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藏《鬥法》之七
轉載時間:2007.12.03

玩伴

林德生醒來後,發現自己又躺在之前那間奇怪的公寓,那個年輕的王太太的公寓。
他全身赤裸,身上連一件棉被都沒有,床單上沾滿他的汗,濕熱得難受。他坐起身,一樣看到自己的衣服被整齊疊在床頭旁的櫃子上,一樣擺了一瓶礦泉水,房間內的光線一樣被深色窗帘遮蓋,一樣悶熱。他沒特別感到什麼宿醉後的頭痛,只是腹中饑餓,還有一點時間錯亂的感覺。他緩緩站起來,去廁所小便,然後走回床前,把礦泉水一口氣喝完,穿上衣服,拉開窗帘,打開窗戶。窗外沒什麼風,跟屋裡一樣悶熱,嘈雜的車聲透進房間裡,林德生覺得心煩氣躁。
他努力搜尋昨晚的記憶,最後只記得自己躺在酒吧裡的長沙發上,然後就不省人事了。他完全記不得是怎麼跑到這裡來的。
他覺得有點不舒服,走出房間,四處看了看,房間的擺設仍是一樣。他拿出手機,打了個寒顫,手機的電池一樣只剩一格,他越來越覺得不對勁,他翻遍全身的口袋,一樣只找到一包煙,裡面只剩下最後一支,一樣沒找到打火機。
『對了!我記得上次……』
他快步走到廚房,流理台上果然放了一個玉製的香爐,就跟以前『那個』王太太客廳裡的香爐差不多。他順手打開香爐的蓋子,裡面乾乾淨淨什麼也沒有。林德生實在不想把『這個』王太太和『那個』王太太聯想在一起,因為只要他一開始這麼想,就會發現越來越多令他不舒服的徵兆。
他走到客廳,坐在紅棕色的皮沙發上,屋子裡實在太悶熱了,他汗濕的背一碰到沙發就覺得黏。他看看手機上的時間,快十點半了,果然,過沒多久就聽到門外傳來一陣叮叮噹噹的鑰匙聲,跟上次一樣,穿著藍色制服的老管理員開了門,對林德生笑笑,招了招手。
『我是大樓管理員啦!』老人說,『王太太剛才打電話給我,說你沒鑰匙可能出不來,叫我十點來開門。不好意思我上來晚了。』
林德生沒接話,他站起身來,走出門去,老管理員笑咪咪地把門關上,然後和林德生一起坐電梯下樓。林德生這次暗自記住了門牌號碼,他走到地下停車場,坐進那台黑色BMW,打電話給小羅,要他查這個住址,然後把手機接上充電座,開車離開這棟公寓。
天空藍得像剛下過雨,巨大的白雲一片片疊在一起,像是海邊的那種風景。

林德生一路開往岡山楊世德老家,昨晚約好的工人已經到了,一老一少坐在樹蔭下抽煙,看到林德生,跟他招招手。
『不好意思我睡過頭了。』林德生說,揮手示意要他們跟過來。他們走到後山那間鐵皮屋旁,林德生指著中央的深坑,『就是這裡,要把這裡挖開,然後旁邊這裡也要挖開來看一下。』他說完,兩個工人就用腳把地上的鐵皮屋殘骸掃到一旁,接著,老工人站在一旁四處看看,年紀比較輕的那個走下去拿工具,林德生交代了幾句,然後走到山坡下那棟透天厝去。
他沒怎麼多觀望,直接走上頂樓,佛堂旁的那個小房間仍是上了鎖,林德生也不覺有異,他拿出鑰匙,直接把整個門把都拆下來,然後走進房間。房間裡仍是乾乾淨淨,隱約聞得到一絲淡淡的香味。林德生彎下腰把床底兩個紙箱拖出來,其中一個紙箱已經被打開了,他掀開來,看到一些衣服雜物,接著又打算拆開第二個箱子,可是電話忽然響起。
『喂……林德生。』他隨手接起,迅速站起身來。
『我小羅啦!』電話裡的聲音似笑非笑,『我找到你說的那個人啦!』
林德生迅速拿起紙筆抄下一些資料,隨即拎著那兩個紙箱衝下樓去,他急匆匆跑下樓,走到後山,那個老工人站在鐵皮屋地深坑旁,年輕的那個則還在坑裡。林德生快步走近,才看到老工人臉色有異。
『這個要加錢喔!』老工人開口。
『什麼?』林德生走近鐵皮屋中間的深坑,低頭看去,年輕工人站在坑內的角落抽煙,四方形的深坑已經被挖了一大塊,裸露的爛泥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兩塊像是人骨的東西。
沒錯!這個坑裡埋著人骨。
『要挖死人喔……』那老工人繼續說,『要先燒點錢啦!沒有這樣直接挖的啦!這樣不好。』
『那些是人的嗎?』
『當然囉!你自己看看。』
『不用了,』林德生掏出一小疊紙鈔,『你去幫我買吧!紙錢香燭什麼的,該買什麼就買,處理好就繼續挖,把骨頭都拿上來,我有事要去屏東一趟,下午就會回來。』說完,林德生要轉身離開,忽然又停了一下,回頭拿出更多現鈔,遞給老工人。
『放心吧!』老工人接過鈔票,『我們不會講的啦!』
林德生揮揮手,然後快步走下山去。
那些骨頭是楊世德的叔叔的嗎?或者是那些失蹤的小孩子的?
林德生走到自己車子旁邊,拿起手機,看了看警局朋友小羅的電話,猶豫該不該向附近派出所隱瞞那些人骨的事情。老實講楊世德的案子已經遠超過他能處理的範圍了,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不喊停。林德生想到那些攤在地上,他看也不想看一眼的人骨,那都是真實的,傳說故事變成了真實,雖然在心裡期待著,但當他直接面對這個真實的時候,他思緒混亂,只想轉身離開。
黑色轎車開到高速公路不久,冷氣又壞了,林德生打開車窗,解開襯衫上所有鈕釦,仍然熱得心煩氣躁。

車子開到了鄉間的道路,四周景物空曠又紊亂:巨大的水泥管曬得龜裂,隨地堆放的鋼條任意鏽蝕,荒廢的香蕉園飄來一股殺蟲劑的味道……這裡是被都市吸取生命力之後的殘骸,在太陽底下看起來像另一個世界──或許才是真實的世界。林德生一根煙抽完,又點燃另一根,但還是清楚聞得到遠處傳來的雞寮的屎味。他穿過一個老舊的土地公廟,穿過一排排雜草叢生的水田,在一間民間安養院前停了車。
據小羅的調查,楊世德叔叔小時候通信的那個筆友──姜齊軒──就住在這裡,如果沒算錯,應該也七十幾歲了吧!
安養院大樓是新蓋的,門廊兩旁種植的樹半乾半枯,更旁邊有一座水池,水池上方蚊蠅飛舞。林德生走進大廳,大廳一個人也沒有,只是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帶著迴音的電視機的聲音。
『有人嗎?』林德生大叫。停了一會,又叫了幾聲。
隔了老半天,一個胖女人從大廳後面的房間走出來,腳步跚跚,臉上還留著午睡的枕頭印。
『找誰?』胖女人走進接待櫃檯,翻開一本訪客登記簿,丟到林德生眼前。
『我來找一位姜齊軒先生。』林德生迅速地簽了名,關係欄上寫了『外甥』兩個字。
胖女人頭也沒抬一下,在電腦前裝模作樣地按了幾個按鍵,『B棟3樓,307。』她往大廳左邊的一扇門指了指,『走出去右轉,到樓梯再左轉,直接上樓。』
林德生走出大廳,在彎來彎去的走廊間找了老半天,稀稀疏疏的老人們紛紛投以好奇的眼光,雖然他也很想問路,但不知怎麼就是不願開口。這時候,林德生偶然回頭,在一處樓梯的轉角看到一個熟悉的女人的身影,他靠過去想看仔細一點,但那女人一溜煙似的消失在樓梯間,林德生又追了上去,走到了二樓,卻連一個人影也沒看到。

林德生好不容易找到了307號房,按了電鈴,聽到一聲女人的回應聲,接著,門打開,一個矮小得像嬰兒般的老女人探出頭來。
『您好,』林德生堆起微笑,『我想找姜齊軒先生。』
『什麼?』
『我找姜齊軒先生。』
『你是誰?』
『我是一位楊先生的朋友,楊天常先生,請問妳……』
『大聲點!』
『我是一位楊先生的朋友,楊天常。』
『進來吧!』老女人揮揮手。
林德生邊禮貌地點著頭,邊走進小房間,老女人輕輕把門帶上,像是怕會吵到人一般。小房間昏暗得像傍晚,緊閉的窗帘只透進些許灰綠色的朦朧的光線,靠窗的那頭擺了一張病床,上面躺了一個人,林德生沒看仔細,只覺得那人模樣有些奇怪,好像裸著身體。正想到這裡,後腰忽然一陣劇痛,他大叫出來,往前跌在地上,伸手往後摸,竟摸到一截刀柄,他驚慌地回過頭,老女人那矮小的身體快如山貓地撲近,林德生還沒來得及多想,一腳就往老女人身上踢過去,老女人飛也似地撞向牆角,沒再動一下。
林德生痛得眼冒金星,他怕自己就這麼暈過去,他想爬到屋外求救,又不敢移動身體,接著,他拿起手機,撥了電話給小羅,但手機沒人接聽。林德生想到病床上還躺了一個人,也不知道會不會有危險,只好咬著牙緩緩站起來,他還來不及站定身子,抬頭看向病床,這一看簡直像掉進噩夢:病床上那個人像是在昏暗中坐起身來,林德生這才清楚看到,那人沒有五官,眼睛鼻子只剩凹洞,裸著的身體沒有四肢,只有一顆頭顱連接著身體,他正以一種怪異至極的動作,像蟲一樣朝林德生的方向靠近。林德生看到他對著自己的臉張大了嘴,口水流了下來,嘴裡卻沒有牙齒也沒有舌頭。林德生腦中一片空白,轉身往屋外衝去,在門邊狠狠跌了一跤。

楊世德趕到岡山老家的現場時,工人已經挖得差不多了,附近居民全圍在後山鐵皮屋那兒,對著挖出來的人骨指指點點,一輛警車停在路邊,可是車裡的警員卻只顧著在講手機,一點也沒有要下車的意思。這時候,楊世德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媒體報導,也不是附近鄉民們的閒言閒語,他只專注地看著那些人骨,童年時的回憶像雷擊般一陣陣在腦中炸開。
這些人骨就是童年中的那些受害者了!
過沒多久,幾個看起來像是辨識人員的男人走上來,氣喘吁吁地四處看了看。
『楊議員,不好意思,』一個看起來年紀最大的男人說,『我們先把骨頭帶回去做鑑識,有消息我會第一個打給你跟你說。』
另一個較年輕的男人湊上前,低聲說了幾句話,楊世德隱隱聽到,是在討論帶不帶自己回去做筆錄。他顯得漫不在意,只是對著坑裡的兩個工人:『不用挖了!上來吧!』
楊世德沒有離開,他呆站在一旁,想起小時候曾被自己帶上這個小山坡的童年玩伴們。他又想:如果這些事都是真的,那麼,那時候在鐵皮屋裡跟他說話的那個叔公也是真的了?他究竟是誰?他到底做了什麼?……楊世德想到這裡,又忍不住想起昨晚電話裡那充滿雜訊的聲音:
『你……知道了吧?……那個……不是人類……』
想到這裡,楊世德被身旁那幾個辨識人員打斷。
『楊議員,不好意思請問一下,』最年長的那個男人說,『你是怎麼知道這裡埋了這麼多人?』
楊世德看也沒看他一眼,深吸了一口氣:『我小的時候,這一帶有幾個小孩失蹤,後來我聽說我老家這邊從前是座廟,還說來廟裡拜過的人,家裡都有小孩失蹤,之後越想越不對勁……』
『可是,這些人骨,』年長男人遲疑地,『不是小孩子的!』
楊世德愣了一下,他低頭看著排在深坑旁的那些人骨,對啊!這些明明是成年人的骨頭。
是成年人!不是小孩子?
『而且,』年長男人繼續說:『我們只找到一些腿骨、手骨、肋骨,就是沒有頭骨,這樣我們也沒辦法做齒模辨識。』
『沒有頭蓋骨!』另一個年輕男人插話進來。
『總之,』年長男人又左顧右盼地,『我們會多派一些人在附近一帶找找看,這裡這麼多骨頭,看起來也應該有一、二十個人吧!』男人斜眼看著楊世德,『對了,楊議員,您在這住多久了?』
『不用拐彎抹角了!』楊世德依然面無表情地,『你想說一般埋這麼多人,兇手通常不是屋主就是住附近的人對吧?』年長男人尷尬地搖搖手,楊世德停了好一會,嘆了口氣,說:『你們就盡力調查吧!有消息就通知我。』

楊世德走回車上,車裡悶得像烤箱,他把冷氣開到最強,仍然熱得喘不過氣來。
『不對勁!好像哪裡不對勁!』楊世德車子開得飛快,『為什麼會是成年人?』印象中那些兒時朋友消失在鐵皮屋旁的情景,在眼前的烈日照耀下越來越模糊。
他渾渾噩噩來到醫院,大步走進老婆的病房,打開門,搖醒明顯在裝睡的老婆。
『妳還記得妳堂姊的事嗎?』楊世德邊說邊找張椅子,挨近老婆床邊坐下,『蔣杏美,妳大伯的女兒,妳還記得嗎?』
楊世德老婆坐起身來,帶著奇怪的表情,但是沒看著他。
『我堂姊?死了好多年啦!又怎麼了?』
『死了?她不是失蹤的?』
『死了。生病死的。』
『病死的?什麼時候的事?』
『問這個幹嘛?』
『妳先跟我說,她什麼時候死的?』
『不記得了!我很小的時候她就死了!』
『她生的什麼病?』
『不記得了!』她嘆口長氣,調了調姿勢,打算躺回去,楊世德卻一把拉住她。
『妳堂姊是我小時候的同學,』楊世德說,『我記得她後來失蹤了,就在我岡山老家那一帶,妳聽我說,我們家……』說到這裡,楊世德停住了。
『我們家怎麼了?』
『沒有!我是說我岡山老家。』
『你老家又怎麼了?』
楊世德抬起頭看著老婆,『我老家那裡鬧鬼!有很多小孩在那一帶失蹤。』
楊世德老婆笑了。笑了好一陣子,病房的門倏地打開,年輕的菲傭走了進來,看到楊世德坐在床頭旁,手忙腳亂似地隨便整理整理,拿了插了花的玻璃瓶就走出去了。房間沉靜一會,楊世德老婆忽然轉頭看著他。
『我堂姊小時候被不乾淨的東西纏上。』她淡淡地說,『那時候,她沒什麼朋友,我大伯不怎麼讓她跟其他小孩往來,她有潔癖,是病態的那種潔癖。』她停了一會,像是要努力回想,『有一天,她偷偷跑到溪邊玩,後來,就帶了不乾淨的東西回來。』
『什麼樣的不乾淨的東西?』
『她有潔癖,最怕看到髒的東西,只要一看到她就會尖叫,可是那天她從溪邊回來,說帶了個朋友,她和那個朋友手牽手,那是一個髒到皮膚都長膿瘡的野孩子,沒穿衣服,又黑又瘦,瘦得跟非洲人一樣,我們家附近的人都說從沒見過那個小孩,也不知道到底是男是女,跟我堂姊一般高。我嬸嬸覺得那不是一般小孩,所以不敢直接趕走它,它和堂姊在家裡玩了一陣子,到了天黑就回去了,我大伯找了人跟過去,跟沒幾步就跟丟了,那時候天很暗,鄉下的小路也看不清楚。我大伯就問堂姊怎麼認識這個小朋友的,堂姊說在樹林裡遇到的,接下來,堂姊說的話,讓我們全家人都嚇得臉色發白……』
『她說了什麼?』
『大伯問她:「那小孩那麼髒,妳不怕嗎?」堂姊聽了好像很緊張,問說:「它看起來很髒嗎?它說我死的時候看起來就是那個樣子。」然後一直問別人那小孩有多髒,因為從她看來,那個小孩跟她自己一模一樣。』楊世德老婆說到這裡,忍不住聲音越來越細,『過沒多久,堂姊就病了,我大伯找了一堆醫生道士都沒用,然後她開始生膿瘡,掉頭髮,皮膚變黑變瘦,到最後,她死的時候,就跟當初大家看到的那個小孩一模一樣。』
聽到這裡,楊世德也愣住了。他原以為那個蔣杏美死在病床,應該就跟自己兒時的模糊回憶沒有關聯了,但是,現在聽到她的故事,而且她的病狀跟自己叔叔的病狀幾乎一模一樣,又覺得更不對勁。
『那個不乾淨的東西,』楊世德問,『是鬼還是什麼嗎?』
『我怎麼知道?』
『妳大伯有沒跟妳提起岡山有座廟?』
『沒有!他不信那套的!』
『妳堂姊有跟妳提過什麼廟嗎?』
『沒有!』楊世德老婆停了一下,『不過……她有說過,叫我不要靠近廟,她說廟裡的神都很可怕……』
楊世德問得一頭霧水,再也沒說話。他張直著眼,看向窗外,嘴中彷彿念念有詞。
記憶中的那些小朋友的身影,明明是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在後山的鐵皮屋;可是現在卻發覺事實似乎不是如此。那麼……那麼……鐵皮屋下的那些人骨,又會是誰呢?
楊世德打了電話給林德生,但是手機沒人接聽。

天色已經要黃昏,但是空氣仍然悶熱。
似有似無的微風吹動灰綠色的窗帘,沒帶來一絲涼意。
林德生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病床上,旁邊各有兩張空病床。他全身無力,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頭也隱隱作痛。
他沒花太多時間環顧四周,而是先回想自己暈倒前的情況,對!他記得被一個老太婆刺了一刀,還有,他清楚的記得,彷彿那記憶會跟著他一輩子……對!病床上的那個人,沒有五官,沒有四肢,像鬼不像人的人。林德生虛弱地伸出手,想要拿起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但是他一動到肩膀,後腰就傳來一陣劇痛。他再也不敢動一下,感到害怕極了,他看著天花板上旋轉不停的電風扇,清楚的意識到自己的恐懼不是來自受傷或死亡,而是來自眼前的真實不再那麼真實。
林德生意識清醒地躺到傍晚,一個中年護士走進來開燈,看到林德生醒著,走過來檢查點滴瓶和病歷表。
『你運氣很好啦!』中年護士用像是哄小孩的聲音說,『你傷勢不算嚴重,沒有傷到內臟啦!阿晚一點警察會來找你談,你先休息一會吧。』
『那個老太婆,還有那個人……』
『都沒事啦!今天沒有人死啦!阿婆受了點擦傷,休息一下就可以出院啦。』
『我的手機……』
中年護士似乎猶豫了一會,伸手把手機遞給林德生,然後轉身走出病房。
林德生看了看手機上顯示的未接來電,有小羅打來的,楊世德打來的,張醫師打來的,其他一些閒雜人等打來的,但是林德生都不想回電,他看著手機,想到的卻是昨晚的那個王太太。『怎麼她一通電話都沒有?』林德生想到這裡,又忽然想到今天在安養院樓梯間看到的那個女人的身影,他本來以為可能是那個王太太,但是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可能,那個瞬間消失的人影明顯沒有王太太高挑,而且頭髮也明顯短得多。

林德生還是回了所有的未接來電。
他先是打給警局的朋友小羅,小羅說了些姜齊軒的紀錄,但沒查到昨晚那個王太太,林德生醒來的那間陌生公寓的門牌根本不存在,他們談了好一會價碼,小羅才願意仔細去查;接著他又打給張醫師,張醫師說了一堆有的沒的,大致意思是把鐵皮屋上那些字拿給別人看了;最後,他才撥給楊世德:
『第一件事,』楊世德電話裡冷冷地說,『岡山那裡被警察封鎖了。』
『被封鎖了?』
『挖出了不少人骨,』楊世德嘆口氣,『這種事反正本來就藏不住。』
『查出那些骨頭的身分了嗎?』
楊世德忽然沉默,停了好一會,像是夢囈般地說:『查不出來。都是些手骨腳骨之類的,沒有頭骨……你知道嗎?』楊世德講到這裡,像是在苦笑,『那些都是同一個人的骨頭。』
『什麼意思?』
『現場挖出了……我看看……』楊世德停頓片刻,『三十三支右手臂骨,三十七支右手腕骨,二十九支左手臂骨,四十一支左手腕骨,四十六支左腿骨……』楊世德像是講不下去了,他又停了好一會,『這些骨頭初步鑑識的結果,說都是同一個人的。』
林德生全身寒毛直豎。
『我找到你叔叔的筆友了。』林德生說。
楊世德沒接話,連呼吸聲都聽不到。林德生繼續說:『他沒有四肢,沒有五官,只剩一顆頭接著身體。』停了一會,又說:『他什麼都不能說了。』
『去查一下他怎麼弄成這樣的。』
『我知道了。』
林德生跟楊世德簡短說明自己的傷勢,但盡量說得好像沒事一樣,他知道徵信工作是消耗品,用壞了馬上可以由別人接替。林德生掛了電話,然後躺在病床上,閉起眼睛。

剛才小羅幫他查了紀錄,姜齊軒十三歲時出了意外,後來在醫院做復健,之後就再沒消息;也就是說,姜齊軒是從那時候失去四肢和五官的,到現在也六十年了。沒有視覺聽覺嗅覺,沒有味覺,不能說話,不能移動四肢,失去所有和外界的聯繫,全然一片黑暗寂靜,完全孤獨地被困在自己身體裡,這樣過了六十年。這六十年來,他都在想些什麼?
林德生心裡萌生強烈的想再見他一面的念頭。
病房的門輕聲地被打開,林德生半抬起頭,嚇了一跳。一個瘦小的老女人從病房門口緩緩向他走來,那是今天在姜齊軒房裡的那女人,刺了林德生一刀的那女人,對!林德生清楚看到,她手上握著一把手術刀,像鬼魂一樣無聲無息地走來。
林德生慌了,他左顧右盼,病床周圍沒有通知院方的電鈴,也沒有可以抵抗的工具,他一手握著手機,腦中一片空白,而那老女人已經走到床前,向他伸出手,在病床邊摸了摸。林德生這才發現老女人是瞎的,她的手勢像在尋找一樣,輕輕碰到林德生的大腿。
林德生全身僵直,動也不敢動一下。老女人冰冷冷的手從他的大腿慢慢摸到腳底,然後仔細地摸著腳趾,她呆然的眼睛泛起淚光,手也不停顫抖,另一隻握著刀的手一鬆,手術刀掉在地板上,發出令人發涼的聲響。
『齊軒吶!』老女人聲音抽噎地,『媽媽就說你的手腳總有一天會復原的嘛!』
她兩手不停地在林德生身上四處撫摸,像是輕柔,又像是激情地。
『唉!你看你,全身都是汗。來!媽媽幫你把衣服脫了!』老女人邊說邊開始脫林德生的褲子。林德生忍著腰間的疼痛想掙扎逃下床,卻又被老女人一把抱住,『怎麼?你有手有腳了,不要我了?』說完,兩手按住林德生的頭,竟是要跟他接吻。林德生用盡僅有的力氣推開那老女人,她向後倒在另一張病床的床沿,摔在地板上。
『你不是齊軒!』老女人吃力似地站起來,『你是那個畜生!』她撿起掉在地板的手術刀,惡狠狠地靠近林德生,林德生大聲喊叫,兩個警員從門外衝進來,制止了正撲向林德生的那老女人。
天色一下子就暗了下來,鄉間的醫院人聲嘈雜,上了年紀的醫生和護士們從沒遇過這樣的事,全都停下工作議論起來。
攻擊林德生的那老女人,也就是姜齊軒的母親,被施打了鎮定劑,束在一間病房的病床上,等安養院那邊的人趕來處理。
林德生打了不少電話,才總算解釋清楚自己尷尬的身分。跟林德生問話的兩個年輕警員很熱心,甚至有點熱心過頭了,他們不管林德生腰上的傷,叫了一堆滷味啤酒,兜在病床旁跟林德生吃了起來。林德生原本打算問點什麼消息,可是這兩個一高一矮的年輕警員開口閉口只聊些酒店裡的事。
『高雄的店有什麼不一樣?』其中那矮警員問。
『店不一樣也沒差,』林德生懶懶地說,『幹的事還不都一樣?』
兩個年輕警員笑得人仰馬翻。

安養院的負責人趕來醫院的時候,姜齊軒的老母親就已經斷氣了。這個看起來有點駝背的安養院院長也差不多四十來歲,站在病房門口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看著醫護人員急救,拆管線,蓋白布,始終不發一語;當他來到林德生的病房探望的時候,也只是呆站在門口問些客套話。
『我得再見一見姜先生!』林德生說。
在兩位警員的協助下,林德生坐著輪椅來到姜齊軒的病房。院方因為無法獨力照料,所以跟著他老母親一起送到醫院來。這一次,病房裡明亮的燈光照得一清二楚,臥坐在病床上的姜齊軒靜得不像是個活著的東西,他身上蓋著薄被,只露出肩膀和頭顱,頭上沒有頭髮也沒有五官──眼睛,鼻子,耳朵,都只剩凹洞。詭異的是:也許是因為沒有五官的緣故,他看起來頂多四十歲,完全沒有七十歲老人的樣子。
『這真的是姜齊軒?』林德生看著安養院院長,『他不是七十幾歲了嗎?』
『六十幾吧!』安養院的院長聳了聳肩。
『他怎麼變成這樣的?』
『姜先生小時候曾經被綁架,』安養院院長說,『他是單親家庭,可能母親籌不到贖金吧!總之,過了一、兩年,等到他被發現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子了。』
『這樣還能活啊?』那矮警員問。
『聽說,他被發現的時候傷口早就癒合了,我們也不知道那些綁匪是怎麼弄的,總之那時他除了失去手腳和五官外,都還算健康。』
『綁匪有找到嗎?』矮警員問。
『沒有!他也沒辦法說話,別說提供任何線索了。』
『在哪裡找到他的?』林德生忽然插話。
『聽說就在他老家後面。』
『老家後面?』
『嗯!他老家後面的廢工廠。』
『怎麼不給他穿衣服?』高個兒警員忽然打斷。
『他不喜歡穿衣服。』安養院長低聲說,『他只剩下皮膚還有觸覺,那是他對外界唯一的感覺了,每次給他穿衣服,他就會鬧個不停。』
『所以他也聽不到?』林德生問。
『他沒有耳膜和耳骨,也沒有聲帶,沒有牙齒舌頭,綁匪把他弄成完全的殘廢。』
『那……』矮警員一臉好笑地,『那他……那個呢?』
沒等安養院長做回應,高警員笑嘻嘻地走到病床前,伸手掀開了被子。
兩個警員都笑了,林德生卻覺得一陣強烈的噁心。
『哇賽!』掀被子的那警員揮手要其他人靠過去,『好……大……啊!』
姜齊軒失去四肢的身軀蒼白如紙,卻健美如青年,受刺激而勃起的陽具巨大如少女手臂,陰毛短少如少年。他不知站在床邊的是誰,竟開始緩緩扭動腰部,呼吸聲像是帶著痰,失去五官的臉上浮現詭異至極的表情。
『你做好事幫幫他吧!』矮警員對高警員竊笑,而那高警員從上衣口袋拿出了一支筆,邊做了鬼臉邊要用筆去觸碰姜齊軒的陰莖。
『你們不要鬧了。』安養院院長雖然一臉嚴肅,但口氣卻一副漠不關心。
林德生起了強烈的噁心感。他想到剛才那老太婆──姜齊軒的老母親──在病床前的舉止,馬上就明白這對母子的亂倫醜行:兒子在幼年殘廢,母親一路照料,不久後,男孩在發育期漸漸開始產生生理變化,讓母親意識到這是兒子唯一僅存的『感官』,飽受刺激並也許早已心智失常的母親只好藉此安慰男孩,最後……那當然已不再是母愛。想到這裡,林德生打了個寒顫:困在完全的黑暗裡的這個姜齊軒,五十年來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外界的訊息;五十年來,他在黑暗中只有來自性的刺激,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林德生想到:那絕對不是什麼綁匪,那是楊世德的那個什麼鬼叔叔!他只是沒辦法用邏輯去聯想:那個病得要死要活的叔叔怎麼騙來這個同齡的筆友,又怎麼將他弄成殘廢……而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麼?
醫院熄了燈,林德生獨自躺在病床上,病房裡滿是酒味和醬油味,窗外透進路燈的光和刺耳的蟲鳴。他張著眼,看著天花板上旋轉不停的電扇,他想到小時候看過一部科幻電影,裡面有個人只剩大腦泡在培養液裡,活得永生不死,他想到五十年前,年幼的姜齊軒被砍斷手腳,挖出五官的情景。林德生實在忍不住,強忍著剛服下的止痛藥帶來的虛弱,換好衣服離開病房,穿過蒼白的醫院走廊,避開在電視前瞌睡的值班護士,在醫院門口叫了計程車,往安養院開去。

夜晚的鄉間馬路一片漆黑,車燈只照亮路上的黃白線和幾個毫無意義的路牌,以及路旁施工路障的反光貼紙。林德生在安養院門口下了車,安養院大門緊閉,他從中庭繞進去,用一把萬用鑰匙簡單地開了姜齊軒母子的房間。他不敢開燈,用手機的微弱光線四處看了看,房間裡的陳設非常精簡──各種成藥,一罐滿是霉味的茶葉,老式的熱水瓶,電鍋廚具,毛巾和幾件老舊衣物,收音機,一箱厚棉被和一箱雜物,飯桌兼書桌的抽屜裡亂七八糟,顯然許久沒開過了,林德生打開一個小盒子,裡面擺了些銀行存摺和印章之類的東西,更下面,是一疊書信。林德生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十分興奮地,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疊書信,又四處搜尋好一陣子才離開。
林德生坐回自己停在安養院門口的轎車,開了車燈,迫不及待似的,他拿起那疊書信,堆在大腿上,隨手抽起了第一封信,只看了第一行字就就愣住了。
破爛又發黃的信紙,沒有信封,寫了滿滿漂亮的手寫字:

『軒,
我夢見它的時候,又驚奇又害怕,那是不能形容的,那就像一輩子沒見過海的人第一次看到海,第一次知道自己腳下的大陸竟然是漂浮在海上;像第一次看到地球外面的宇宙,第一次知道自己正在這漆黑的太空中漂流。
我夢見它的夢,浩大的和細微的都在旋轉,沒有形狀的和有形狀的都在旋轉,都在發生,我夢到所有分支的河流,它們的源頭不是大海,不!它們的源頭是一個漆黑不見底的漩渦,巨大的漩渦,那是不能形容的,我覺得頭暈腦脹,可是一點也不想醒過來。』

是楊世德的那個叔叔!
林德生寒毛直豎,他的恐懼感正在被這封信吞噬,一種更強烈的感覺漸漸佔滿他全身。

『軒,你真的那麼想夢見它嗎?噓!它會聽到我們的願望的。它在空氣裡,在灰塵裡,在風聲裡,在戰爭疾病饑荒裡,在幸福歡笑裡,在希望裡,在時間裡,在命運裡,它無所不在,它就是它們,它就是我們。你問我為什麼生病,我現在告訴你,那就是被它發現我夢見它的代價。這些事我當然不能跟我爸媽說,他們不會懂的,我看見他們的結局,一個突然病死一個摔死的,他們沒辦法逃走,那在它的夢裡已經出現了。
我或許可以逃走,我正在努力想辦法逃走,雖然它已經發現我在偷看它的夢了。我唯一煩惱的是,我希望你也一起來,那樣,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
你真的想看嗎?真的想看嗎?』

林德生簡直不敢相信,他的手劇烈地顫抖。

『我在你家後面的那間麵粉工廠等你。現在就來,我就在這裡等你。』

『啊!還有你,你也來吧!』

深夜裡星光稀微,楊世德把進口轎車停在岡山老家的路邊,逕自下了車。
昨晚那通充滿雜訊聲的電話,說的就是今晚午夜,老家鐵皮屋。
深夜裡的月光明亮,通往後山的那條小路看來像長滿銀色鱗片的巨蛇,兩旁黑漆漆樹叢傳來震耳欲聾的蟲鳴。楊世德拿出一支手電筒,撥開橫在小路前的塑膠黃色封條,緩緩走上小山坡,他用手電筒四處照了照,鐵皮屋像是已過了一世紀似的,破裂風化成碎片。楊世德關掉手電筒,仔細從蟲鳴中想聽出些許細微的動靜,但這裡荒蕪得像深海。
他已不再相信自己的記憶了。童年模糊記憶中那些消失在這裡的孩子們,或許都是幻想;或許,那個記憶中的叔公──或叔叔──也同樣都只是幻想。
是啊!那些都是幻想,楊世德不是那些孩子失蹤的幫兇,家裡也沒有什麼傳說的鬼廟,兩個女兒的失蹤也只是些兇狠的黑道,是啊!這一切都只是如此……
楊世德點了一根煙,靜靜抽著,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但是仍然每五分鐘就看了三、四次手錶。一直等到了午夜十二點,他拿起手電筒,充滿期待似的四處走動張望,除了發現鐵皮屋中央那個深坑竟積滿了泥水外,沒有任何異狀。他忽然很想打電話給誰,單純只是想聽到些蟲鳴之外的聲音,這才想起手機被留在車上。
楊世德回車上拿了手機,又有點猶豫該不該直接離開。他拿起電話撥給自己的瘸腿祕書,一邊交代了些無關緊要的問題,一邊又走回後山那條小路,那祕書的聲音充滿睡意,楊世德沒講幾句就掛斷了,這一掛斷,楊世德就清楚聽到自己身後的腳步聲。
他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只是直直地沿著小山路往上走,後面傳來的腳步聲緩慢又清晰,這時候楊世德才注意到:童年那些事是再真實不過的。
他走在前,腳步聲跟在後,就像小時候那樣。
楊世德還沒感到害怕,他只是覺得有點想哭。
走上了後山,鐵皮屋的殘骸就在眼前,楊世德停下了腳步,身後的腳步聲也停住了。
楊世德感覺後頸有別人的呼吸,他像僵住一樣無法動彈,手心也開始冒汗。過了不知多久,身後的腳步聲又開始移動,緩緩地到了楊世德左手邊。
『楊世德。』
楊世德一聽到這個聲音,全身都忍不住發抖。那是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很熟悉的一個聲音。
『你記得我吧?』那聲音就在耳邊,平靜又激動。
一個鬼魅般的黑影隨著腳步聲移到楊世德面前,楊世德在月光下仔細辨認那個人影,忽然胸中一陣鬱悶,像是喘不過氣來。
是杜書賢!他的高中同學杜書賢!
楊世德張大了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杜書賢完全沒變!一樣結實修長的身材,穿著一件像是內衣的白色背心,一樣稚嫩的臉,一樣的眼睛,可是卻是詭異得令人凍結的表情。杜書賢完全沒變!他仍然是十七歲那時的樣子,楊世德帶著他來到這裡的那一晚的樣子。他完全沒變。
杜書賢停在楊世德面前好一會,才退了一步,伸手到褲子口袋裡拿出一包煙,點上吸了兩口,然後轉身在鐵皮屋深坑周圍漫步半圈,又回過頭看著楊世德。
『你記得這裡發生過什麼事?』杜書賢那少年般的聲音,卻出奇的深沉。
楊世德腦中一片混亂,他有千言萬語想說,可是全揪在一起,一時啞口無言。他用盡全力想擠出幾句話,可是他感覺整張臉都發麻,到最後,他只說了句:『我女兒,是你?』
深藍色的樹影下,兩個人沉默一陣。
『嗯!』杜書賢淡淡地,『她死了!』
楊世德再也忍不住,眼淚流了下來。他並不是覺得悲痛,而是覺得一種難以抑制的激動。
他的女兒,曾經那麼寵愛的女兒,在這個人的手下被肢解;而這個人,和其他所有消失在這鐵皮屋前的童年玩伴一樣,都是自己恐怖回憶中的犧牲者。楊世德覺得懊悔,氣憤,痛苦,羞恥,恐懼,他想大叫出聲,可是身體像死去了一般。
『為什麼?』楊世德哽咽地。
杜書賢看著楊世德,臉上表情陰沉到極點,他像是在回想些什麼,屈身蹲在深坑旁,抽了一口煙,悠悠地說:『她運氣很好,她會死。』
『珊珊呢?』楊世德抽咽地,『我小女兒?』
『你想不想知道,』杜書賢口氣平淡,『我這些年怎麼過的?』
『你殺了……我……我女兒。』
『二十幾年了,』杜書賢抬起頭,看著夜空,『其實我對時間早沒印象了,感覺像幾百年。』他看著楊世德,指了指鐵皮屋,『高中畢業那年,你帶我來這裡,那時候你就知道我會死,對不對?』他看著楊世德的眼睛,那眼神比楊世德還悲傷,讓楊世德打了個寒顫。杜書賢深吸一口氣,『你果然知道……』
等一下!楊世德這才聽出來,杜書賢剛才說『她運氣很好,她會死』是什麼意思?
『那個……』杜書賢緩緩地說,『你那個叔公,你應該知道它是什麼吧?』
『我不知道!』楊世德顫抖著,『你知道他?他是人是鬼?他現在還活著?』
『它不是人也不是鬼,』杜書賢把煙蒂丟進深坑的泥水裡,『它是更糟糕的東西。』
杜書賢站起身來,走向楊世德,楊世德看到他眼神有異,不由得退了幾步。忽然,杜書賢快步衝過來,楊世德轉身往後跑,他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如影隨形,才想起從高中時就從來跑不贏杜書賢。他拚命往山下逃,一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跑到轎車旁,打開車門,坐進去,用力把車門關上,然後看到杜書賢坐在側座。
楊世德和杜書賢只對看了一眼,杜書賢立刻撲了上來,把楊世德壓在駕駛座;楊世德用盡全力掙脫,杜書賢的手竟像石像一般文風不動。
杜書賢一手按出楊世德,一手從褲子口袋掏出一把老虎鉗,他看著全身縮成一團的楊世德,楊世德驚嚇得發抖的臉和他平靜如水的表情對望著。接著,杜書賢一句話都沒說,抓起楊世德的左手,把他一截小指剪斷。
楊世德痛得尖叫,身體像油鍋裡的泥鰍般翻滾,血噴在杜書賢衣服褲子上。
杜書賢靜靜看著他,那張臉仍是二十多年前的張稚氣的臉。
杜書賢又抓起楊世德少了小指的手,楊世德大哭大叫地求饒,但怎樣也無法將手從杜書賢那裡抽走。杜書賢拿起老虎鉗對準楊世德的無名指,這一次,他剪得非常慢,楊世德尖叫不停,眼淚口水鼻涕都流出來。杜書賢一根一根剪,把楊世德一手的手指剪完,只剩手掌,然後開始剪楊世德的耳朵,楊世德幾乎是痛得不省人事,血不停冒出來,杜書賢把他的兩隻破碎的耳朵放在他手掌上,他無法握住,那兩枚肉片隨即掉到駕駛座下方。
杜書賢把滿是鮮血的老虎鉗收回自己褲子口袋,然後打開車門,消失在深夜的樹叢裡。
楊世德幾乎是摔倒在車外,他哭聲嘶啞,在地上爬著,拖出一道血跡。

差不多同樣的時間,林德生開車來到姜齊軒新營的老家。
那裡現在都蓋了新房子了,寬敞的巷子傳來狗吠聲。
林德生忍著腰間火燒般的疼痛,一步步走向小社區後的矮山坡。光禿禿沒幾叢雜草的山坡沒有路燈,堆放著一些老舊家具和垃圾,遠處仍聽到迴盪不停的狗吠聲。他吃力地走著,沒一會就看到一個廢棄的老舊工廠,屋頂都塌了,只剩下破破爛爛的牆壁。
林德生喘著氣,走進早就沒有門的廢工廠。銀色的月光穿過殘餘的屋樑及幾條鋼筋,照亮了地上的積水。他四處看了一眼,就馬上明白了:從頭到尾,姜齊軒失蹤的那段時間,都是在這裡度過的,在離家只有幾步的距離。
寂靜的深夜裡,廢工廠的一角忽然傳出一聲開門聲,破碎不堪的窗戶嘎嘎作響。
林德生嚇了一大跳,他壓低呼吸,往聲音的來處看過去,月光下,他看到工廠的那個角落竟然站著一個人影。林德生的心臟都要跳出來,頭皮一陣發麻。
林德生想走上前看清楚那個人影,可是他實在害怕得無法動彈;這時候,那人影以極快速的腳步向林德生走來,它經過地上的積水,卻沒濺起一點水花或漣漪,一轉眼就站在林德生面前,完全無聲無息,連一點風都沒有。
林德生嚇得往後跌了一跤,摔坐在地上。他正想轉身往外跑,就感覺到一雙手圍著自己的脖子,他驚叫出聲,這才發現自己被那個人影緊緊地抱住,雙手環著他的脖子,雙腳勾著他的腰,身體靠著他的身體,臉倚在他的肩上,像是小孩子抱著母親那樣。
『你想夢見它嗎?』它悄聲在林德生耳邊說,聲音像是個男孩。
林德生像是被催眠般地,開始覺得全身都失去力氣,開始產生一種漂浮感。
他用盡力氣,才發出一絲虛弱的聲音:『你是誰?』
那人影沒有回應。林德生越是害怕,手腳就越是沒力氣。他感覺到緊抱著自己的那人影不停地在自己的脖子和耳邊聞聞嗅嗅。
它伸手從林德生的褲子裡拿出手機,過沒幾秒,手機竟然響了。
它接起手機,手機的另一端傳來隱約的說話聲,它沒對著手機說話,只是輕聲笑了幾聲,然後就掛斷電話,將手機再塞回林德生口袋裡,臉又貼到他耳邊,『你聞起來好香!』說完,人影跳開林德生的身體,往後退了幾步,消失在廢工廠的陰影裡。

林德生像是重獲自由般地,忽然覺得全身的力氣都恢復了,他頭也不回地往工廠外狂奔,一路跑回自己車上。他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座,發動車子,正準備離開時,看到自己襯衫上滿是血跡。他嚇了一大跳,伸手摸了摸後腰的傷口,血卻不是從那兒來的,他拉過後照鏡,看到鏡中的自己滿臉是血;眼睛,鼻孔,嘴巴,耳朵,不斷冒出血來。林德生嚇得發抖,覺得有一股想哭的衝動,不過他只是匆忙倒了車,往高雄市區的方向開去。
在停第一個紅綠燈的時候,林德生才忽然想到,伸手掏出手機,查看了已接來電。
最近一筆通話紀錄上,顯示的是昨晚那個王太太的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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