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

一大清早，林德生就接到張醫師的電話。
經過了前一天的折磨，林德生躺在高雄醫院的急診病床上，心情差到極點，電話裡張醫師的聲音卻高興到極點。
『你知道天地教吧？』張醫師說，『他們三個長老今天來了兩個，說要去看看那棟鐵皮屋……喂！你知道嗎？』張醫師壓低聲音，『其中一個長老可是行政院長的老師耶！』
『我現在人在醫院，』林德生冷冷地說，『我請屋主帶你們去看吧！』
話雖然這麼說，林德生掛斷電話後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整個腦袋想的都是這件事。想到昨晚在廢工廠裡的那個人影，『你想夢見它嗎？』像從深不見底的洞穴另一頭傳來的聲音，像是小孩子的聲音，純真無邪的聲音。

昨晚他帶著滿臉血跡衝進醫院掛急診，做了毒物檢測和頭部斷層掃描，但什麼都沒診斷出來。他躺在病床上一直無法入睡，除了頭昏想吐之外，後腰的刀傷也在止痛藥消除後痛得厲害。他躺在床上，感覺自己的心跳一直無法平復，他以為那是恐懼，就這樣一直睜著眼到天亮。
林德生打了楊世德的手機，但沒人接聽，於是下定決心爬下床，打電話給張醫師，說改變主意要帶那兩個什麼長老去岡山鐵皮屋那裡，請他們來醫院接人。掛斷電話，他邊走向廁所邊覺得全身痠痛難忍，看著洗手台前的鏡子的時候，他幾乎認不出鏡中的自己。
林德生只是草草洗了臉，坐回床邊，點了一根煙，然後靜靜看著自己的手機。
他很想打電話給那個王太太，但是又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更奇怪的是，他忽然想起昨天在屏東療養院裡看到的那個女人的身影，他忍著莫名的顫抖。
那女人是小紅！
多年前『那個』王太太的助理小紅。
這樣一個什麼都不對勁的早晨，帶著這樣的外傷和疲乏，但林德生在想起那個消失在療養院樓梯間的小紅的身影的時候，沒來由地感到性慾高漲。那些曾經一起共事的記憶忽然變得不清不楚，緩緩漂浮在腦海裡的盡是她的身體，懷念又陌生的充滿幻覺香氣的身體。林德生無法停止想立刻找到她的衝動，即使他隱隱約約感覺到這個奇異的巧合中必定帶有陷阱，命運的陷阱：命運將他身邊的荒誕一個個變成真實之後，又把另一個原本的真實變成了荒誕。

正當林德生沉浸在對小紅那不真實的性魅力的幻想時，急診室牆上的電視新聞開始報導楊世德的消息。林德生湊過身，走向電視機前，一個年輕的胖醫師向他走來，大聲要他熄掉香煙，林德生恍惚地把香煙遞到胖醫師手上，然後直盯著電視螢幕。
新聞拍到楊世德老家的鐵皮屋，昨天挖到的人骨已被清走，現場一片凌亂，鏡頭特寫了幾處留著血跡的草叢。報導只輕描淡寫說市議員楊世德的老家發現大量人骨，楊世德當晚在現場遭受暴徒攻擊，目前人在長庚醫院。
林德生趕快回床位收拾錢包雜物，手續也沒辦就衝出醫院。

林德生衝到長庚醫院，好不容易說服院方警衛讓他到楊世德的病房，他敲了好幾聲門，才聽到病房內有緩慢的腳步聲，門打開，卻是一個陌生的女人，看得出年紀不輕，不過仍面容清秀，有點乾燥的長髮盤在頭上。她看了林德生一眼，表情極冷淡。
這女人正是楊太太，幾個小時前還躺在病床上的楊世德太太。
『我姓林，我有急事要找楊議員。』林德生從沒見過楊世德太太，邊說邊往病房內打量。
女人很仔細地上下打量他。
楊太太看了一下林德生的眼睛，林德生也說不上來那眼神是鄙視同情安撫或是羨慕，總之不是看待自己同類的眼神。仗著那眼神，女人矮小的身體看起來像座高塔。
『等他傷好了再來！』她說完，隨即把門關上。
『拜託！』林德生趕緊敲門，『這很重要！楊議員！開門！』
林德生敲了好一會，病房內一點聲音都沒有，他還在猶豫該不該離開，忽然看到腳下的門縫透出兩條腿的影子，他知道剛才應門的那女人沒走開，仍站在門後。
『這樣吧！』林德生掏出一張名片，從門縫底下塞進去，『請妳轉告楊議員我來過，請他無論如何一定要跟我聯絡。』停了一會，林德生輕聲說：『我見到他叔叔了！』
『那，』門後傳來那女人輕如羽毛的聲音，『你也活不久了。』
空氣瞬間停住，林德生僵直站在病房門口，直到手機響起。
張醫師在電話那頭急得尖叫，林德生也沒道歉，只是請對方再趕到長庚醫院碰面。
掛了電話，林德生想要說些什麼，他看到門縫那雙腳的影子還在，他知道那女人還站在門後，但他腦中只剩空白，最後還是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