,想辦法活下來,不管怎麼樣,人都是會死的啊!我跟你說我不相信有鬼,但我相信有神,可是它其實不是神。我常常在想,我手上的細胞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活著,有一天我想去碰熱水,細胞就被燙死了,它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死了,可是我知道,因為是我要去碰熱水的,我覺得我們的生命就像這些細胞,我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死,因為我們只是某個東西的一部分,那個東西想知道病痛的感覺,於是我就生病,它想知道車禍的感覺,於是有人就出車禍,它想知道友誼,於是我就認識了你。
我這兩天看到書上有寫,古代印度人相信宇宙是由「杜卡」形成的,「杜卡」就是「苦」或是「惱」的意思,也就是說,世界是苦惱形成的,我們也是苦惱形成的。那本書上說,原本宇宙是一片虛無,是黑暗,有一天,這個虛無想變成「有」,就是想要存在,這個「想」就形成了宇宙,而且,這個「想」本身,就是「苦」和「惱」。所以,我們都只是這個虛無的想像,我們是它想像出來的,只是存在它夢裡的鬼魂,所以我們死了以後不會變成鬼,因為我們本來就是鬼魂了,我們死的時候,它會想著:「啊!這樣啊!我知道了!」然後繼續夢著無數個人的人生,當然,也包括你的人生。現在的它,感受著我寫這封信給你的感覺,也感受著你讀這封信的感覺,它都知道,因為它想知道,我們才存在的。』

讀到這裡,楊世德已開始頭暈了。這封信,怎麼看也不像是一個小孩子寫出來的。

『軒,我不恨那個虛無,我不會恨它讓我生病,我今天一整個晚上看著自己的房間,到處都有我身上流下來的膿血,但是我不恨它,我只是不停想著它,我覺得很想哭,其實我有哭了好幾次,今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到床單上都是我的血,我又哭了,我希望在我消失之前,「它」能牢牢的記住我,因為我是為了它才受了這麼多苦的,因為它想知道,我才受了這麼多苦的。
我生來不存在,死後也不存在,我活著只是為了要讓它知道我受的痛苦。
真不公平,你說是嗎?軒,我不恨它,但我好嫉妒它,我想要和它一樣,可是這是不可能的。軒,我上次問你的事情,你考慮得怎麼樣了?你願意嗎?請在我死之前,請你告訴我。』

楊世德緩緩站起來,把信放在書桌上,當他回過頭再看那紙箱的時候,卻看到剛才被他掀起的床單邊緣,露出一小塊黑褐色的床墊。他慢步靠過去,伸手掀起床單,床單下,床墊上滿是乾掉的血污。楊世德幾乎是衝出小房間,他停在門口,覺得一陣強烈的噁心,他想到剛才叔叔的信,想到昨晚父親在電話裡跟他說的事,想到慈祥的爺爺奶奶的笑臉,他撿起腳邊的那幾本相簿和成績單,又回頭拿出那疊信件,然後快步衝下樓去。
他幾乎是跌跌撞撞地回到車上,把老家拿出來的信件相簿隨手扔在側座,然後馬上發動車子離去。他正好面對陽光的方向,只能勉強瞇著眼開車,過沒多久,還沒離開老家前那條馬路,他又想到另一件事。
老家荒廢這麼多年了,可是家裡面的東西儘管破的破爛的爛,卻是一樣也沒少。
難道都沒有宵小進來搬東西嗎?
他想到林德生昨晚在電話中所說,那後山的鐵皮屋曾經是座陰廟,也就是說,附近的人沒人敢靠近這房子了?就是說,這傳言是真有其事了?那麼,楊世德記得那鐵皮屋裡的聲音到底是誰?是廟裡的鬼神?是那些失蹤的孩子?是他叔公?還是……還是跟他說話的其實是叔叔。那時他還住在樓上的小房間,楊世德那時年紀太小,說不定會記錯,說不定他只是把樓上的叔叔和去鐵皮屋冒險的事搞混了……
不!楊世德腦中清楚記得他小時候帶著同學走上那山坡的情景,他記得那時忐忑的心情,帶著罪惡感和復仇的興奮。對!他明明記得,是他自己帶著同學們走上那條小山路,期待著即將降臨在他們身上的懲罰,還有鐵皮屋裡那個象徵盡頭與死亡的那個叔公。對!他的印象中,打從一開始,樓上的那個小房間就一直是鎖住的,他從來不去注意那個房間,在他的童年裡,唯一的不解之謎就只有那間破舊的鐵皮屋,讓他童年的朋友一個一個消失的那間鐵皮屋。

林德生再回到楊世德的服務處的時候,楊世德也才剛回來,他們在門口遇到,楊世德跟他打了招呼。
走進服務處,那個中年男人一看到楊世德,就馬上起身,拿了筆記本想跟他說話,楊世德卻只是揮揮手,然後轉頭對林德生:
『到樓上談。』楊世德說完就走上樓梯,林德生也趕忙跟上。
服務處的二樓布置得像個小圖書館,每一面牆壁都是塞滿書的櫃子,靠窗的那一邊有一張仿清式的大書桌,桌上堆滿了紙張和書刊,書桌前有一組黑色皮沙發,也是古典風格的。楊世德走到書桌旁,把從老家拿出來的東西丟在桌上,然後走到沙發前坐下,林德生也跟著坐下,過沒多久,樓下那個中年男人就一瘸一瘸地走上來,拿了兩杯茶擺在沙發中間的矮几上,然後又跚跚走下樓。
楊世德從上衣口袋拿出一本支票簿,寫上了一百萬元整的數字,然後遞給林德生。
『你有什麼消息嗎?』楊世德問。
『目前有這些。』林德生拿出一疊資料,擺在矮几上,然後端起茶喝了幾口。
楊世德拿起那疊資料,仔細看著。
這上面的名字都很熟悉,他認出其中一個失蹤孩童的名字,那是他國小時的同班同學,他甚至還記得帶著這同學走上那小山坡的情景:那時候,這個黑黑胖胖的同學邊跟著楊世德走著,邊唱著一首夾帶髒話的自編兒歌。楊世德繼續翻著資料,仔細辨認這名單上的名字,忽然,他像是被電流電到一樣,全身打了個寒顫。
蔣啟藩?那不是老婆的伯父嗎?黃龍製藥的總裁?……他的獨生女……蔣杏美,也在岡山這一帶失蹤的?
楊世德完全不知道老婆的伯父曾有過孩子,印象中他一直待自己的姪女,也就是楊世德的老婆,如同自己親生女兒一般,現在這一看,又更是說得通了。楊世德想盡辦法要記起這個名字,蔣杏美……蔣杏美……啊!對了!就是那時在國小美勞課曾借過彩色筆給楊世德的女生。
楊世德已經開始後悔知道這些事了。

『我今天把你老家那棟鐵皮屋的照片給一個學命理的朋友看過了。』林德生繼續說,『不過他說要花點時間查書,那些字可能不是什麼咒語之類的,應該就只是像紫微斗數那樣,算命盤那方面的。』
『嗯!』楊世德哼了一聲,仍然繼續看著那疊資料。
『還有,我剛才去找了這些失蹤兒的父母。』
『嗯?』楊世德抬起頭來,『你找了誰?』
『我隨便找了兩個住得近的。』林德生伸手在那份名單上指了一個名字,『第一個找的已經搬家了,不過我有問到新地址。第二個還在,就是這個,黃宏綱,我去找了他的父母。』他停了一下,楊世德看著他,沒說什麼,林德生只好繼續說:『他的父親死了,死因我還沒查;母親後來改嫁了兩次,現在是旗山一個漁貨商的老婆了,妙的是,這漁貨商還小她十來歲。信不信由你,這女人看起來差不多才三十多歲,可是資料上她應該是五十四了。』
『你找她談過了?她說什麼?』
『什麼都沒說。我去找她的時候她剛好出門,我被那些隨扈擋著,我先是問她小孩子的事,她沒理我繼續走,我後來問她知不知道岡山那座陰廟,她才回頭看我一眼,從那表情裡實在看不出她在生氣還是驚訝,我看她拉皮也拉過幾百次了……』
『她有隨扈?幾個人?』楊世德打斷他。
『咦?說起來奇怪,她身邊帶著三、四個吧!』林德生繼續說:『後來她好像跟其中一個講了幾句悄悄話,然後就上車了,我看我可能也被跟蹤了吧!』
『一個中盤商的老婆帶隨扈的確是有點奇怪,要不就是炫耀,要不就是真的有事……』楊世德抬起頭,『所以你什麼也沒問到?』
『那種女人不好惹。』林德生說:『我想可能再從其他人那邊問問看吧!或者……你有沒有考慮過,是不是讓我找人去那個鐵皮屋挖挖看。』
『去挖是沒問題,但是先檢查一下……嗯……』
『我會先看一下有沒有毛髮或其他組織樣本,證明你叔叔曾經在那鐵皮屋裡,或是有其他人曾經在那裡,但是,你也知道,時間過這麼久了,機率應該是也不高。』
『還有一件事。』楊世德站起來,從辦公桌上拿起從老家帶出來的那疊信件,遞給林德生,『我找到這些信,我叔叔小時候的筆友寫的,其中有一封是我叔叔本人寫的。這信上有地址,在台南,你看能不能用這地址找到那個筆友,說不定他知道我叔叔的事。』
『我待會影印一份給你帶著。還有,我老家的樓頂,有間小房間,在佛堂旁邊,那裡好像是我叔叔以前的房間,那邊的床底下有兩個箱子,其中一個我還沒打開,你要找人去看鐵皮屋的時候順便去那裡看一下,看有沒有什麼線索,還有,把那兩個箱子也帶出來。』
『好!我明天就去。』林德生應了一聲。他低頭翻了翻那些信,楊世德叔叔寫的那一封讓他有點毛骨悚然,說不上什麼原因。信上面的筆跡很美,讓人會一直讀下去,可是越讀就越覺得不舒服。說起來,信的一開始,他對這個生病的孩子帶著同情,可是不知為什麼,他讀著讀著,同情漸漸轉為一種詭異,一種說不上來的詭異。

『我生來不存在,死後也不存在,我活著只是為了要讓它知道我受的痛苦。』

告別了楊世德,林德生獨自離開服務處。天色已近黃昏了,天邊的雲彩斑斕,可是氣溫一點也沒有降低。
林德生坐上車,想著先去修車上的冷氣,然後找地方好好吃頓飯。他正要發動車子,手機就響了,是一串不知名的號碼。林德生懶懶地接起。
『喂……林德生。』他有氣無力地。
『嗨!你在忙嗎?』一個嬌滴滴的女人的聲音。
『沒有……嗯……妳是哪位啊?』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悅耳的笑聲。
『我是王太太啦!』那女人說完,林德生就僵住了。她像是又笑了幾聲,『你啊……你前兩天醉得好慘啊!該不會連講了什麼都忘了吧?』
『啊!妳……』林德生鬆了口氣,『我是在妳家過夜的嘛……真不好意思,不過我那天……』
『你那天?』她帶著笑,『你那天還沒付帳喔!是我先幫你墊的。怎麼樣?你要不要謝我?』
『啊!真不好意思,我一定會還妳。』
『你乾脆回請吧!你今天晚上有事嗎?』
其實林德生今天沒什麼找女人的興致,可是他想搞清楚『這個』王太太到底是誰。
『呃……今天晚上我有點事……』他很清楚對付女人的手段,通常越是不容易到手的女人,就越是對不容易到手的男人感興趣。『但是我一定要請妳喝一杯。這樣吧!九點以後妳約個時間,我盡量趕過去。』
『呵呵……』那女人笑了幾聲,『那就九點吧!我可不能待得太晚,老公會問東問西的討厭。』
『好!好!那九點,我去紅屋找妳。』
『嗯!那先Bye!』女人輕盈地道別,然後掛斷電話。
林德生怎麼想也想不起這女人是誰。
王醫師的太太?哪個王醫師?
不過現在麻煩的是到九點以前,他得想辦法打發掉這段時間。

到了傍晚七點多,天色才暗下來,太陽雖然消退了,可是顏色雜亂的街道上滿佈煙塵,仍是一片悶熱。
楊世德多買了一個便當,他像是失了魂似地開車到情婦阿雪的海產店旁。她放下店裡的事走出來見他,兩個人就這樣坐在車上邊吃邊聊,兩個人都各自被心事包圍,只是裝作若無其事地聊些無關緊要的事。
『你等我一下,』阿雪忽然想到什麼,打開車門走出去。
楊世德在車上收拾了便當盒,打開車窗抽煙,沒多久,阿雪拎著一手啤酒走過來。
『好久沒跟你喝兩杯了。』她坐進車裡,輕輕把車門帶上,然後看了楊世德一眼,『來!』隨即開了一罐冰啤酒,遞給楊世德。
『妳知道嗎?我的珊珊也失蹤了。』楊世德像是在講別人的事情一樣,阿雪露出非常驚訝的表情。楊世德喝了口啤酒,然後繼續說:『跟之前一樣,沒人打電話來要錢,沒什麼消息。我還一直不敢跟我老婆講……』
『什麼時候的事?』
『上個禮拜六。我送她去上英文課,後來再去接她就不見了,老師說什麼人也沒看見。』
『那你現在怎麼辦?』
『這兩天……我忽然想起很多事,我小時候的事,以前在我老家那邊,也有小孩子陸續失蹤,有幾個還是我同學。』
『那時候綁架小孩子滿常見的。』她說。
『嗯!妳相信這世界上有神嗎?』
『不知道,不相信吧!』她低了頭,像在想些什麼,然後又猛灌了幾口酒。『不過有沒有都沒差,我以前每年都會去安太歲,我們那裡有座玉皇大帝的廟,我小時候我媽常帶我去那裡拜拜,結果……』她乾笑了一聲,『還不是都一樣?』她說完,拿起酒對著楊世德,『來,乾了吧!』然後仰頭一口氣喝盡。
『我們那裡有座廟,』楊世德也喝了一小口,『聽說是間陰廟,去那個廟裡拜過的人後來家裡都有小孩失蹤。』
『那家裡沒小孩的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這兩天珊珊失蹤的事快把我搞瘋了,我就忽然想起老家那裡的事,我一直覺得這件事跟珊珊失蹤有關,可是又查不到什麼東西。』
『那個廟裡是拜什麼的?』
『不知道。』
『不知道啊……』她嘆了口氣,『算了吧!來路不明的廟還是不要亂拜比較好。』
『嗯……』
『警察那邊怎麼說?』
『算了吧!』楊世德搖搖頭,『一堆死胖子。叫他們去欺負人還可以,真要叫他們辦什麼事那還不如去廟裡求神。』
『等等,你現在是在懷疑你說的那座廟拐走珊珊?還是你打算去那種廟求願把珊珊找回來?』
『我也不知道。不過如果真的能把珊珊找回來,就算……』楊世德的聲音哽咽,『就算要我的命,我也……也要把珊珊找回來。』
車內沉默了好一會,兩個人各自低著頭,看著手上的啤酒罐。
『把車窗打開吧!』阿雪柔聲說,『我要抽煙。』
楊世德把車窗搖下,然後遞了一支煙給她,自己也拿了一支。
『可是那座廟好像已經不在了,』楊世德說完,點燃香煙,『現在是座鐵皮屋,就在我老家附近。以前,我還小的時候,還有去過那裡,我記得那裡是座鐵皮屋,我……』他停了一下,『後來,有人告訴我那裡原本是座廟,後來拆掉了,我怎麼想都覺得奇怪,明明記得是間鐵皮屋的。』
『或許你看到的是鐵皮屋,別人看到的卻是一間廟。』阿雪說。
楊世德突然覺得一陣寒顫。可是女人沒察覺他的臉色有異。
『我以前……』阿雪猶豫了好一會,『有去拜過狐仙。』她說完,靜靜看著楊世德,楊世德沒說話,她抽了口煙,繼續說:『那時候我還在台中那間酒店,店經理跟我們幾個小姐很好,其中有個小姐就想釣他……其實那個男人又矮又胖,我也不知道,總之,我也不記得是誰先說的,就說台北有座狐仙廟,去那廟裡拜拜可以讓自己桃花運很好,那個小姐就吵著說要去,我們當然也很想去啦!後來就一夥人殺上台北,去那座廟買了不少香火。那時候我們幾個姊妹裡有一個比較胖,叫做咪咪。』她嘴角微微揚起,似笑非笑,『她胖歸胖,胸部挺大的,叫咪咪實在很合。』
『所以妳也去那裡拜過了?』楊世德問。
『嗯!我只去過一次。』她抽了口煙,『不過重點是這個咪咪,她後來有點走火入魔了。』
『就是那個想追妳們經理的那個嗎?』
『不是!那個後來跟老闆吵了一架,轉到別的店裡去了。這個咪咪一開始算是被我們幾個拉去拜的,後來她每個禮拜都會上台北去那間狐仙廟拜拜,我們一開始還覺得好玩,後來就開始覺得不對勁了。我也有警告過她,我說叫她別再去了,我們做小姐的只要每天都來上班,檯費會少到哪裡去嗎?結果她也聽不進去,還是每個禮拜都上台北,前幾次還有幾個姊妹陪她去,後來大家都煩了,就只有她一個人去。後來……過了一陣子,她就開始變了,變瘦了,而且越來越漂亮,她點檯的次數也越來越多,還有的客人啊……為了要睡她,連車子都買給她了。可是你知道嗎?那時候我們不但不羨慕,反而覺得很恐怖。她那個時候個性也怪怪的,有一天晚上,她跟我們說……唉!我們那時都嚇壞了,她說有天晚上有個男人來找她,去她家裡找他,這個男人是個阿兵哥的樣子,很年輕,皮膚黑黑的,理個平頭,還穿軍服,就是那種阿兵哥的制服……這個男的我們沒見過,是咪咪跟我們說的,她說那天晚上這個男人來找她,後來就跟她上床了。她說那天她高潮了好幾次,還說那個阿兵哥身材很好,很結實,個子不高,但是老二很大,又大又粗,屌毛又很濃密。』說到這裡,阿雪笑了,『反正就是她喜歡的那種型……她說這個男的做愛的時候身上會有股味道,就是像麝香那種味道,會讓她飄飄欲仙;還有,這個男的很會做,那天晚上他們做到快天亮。她累得半死,可是又睡不著,她就抱著這個男的睡,可是他身上的味道一直讓她很興奮,結果她一整個晚上都沒睡。』女人停了一會,又開了一罐啤酒,灌了幾口,然後彈了彈手上的煙。
『她是在哪認識這個男的?』
『就是不認識啊!也不知道哪裡蹦出來的。』她抽口煙,然後把煙蒂丟出車外。『第二天來上班的時候她就魂不守舍的,整天想著那個男的,結果那天晚上她回家,那個男的又來了。』
『還是穿軍服?』
『一直都是穿軍服。』阿雪說,『然後他們又做愛做整晚。她後來還有給我們看,她的奶頭都被咬流血了,還說她那裡痛得不得了……就是陰道和肛門嘛!她說痛得都快要不能走路了……我們那時哪懂啊?只是叫她去買抗生素,我們那時候還以為她染性病了。那時候我們一個大姊叫她別再跟那男的怎麼樣了,而且就算她要在家裡搞個小男人,也不能影響工作嘛!那時候是她最漂亮的時候,她變得好瘦,腰好細,可是胸部還是那麼大,有好多客人是特別為了她才來店裡捧場的。不過……她後來沒聽那個大姊的話,那個阿兵哥還是每天晚上來找她,過了一、兩個禮拜她就受不了了。有一天我們下班,她跑來找我,說要到我家睡,結果她是不敢回家,怕那個男的又跑來找她。可是……你知道我那時候有男朋友嘛……我沒辦法……我就叫她別再給那男的開門就好了。後來,第二天,咪咪就跑來找我哭訴,她說那個男的,就那個阿兵哥,說他其實是狐仙。』
『妳相信嗎?』
『原本是不怎麼相信,但是她的表情滿恐怖的,我有點被嚇到了。後來我們那個大姊受不了,就跑去她家過夜,結果那天晚上那個男的沒出現,第二天晚上也是,可是……咪咪又想念起那個男的了,她不讓大姊再到她家過夜,然後啊,她才獨處幾個小時,這個男的就出現了。等到隔天她去上班的時候,真的是遍體鱗傷,我們嚇了一大跳,你知道嗎?那個男的還拿香煙燙她的……燙她那個地方……』
『聽起來像養了小白臉,結果不給錢的時候就被小白臉毒打的那種女人。』
『那時候我們也沒想那麼多。我們勸她搬出去跟其中一個新來的小姐住,她也不要,後來她臉色越來越差,然後瘦到不成人形,然後……也不知道是我們姊妹裡哪一個說出去了,結果店裡到處都有咪咪被狐仙給纏上的消息。過了幾天,有一次她遲到很久才來上班,她跟我說她去廟裡求了符咒,那個廟婆說把符咒燒成灰,配水給那男的喝,他就不會再來找她了。』
『可是她不就是希望那男的來找她嗎?』
『嗯?怎麼說?』
『她搬出去不就好了?或是不要開門不就好了?她一直待在家,擺明就是在等那個男的來找她啊。』
『可是,她那時候精神狀況已經不太好了,說穿了就是有點精神不正常了,我們都挺怕跟她講話的,每次跟她說話我們都覺得毛毛的。』
『後來呢?』
『後來她沒來上班了,也不接電話。我們那個大姊就擔心嘛……她就跑到咪咪家找她,結果也沒人應門。隔兩天,我們就在報紙上看到新聞……』阿雪又喝了幾口酒,用手指按了按嘴唇,『報上說的和咪咪之前說的完全不一樣。報上說,咪咪的男友要跟她分手,所以咪咪就跑去什麼鬼地方跟人買了那種套住情人的藥,說穿了就是春藥,結果這個春藥含汞,過了三、四個禮拜她男友就中毒了,後來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沒救了。』
『結果不是狐仙?』
『結果只是她男朋友。』
『她男朋友在當兵?』
『沒有,她男朋友已經有老婆有小孩了,是個老頭了。』
『簡直是一場鬧劇!』
『還沒說完,後來,咪咪交保之後,就割腕自殺了。她死了之後隔兩天才被發現,等到我們知道消息的時候,已經過了三、四天了。那一天,我們幾個姊妹分別收到咪咪的信,是她自殺前寄的,我也有收到,打開信封,就看到一片帶血的指甲。』
楊世德覺得一陣頭皮發麻。
『就是咪咪的指甲。』她繼續說,『是直接拔下來的,還帶著血和皮,就這樣寄給我們……我那時嚇壞了,馬上就丟掉了。那天去店裡的時候大家都在講這件事,我們那個大姊叫我們把指甲留著,小心供奉,有兩個姊妹真的照做了,後來她們的桃花運也真是好得沒話講,其中一個後來嫁了個外國人,做汽車貿易的,又有錢又英俊;另一個後來聽說到大陸了,也是嫁了有錢人做老婆。』她停了一會,看著楊世德,『早知道當初不該丟掉的,不然我現在搞不好也是個少奶奶。』說完,她輕聲地笑了,笑聲像在嘆氣。
沉默了一陣子,楊世德把啤酒罐捏扁,丟到車窗外去,阿雪也把剩下的酒一口氣喝乾,然後把空罐丟出去。
『我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狐仙,』阿雪低聲說,『但我看到的是人害人,不是狐仙害人……你應該知道吧?有些事,你不能解決,就算求神求卦也是一樣不能解決。人有的時候……就是要認命。』
她講到『就是要認命』的時候,說話的音色極美極憂鬱,像是大提琴的那種音色。
她對楊世德笑了笑,隨即打開車門,遲疑了一會,才走出車外,把車門輕輕關上。
楊世德坐在黑漆漆的車內,看著她的背影被街燈照亮,她縮著身子,一頭鬈髮被風吹亂,就這樣往海產店緩緩走去,頭也沒回地消失在門口。

到了夜晚,滿街的燈火還沒開始熄滅,卻忽然颳起風來了。
林德生坐計程車到約定的那間酒吧,四處晃了晃,酒吧裡沒什麼客人,只有吵鬧的搖擺爵士樂撐著氣氛。他先跑去洗手間整理了一下頭髮,用水沖一下臉,然後走回吧檯旁邊,回撥了那位王太太的手機。
『啊!真對不起,我不能來了。』電話裡的女人聲音模糊,『怎麼辦?還是我們約改天?』
『這樣啊……那沒關係。』林德生口氣有點僵。
『呵呵……真是愛生氣,我騙你的,我現在就在你後面。』
林德生趕緊回頭,吧檯後一個角落的桌子,一個女人對他招了招手,他帶著笑走過去。
『王太太。』
『叫我珮琪吧!』那女人拍了拍旁邊的小沙發,示意要林德生坐下,『我老公又不在,叫什麼王太太?』
女人比想像中年輕得多了,恐怕才二十五、六吧!她的外表也比想像中美多了,一頭絲緞般漂亮的黑髮,皮膚像肥皂那樣滑膩,嘴唇很性感,笑起來更性感。她穿了一件黑色的低領針織衫,戴了一串銀白色的珍珠項鍊,跟耳環上的珍珠應該是一整套。
『那天我喝醉了,有給妳添什麼麻煩嗎?』林德生坐下來,像是有點靦腆地看了她一眼,女人也看著他,抿著嘴笑了。
『你喜歡聽爵士樂嗎?』她問。
『什麼?』
『爵士樂,你喜歡聽這種音樂嗎?』
『還好,沒怎麼在聽。』
一個年輕的服務生走過來,把菜單遞給林德生,林德生低頭看著。
『你去跟吧檯說,』那女人說,『叫他把音樂換掉!我要聽探戈或倫巴。』說完,她看了林德生一眼,把他手上的菜單抽過來。『還看什麼?你每次不都點一樣的東西嗎?』她把菜單交給服務生,『開一瓶起瓦士,給我兩個杯子,一個杯子不要放冰。』
林德生覺得驚訝,他怎麼也想不起這個女人,但她卻連他平常喝什麼酒都知道。
『對了!』林德生裝作輕鬆,『妳老公還好吧?今天怎麼……』
『別提他了!』女人身體往後傾,背靠著沙發,『你呢?這兩天都在忙什麼?』
『喔!老樣子,跑東跑西。』林德生邊說邊想著套出這女人身分的方法。
『你還真是活潑好動。呵呵……』她說完,翻了翻旁邊的皮包,然後又抬起頭來,『你還有煙嗎?』
林德生從褲子口袋裡拿出煙來,她整包掏過去,拿出一支煙放在嘴邊,點上火,吸了一口,然後又把煙遞給他,林德生伸手接著,她又馬上點了另一支煙,然後把煙盒放在桌上。林德生看著手上的那支煙,煙嘴上有淡淡的口紅印。
過了一會,音樂果然換成激昂的倫巴舞曲,服務生也送上酒來。她拿起沒加冰的杯子,堅持要自己倒酒,結果倒了將近半杯。
『來!來!來!敬妳!』林德生也拿起杯子。
女人笑了,笑得很嬌媚,她拿起杯子,和林德生各自喝了一大口。
『喂!』她抽了口煙,『來玩個遊戲?』
『什麼遊戲?』他故意裝出一副無辜的表情。
『我們比賽喝酒,一次喝一杯,誰喝得慢,就要回答對方一個問題,什麼問題都要回答。』她看了林德生一眼,眼光閃爍,『怎麼樣?』
『那萬一我又喝醉了沒付帳怎麼辦?』
女人又笑了。她帶著笑,把林德生的杯子拿過來,直接把裡面沒喝完的酒和冰塊一起倒掉,然後重新倒了酒,她像是漫不經心,但倒的分量剛好跟她自己杯子裡的一樣多。她看了看,像是很滿意,把杯子遞給林德生。
『數一二三喔……』她說,林德生只是笑著,『一……二……三!』她一說完,兩個人立刻拿起杯子,幾乎是一口氣喝盡,女人的杯子先碰到桌子。『哈!贏了!』她大叫一聲。
『哎呀……妳會不會喝太猛啦?』
『少廢話,你現在要回答我一個問題。』
『好!妳問吧!』林德生用手摀著臉,裝出很害怕的模樣。
『嗯……』她想了一想,把煙熄了,然後一隻手托著下巴,看著他,『你現在有沒有女朋友……啊!不要!你現在有沒有你愛的人?』
『沒有。』他說,『好!再比一次?』邊說著邊開始倒酒。
前一次林德生故意放水,這一次,他打算玩真的,他打算用這個問出女人的身分。
『一……』這次林德生自己數了起來,『二……三!』他說完,馬上一口喝盡杯子裡的酒,喉嚨一陣灼熱,可是女人只是笑笑看著他,動也沒動。『啊!妳怎麼……』
『我又沒說我要玩。』她笑著。
『不行!妳沒喝就算輸了,妳要回答我一個問題。』
『也可以,你問吧!』
『我喝醉那天晚上……妳跟我說那天的情形。』
『這又不算問題。』她邊說邊幫林德生倒酒,『不能這樣問,你應該問那種可以一句就回答完的問題。』
『那……我那天……我那天晚上睡的是妳家?』
『沒錯!』她拿起杯子,『我嫁人之前自己住的公寓。』
『我以前有去過那裡嗎?』
『嘖!』她晃了晃酒杯,『贏了這一杯再說,不能一次問好幾個問題。』
他們又喝了一杯,這次是林德生先喝完,他杯子碰到桌子的時候發出很大的聲響。
『我贏了!』他說,『好!說吧!我以前去過妳家嗎?』
『等等!你沒喝完。』她指著林德生的杯子,『看!還剩一點,這應該算我贏。』
『少來!少來這套!』林德生一邊說,一邊暗自覺得不妙。他連著三杯威士忌下肚,酒意直衝腦門,眼前的景物晃了一下。
『我不管。』她推了推林德生,『這杯是我贏,你要回答我一個問題。』
『好!妳媽個屄!妳問!』
『你上次說你有個女朋友去澳洲念書了,你當兵以前交的那一個,』她表情有點認真,『你還愛她嗎?』
『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愛她了?』
『你愛不愛她?』
『不愛!』
女人又呵呵地笑了。她看著林德生,林德生已經滿臉通紅。
『來!再比!』她又倒了酒,這次是滿滿的兩杯。『小心拿好,別灑出來了。』
林德生一拿到酒杯,就馬上整杯灌下去,然後又是往桌上用力一碰。
『我贏了!』他大聲叫著,『妳他媽的到底是誰?』
『呵呵……我說過啦!我是珮琪,吳珮琪。』
『我不是問妳這個,我是要問妳……妳是什麼……』說到這裡,林德生已經頭昏眼花了,耳邊的音樂只剩下模糊的低音節拍。
『來!再比!』她剛才的酒連碰都還沒碰,只是伸手給林德生又倒滿酒。『這次要等我喊一二三,偷跑就算輸。一……二……三!』她一說完,兩個人又同時灌下整杯酒,接著,磅!磅!兩聲,女人的杯子先碰到桌子,她得意地笑了。
『妳有喝完嗎?我看看!』林德生拿過她的酒杯。
『服氣了吧?來!換我問你了!』她停了好一會,『你愛不愛我?』
林德生也愣住了。
他勉強想仔細看清楚這個女人,她也看著他,笑得很美,臉上有淡淡的紅暈。林德生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忽然湊過臉去,吻了她的唇。她沒反抗,林德生一隻手摟著她的後頸,然後用舌頭撥開她的嘴唇,他們熱吻了一下子,女人輕輕把他推開,林德生坐回沙發上,開始覺得有點想吐。她站起身,聽不清楚講了些什麼,然後拉著林德生往酒吧後面走去。
林德生盡力不讓自己走得東倒西歪,但還是撞到了走道旁的沙發。女人拉著他走進一間小包廂,包廂裡有一排L字形的長沙發,跟走道只隔了一片金色的布幔。他靠牆站著,女人靠近他,雙手環著他的頸子,他把手放在她的腰,然後輕輕地伸進她的上衣,撫摸她的胸部,她發出輕飄飄的喘氣聲,身體貼著林德生,一隻手在他褲襠處,像是在探索什麼似地仔細揉搓著;她的臉湊近林德生的臉,表情很迷濛,像是陶醉在誘惑裡的那種表情;林德生緊抱住她,吻她的嘴唇,臉頰,耳垂;她輕巧地解開他襯衫的鈕釦;他撩起她的裙襬,急匆匆地要扯下她的內褲,她像是抗拒地後退了一步,隨即又伸手解開他的褲子,他的陽具已經硬得像石頭;他又伸手想脫下她的內褲,可是她卻盈盈蹲下身,一隻手握著他的陽具,舌頭輕輕在龜頭上劃了一個圈,林德生興奮得打了個顫,接著,一陣陣快感從他下體傳來;他的呼吸聲變得越來越粗重,他實在興奮極了,他拉起女人,把她按倒在長沙發上,掀起她的裙子,把黑色的內褲扯下,他把口水吐在自己手指上,把手指伸進她的陰唇,她輕叫了一聲,接著他馬上壓在她身上,陽具緩緩沒入她的私處,那裡緊實地包圍著他,他喉嚨裡發出一陣低沉的聲音,接著,發瘋似地抽動起來;她緊抱著他的背,大聲呻吟。
忽然,金色布幔被拉開,一個服務生面無表情地遞了一支手機進來。
『王太太,妳的電話。』
『啊!』女人驚慌地推開林德生,接過手機。
林德生頭昏腦脹,還沒搞清楚狀況,女人就站起來,撇下他不管,邊聽著手機邊整理衣服。她低頭撿起被丟在地上的黑色內褲,轉過身,笑笑看著林德生,把那件內褲罩在他保持興奮的陽具上,然後邊講著手機邊離開包廂。服務生輕輕把金色的布幔又拉上,留下林德生一個人。
他原以為女人很快就會再走進來,可是她沒有,林德生就這樣不知不覺地躺在長沙發上睡著了。

吹了整個晚上的風,在快要午夜的時候才停,滿街都是行道樹的落葉。
楊世德看了一會電視,還沒打算去睡,他拿出那份失蹤孩童的名單,翻了翻,待看到蔣杏美這個名字就停住了。
這個在班上功課一向很好的小女孩,就是楊世德老婆的堂姊。她的失蹤,楊世德也是兇手。
他拿起那疊從老家帶出來的信件,相簿,成績單。他打開相簿,翻到叔叔最後的幾張相片,那時他看起來已經有十歲出頭了吧!可是相片裡的男孩表情有點怪,臉像是在笑,可是那眼神,不知怎麼地,楊世德覺得那眼神像是直直盯著他看。楊世德又翻了翻自己小時候和爺爺奶奶合照的相片,心裡思緒翻湧。他看著旁邊那疊叔叔和筆友的信件,伸手想拿起來,剛好電話聲響起,他恍恍惚惚走到電話旁,隨手接起。
『喂?』楊世德應了一聲。
『……楊世德?』是個男人的聲音,聽起來有一點熟悉。
『哪位?』
『你……的女兒……』
楊世德像是被電擊一樣,立刻清醒了過來。
『我女兒在你那裡嗎?』他大叫,『她活著嗎?你有沒有對她怎麼樣?你想要錢嗎?你想怎樣?』
『你……』那聲音斷斷續續地,『……知道了吧?……那個……不是人類……』
楊世德緊握著電話,忍不住掉下淚來,接著越哭越大聲,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
他想到送小女兒去上課的那一天,想到小女兒跟他笑著揮手,想到爺爺奶奶,想到小時候跟著他走上小山坡的同學們,想到一年前大女兒的頭顱。他想到很多很多事,也想到那座鐵皮屋。
『庚戊……』那聲音繼續說著,『七月初十……老家……鐵皮屋……』
電話隨即掛斷了,話筒裡傳來一陣雜訊聲。


 
下一頁
下一頁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