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徒
林德生幾乎整晚沒睡,但還是渾渾噩噩地躺到快中午,直到手機響起。
『林先生嗎?』手機傳來帶著隱隱笑意的女人的聲音,楊世德對這種聲音再熟悉不過了……那是女人挑逗的聲音,『冒昧打擾你了,我是楊世德太太。』
林德生愣了一下。
『喔!楊太太,妳好!』
『昨天真的很不好意思,把你從醫院趕出來……』
『喔!沒有!別這樣說!』
『是這樣的,不知道你能不能來吃頓飯?我還沒謝謝你找到女兒。』
林德生又愣住了。
他客客套套地掛斷電話,趕緊爬起床,貧血似的頭昏讓他走都走不穩,歪七扭八地走進廁所。他想仔細的梳洗,可是卻從鏡子裡看到一張疲憊衰老的臉,像是十年後才會出現的一張臉,而他驚訝沮喪的表情卻是再適合那張臉不過了。
林德生匆匆趕到位於市中心的楊家。
昨天一整天的雨已經了無痕跡,街道上滿是沙漠般的空氣和煙塵。
經過了幾個轉彎,林德生就發覺自己被跟蹤了。一輛灰黑色的廂型車似乎從林德生家巷口一路跟在後面,也沒有特意要隱藏的樣子。林德生一下子也猜不出來,反正那不是昨天那些警察,就是天地教的閒人……
楊家所在的大樓頗為清幽宜人,深色花崗岩與印度紫檀搭配的大廳門廊明亮寬敞,兩層樓高的落地窗使用簡潔的素色亞麻布料,窗台內外都堆滿熱帶闊葉植物。林德生走進明亮的玻璃景觀電梯,腦中卻閃過昨天傍晚在阿雪家的情境。
楊太太親自為他開門,她挽起頭髮,穿了一件夏姿的繡花連身裙裝,墨綠色的緞布上繡了花花綠綠的蝴蝶。她看起來心情愉快,領著林德生到飯廳,然後吩咐傭人把女兒帶出來。
小女孩和昨天判若兩人,頭髮烏亮,臉色紅潤,只是臉上的表情一樣陰沉。她只露了一下臉,什麼話都沒說,也幾乎沒看林德生一眼,就轉身回房間。
『請坐!』楊太太帶著平淡的微笑,輕輕坐下。
『謝謝!』林德生跟著坐下,『楊先生的傷還好嗎?』
楊太太像是略帶酸苦地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接著抬起頭,以拿捏極準的時間恢復微笑,伸出手示意林德生用飯。
滿桌飯菜看起來普通:一盤梅子蒸魚、一盤烤鮪魚、一盤蝦仁干貝炒花椰菜、一隻燉雞、一盤柳橙醬蘆筍、一盤炒菜心、還有一盤炸牛肉丸子……全都用純白色的瓷盤瓷甕盛著,配上白色象牙筷,擺放在長方形黑色玻璃桌上。林德生吃了第一口,就知道其實都是費工做出來的:蒸魚加了桂花仙楂梨子和梅酒、鮪魚是先醃過燻過再烤、雞湯是用鮑魚和奶油當底……每道菜都頗講究。
林德生默默吃了幾口飯菜,就被這尷尬氣氛搞得越來越不舒服;他不時看著楊太太,她卻一點也沒有急著打開話題的樣子。
林德生越吃越慢,他感覺到越來越沉重的睡意,過不久,楊太太站起身來,去廚房櫃子裡拿了一瓶人頭馬,回頭要給林德生斟上。
『啊!我不用了!』林德生趕緊搖手,『我晚點還有事。』
『就喝這麼一杯也不會怎樣!』
楊太太從容地拿起酒杯,『來!我敬你。』
不知怎麼地,林德生忽然想起前兩天晚上一起喝酒的那個王太太。他拿起酒杯,禮貌地對楊太太點了點頭,喝了一小口,放下酒杯,抬起頭,看到楊太太正專注地看著他,林德生本來以為她就要開口講話,可是她卻只是凝神看著。
楊太太的娘家是地方豪族,她的大伯,也就是祖父的長子,繼承了家族的龐大地產和一間油漆工廠,父親也擁有一份有名無實的經理職閒差。她本身又是望族聯姻的後代,她的母親是當時台灣最大紡織業家族的長女,但偏偏她的父親是個不務正業整天吃喝嫖賭的少爺。母親懷了她沒多久,祖父就過世了,父親在短短八個月間就把分到的遺產花完,待楊太太出世的時候,他們家已經是需要親戚接濟的貧苦家庭了。高傲的母親以無法再養活更多孩子為由,拒絕與父親同床,父親索性天天在外面跟別的女人過夜。在楊太太還不滿兩歲的時候,母親就一聲不響地回了娘家,再也沒回來了。
那時候的楊太太還太小,母親忽然離開,家裡的傭人也早都遣散了,偌大的房子在夜裡漆黑一片,蟋蟀聲近在耳邊。她餓了兩天,身上被蚊子叮得慘不忍睹,在生死關頭中被上門要債的伯父發現,從那之後,她的本能就覺醒了。
她大部分的時間都寄住伯父家,受到伯父一家的疼愛,可是她跟其他同年齡小孩不一樣,她從不哭鬧,因為她知道這個家中已經存在一位真正的公主──她的堂姊,伯父的獨生女,蔣杏美。
堂姊大她一歲半,天生美麗,個性略有一點神經質。她們倆感情很好,總是像親姊妹一樣出雙入對,伯父看了高興,其他親戚看了也喜歡,就連堂姊自己都沒發現:這種親密只是楊太太單方面經營出來的。雖然堂姊對她很好,但她卻因為堂姊的母親是女工出身而暗自瞧不起。那時候,她已經懂得講究站姿坐姿,注意禮儀;可是堂姊總是穿著睡衣到處跑、睡在地上、當著傭人的面掀起裙子抓癢……楊太太認為堂姊的散漫是因為母親的卑下血統,而不是她父親的嬌寵。然而,令楊太太更不能接受的是:堂姊不管怎樣粗魯,她的美麗都會讓那看起來像是天真的可愛;而楊太太卻因為樣貌平凡,她超齡的穩重只是惹得大人訕笑。楊太太的敵意與日俱增,當她和堂姊手牽手的時候,她忍不住想到堂姊的手心裡,身體裡,靈魂裡,都流著下人的血。那年她八歲,堂姊十歲。
那一年,太陽燃燒著整個夏季,油漆工廠發出的惡臭籠罩整個地區。
每當工廠在調製紅色油漆的時候都會發生怪事。陸續已經有十多位女工失蹤了,警察單位卻從不曾來過,彷彿那是理所當然的事。而那一年也不例外,阿鳳姊的大女兒剛滿十四,跟著阿鳳姊到工廠上班,第二天,她的衣服原封不動地出現在巨大的油漆槽旁邊,而人卻不見了。
當天夜裡,空氣難得涼爽,兩輛貨車載滿紅漆,剛從工廠出發沒多久,就撞到失魂落魄的阿鳳姊。兩輛貨車都翻覆,兩位司機、五位車上的工人、還有阿鳳姊、全部當場死亡。那天晚上,所有人手忙腳亂把屍體抬出來的時候,翻覆一地的紅漆混著屍體流出的血,靜悄悄地散佈開來,延著街道,小巷,遍及整個工廠地區,像從心臟延伸出的綿密血管一般。日光一升起,滿地紅漆被烤得冒出詭異的氣泡,不時微微地改變形狀,像是活著的生物一樣,而那股腥臭刺人落淚;更糟糕的,工廠一帶的人皮膚出現紅斑,並散發出與紅漆同樣的腥臭。
油漆工廠在隔週就關閉了。伯父不得不賣地來周轉,而伯父家也從工廠一帶搬到燕巢,堂姊搬走了,年僅五歲的楊太太被留了下來,跟她幾乎沒怎麼回家的父親住。堂姊搬家的那天,她站在門前送行,大家看到她哭得那麼傷心,都以為她是捨不得堂姊和伯父,沒有人察覺她小小年紀的眼睛像厲鬼般殷紅。
伯父搬走的隔天,天色剛亮起,工廠地區滿地的紅漆消失無蹤。有人說在夜裡看到那片紅漆悄悄移動,像隻巨大的水母,在路燈下看來暗紅如潰爛的血肉;也有人說那片紅漆蒸發了,在天色微藍的早晨變成血紅色的霧,飄進路旁的檳榔園。
楊太太仍時常去拜訪伯父和堂姊,可是沒過多久堂姊就病了,伯父全心全意照顧身體開始衰弱的堂姊,楊太太不再得到任何注意或關愛。一天夜裡,虛弱的堂姊要楊太太留過夜,那天晚上,堂姊說了一段怪異的故事,關於她在山腳認識的那個陌生小孩的故事。
『妳知道嗎?』故事裡,那小孩對堂姊說,『妳死的時候,看起來就像我這樣。』
堂姊不明白,她看到的那個小孩,跟堂姊自己長得一模一樣;可是聽別人說那個孩子看起來恐怖極了!又髒又臭,像是長滿膿瘡,身體發出腐臭味道。
『我就覺得她很面熟,』那天夜裡,堂姊對年幼的楊太太說,『後來我終於想起來了,她就是之前那個紅色的油漆,妳還記得它嗎?』
楊太太猛力搖頭。
堂姊笑了,她年幼的臉龐因病痛而顯得成熟,那抹微笑讓楊太太聯想到母親。
『我們也有聊到妳,』堂姊說,『說不定到時候妳就會想起來了。』
過沒幾天,堂姊的病情迅速惡化,她美麗的長髮幾乎掉光,奶油般的皮膚長滿膿瘡,發出惡臭。聽父親講,堂姊斷氣的時候已經不成人形,但是表情卻安詳得很。
堂姊死後,楊太太順利繼位,成為伯父的第二個掌上明珠,家族裡新的公主。伯父關閉了油漆工廠後,另外買下兩間小藥廠,後來越來越賺錢,兩間藥廠變成五間,家族也越來越興旺,只是,所有人仍絕口不提堂姊的事。伯父把楊太太當成自己親生女兒一般,為年僅十二歲的她開了郵局的帳戶,開戶金額就存了一百萬元,到楊太太念完高中,帳戶裡的金額已累積到六百多萬。那個時候她已是一家之主,她立下的規矩,連父親都必須遵守。
那時候,楊太太以為自己已經達成所有願望了,沒想到在她快滿二十歲的那年,她跟一群同學去某一位同學家玩,夜深了,她自己先騎著摩托車離開,結果在市區巷弄間迷了路,她停下來打電話跟同學問路,這時候,黑漆漆巷子裡,一個女孩向楊太太姍姍走來,她的身影像極了當年的堂姊,她越走越近,灰白色的路燈照亮她的臉,楊太太差點尖叫出聲,那女孩的臉就是楊太太的臉。
楊太太馬上就想到小時候堂姊說的那故事。
那女孩走到楊太太面前,問她:『妳想起來了嗎?』然後儀態優雅地笑了笑,與她擦身而過,消失在那條暗如噩夢的巷子裡。
從那晚之後,她就活在某種像是倒數計時的恐懼當中,好幾個晚上,她回想起堂姊死前的慘狀,在床上哭了出來。她想著:如果堂姊這時還在這裡,一定會笑她的……
『傻瓜!』堂姊是這麼說的,『死又沒那麼糟,不過就是再也醒不過來而已。』
過去十多年來,她一直以為自己徹底戰勝了堂姊,奪取了堂姊的一切,誰知道現在她就要步上堂姊的後塵了。而她清楚地知道,她死了之後,別人也會慢慢習慣,慢慢遺忘,然後,新的取代者會再出現:她的家族會漸漸推選出下一任公主,她的朋友會再親近其他的朋友,她的男性追求者會再追求其他的女孩……很快地,她會化成灰,和堂姊一樣,灰燼被沖入時間的激流,和其他所有的死者混在一起,所有人的差異都沒有意義,所有人都被稱做『曾經存在過的人』。
那時的楊太太像是著了魔,四處去找有名的廟、乩童、算命師、法師……
那一年,剛好也是她和楊世德認識的那年,那年她二十二歲,楊世德二十四。
聲音冷清的飯廳裡只有些許細微的碗筷碰撞聲。
楊太太看著林德生好一會,似乎動也不動,隔了好一會,她嘆了口氣,拿起酒杯。
『你找到他叔叔了?』楊太太輕聲地。
林德生頓了一下。他直直看著楊太太,『妳是說……楊先生的叔叔?』
『對!他叔叔!』
『嗯……我……我見到……一個人……那個應該就是他叔叔……』
『在哪裡見到的?』
『在一間廢工廠。』停了幾秒,林德生接著說:『妳別見怪,不過是這樣的,這是楊先生託我辦的事,如果可以,我想還是楊先生在場會比較好講。』
楊太太微微一笑,一口酒也沒喝,放下酒杯,然後往後靠在椅背上。
『你挺老實的。』楊太太說,『不過,說真的,比起他那個叔叔,我比較想知道你怎麼會跑去找那個女人?』
『誰?』
『你知道我在說誰。』
『喔!妳是說那天去醫院找楊先生的那位小姐嗎?我不認識她,昨天在醫院門口見過而已……』
『見過而已?才見過就這麼積極?』
『不是,』林德生仔細看著楊太太似乎毫無變化的表情,『那是因為她說楊先生就要死了,而她見不到最後一面。我只是想問她為什麼說楊先生就要死了。』
楊太太沒接話,她站起來,走到林德生身邊。
『男人喜歡的東西都差不了多少,不外乎就是錢和女人……』她像是非常自然地,從林德生上衣口袋掏出一包煙,啣在嘴裡,『我比較感興趣的是,』她邊點煙邊說,『你有什麼害怕的事?』
『害怕的事?』
『對!害怕的事,或是害怕的人?』
楊太太吸了口煙,卻沒吸進喉嚨裡,她緩緩呼出一團煙霧,然後把煙遞給林德生。
她嘴上幾乎沒擦什麼口紅,可是煙嘴上卻留下一抹鮮紅的唇印。林德生一看到那唇印,立刻背脊發涼。
『我觀察你很久啦!』楊太太說,『從我先生一找上你的時候我就在注意你了。』
林德生眼睛仍看著手上香煙的紅色唇印,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你有沒有想過,』她淡淡地說,『這一切都是早就安排好的?』
『什麼安排好的?』
『什麼都是安排好的!你,我先生,我女兒,那個陰陽怪氣的叔叔,甚至我會注意到你也可能是安排好的,你沒想過嗎?』
『妳是說命運嗎?』
『你相信命運可以改變嗎?』
『我不相信命運。』
『我相信!我也相信命運可以改變,我相信未來在還沒發生之前,都只是個可能性。』
『如果命運可以改變,那應該就可以說根本沒有命運這回事。如果一個算命的告訴妳,妳三十歲會結婚,結果妳三十歲還沒結,他就說因為妳做了什麼事改變了命運,那就等於說,根本不用去管命運這回事,反正它會改變……』
楊太太像是笑了,她稍微遮了遮嘴唇,說:『看來你還不懂。這世上只有命運本身能夠改變命運。』她離開林德生身邊,『啊!時間不早了……』
『等等!』林德生跟著站起來,『妳剛說:「我有沒有想過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我倒是想問:如果是安排好的,那會是誰安排的?』
『我哪知道?』她緩緩走向客廳大門,『我只不過隨便閒聊。』她輕手輕腳地開了門,站在門邊,『謝謝你找到我女兒,等楊世德傷好了再好好跟你吃頓飯吧!』她臉上帶著若有似無的微笑般的表情,跟昨天在病房中那冷淡敵意的表情竟沒有多少不同。
楊太太的詭異已經超出林德生的忍耐極限,他在她身上聞到現實被扭曲被模糊的那種味道,多年前『那個』王太太的那種味道。林德生想開口,想把話問清楚,可是他竟無力對抗楊太太那虛無飄緲的堅決的神情,似乎只能依照她的眼神指示離去。
『對不起,』林德生傾身往回走,『可以跟妳借個廁所?』
他不等楊太太答話,逕自往飯廳旁邊的廁所走去,藉此想辦法再多留一會,跟她多問些話。
林德生才剛走到飯廳,就看到一個小女孩站在角落,兩眼直直地盯著他。
他先是回想到昨天在阿雪家裡的情景,心裡一陣不安,他轉過頭,接著要穿過飯廳,沒想到那小女孩以出乎意料的速度跑向他,林德生愣了一下,還在考慮該不該閃躲,那小女孩已跑到他面前,伸手抱住他的腰。
『救我!』小女孩的聲音灰暗堅硬如金屬,『她要殺我!』
說完,小女孩像是恢復成之前的樣子,面無表情地放開林德生,退到一旁。
『妳說什麼?誰要殺妳?』林德生問。
小女孩沒答話。
『是妳媽媽?』
林德生還沒說完,就聽到楊太太的腳步聲從客廳一路接近,輕巧得像貓,林德生回過頭,看到她緩緩穿過飯廳,腳步怪異,表情越來越猙獰,越來越不像她……越來越像……
林德生全身發寒。
多年前的那個晚上,林德生躺在『那個』王太太的白色沙發上,王太太一邊脫去他的衣服一邊露出越來越扭曲的臉;她像蜘蛛一樣爬到他身上,發瘋似地扭動臃腫的下腹部,雙手指甲像是嵌進他背上的肌肉,不停發出沙啞的嘶喊……那時候,王太太的那張臉,因瘋狂而完全變形的那張臉,像極了現在楊太太的臉。
『我先走了!』林德生趕緊往客廳走去,他想避開站在面前的楊太太,卻被她的手臂緊抓住。他一回頭,看到楊太太發瘋似地張大嘴向他撲來,他伸手掐住她的脖子,身體不停往後退,後腰撞到飯桌桌沿,那剛好是他的傷口處。
林德生被楊太太壓倒在飯桌上,桌上杯碗散落一地。他緊抓著楊太太的脖子,還沒搞清楚眼前的狀況,楊太太忽然張大嘴,嘴角微微裂開,卻沒有流血,林德生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脖子像蛇一樣伸長,一口咬住林德生肩頸處,血滴四濺。林德生在劇痛中卯起蠻力要把楊太太扯開,可是她的身體開始變化,她的身體和四肢像是沒有骨頭似地,緊緊捲住林德生,她的嘴巴也越咬越緊,牙齒深入他的肌肉。林德生拚命掙扎,隨手摸到了一支象牙筷,毫不猶豫地插進楊太太背後,楊太太發出一聲嬰兒啼哭般的尖銳叫聲,隨即鬆開他的身體,像章魚一樣溜到飯桌下。
林德生幾乎是翻下桌,頭昏眼花地四處尋找,卻沒看到楊太太的蹤影,只有呆站在一旁面無表情的那個小女孩,用冷漠的眼睛看著他痛苦的樣子。
林德生腳步踉蹌地往門外衝,楊太太從客廳沙發後面鑽出,像蛇一樣在地上爬著,伸手抓住林德生的右腳跟。林德生往前跌在地上,摔得滿嘴都是血,他掙扎著要爬出大門,不成人形的楊太太死命抓住他的腳,蟒蛇般的身體緩緩往林德生的身上移動。
『為什麼?』她的聲音尖銳,『你不怕我的毒?』
就在同時,林德生看到門外人站了兩個戴安全帽和工業用手套的男人,直接衝進沒關上門的客廳,拿起開山刀就往楊太太身上砍,楊太太不斷扭曲著變形的身體,痛苦地大叫,鮮血染紅地毯,她鬆開林德生,回頭往飯廳自己女兒處爬去;那兩個男人追在她身後,又砍了好幾刀,幾乎刀刀見骨,終於,她不再動了。
滿身鮮血的楊太太趴在飯廳地板上,臉和身體都恢復原狀,她吃力地抬起頭,眼神迷濛地看著不斷往後退的小女孩,聲音如絲般輕柔:『珊珊……想起……來了嗎?』
她越說聲音越細,鮮血泉湧不絕,在地板上緩緩散開,像是活著的生物一樣。
那兩個戴著安全帽的男人回過頭,看著林德生。
『他怎麼辦?』其中一個男人問。
『一起做掉!』
林德生從地板上爬起,跌跌撞撞地衝出門去,打開門外電梯間角落的逃生門,他回過頭,看到那兩個男人握著刀追出來,而他們的身後,整間客廳的地板都被鮮血覆蓋。
林德生強忍著脖子和後腰的劇痛,沿著逃生門後的樓梯往下衝。樓梯間光線昏暗,他看不清楚台階,走沒幾步就整個人跌下去,他趕緊爬起來,聽到樓梯上方傳來那兩個男人急促的腳步聲,他拚命往樓下跑,可是身體越來越不聽使喚,雙腳發軟,雙眼發黑,他以為這次死定了,沒想到眼前忽然一亮,他已經衝到一樓大廳。林德生看到大廳警衛站在電梯口抽煙,趕緊大聲呼救,那警衛一臉訝異地走上前來,林德聲還來不急解釋,身後那兩個戴安全帽的男人就追了出來,林德生拔腿往大廳外跑,慌張的警衛想把那兩個男人擋下來,卻被砍了幾刀,應聲倒下。
林德生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出大廳,外面的空氣熱得他幾乎要昏倒,眼睛也被強光刺得一片模糊。他頭也沒回地衝到自己的車旁,手忙腳亂地開了車門,才剛坐進車內,那兩個男人就衝上前,其中一人用開山刀劈裂了駕駛座旁的車窗,林德生趕忙倒車,另一個男人追上來,用刀尖刺戳車輪,林德生急忙開車往前衝,撞倒了其中一個男人,加速離去。
沒過多久,林德生就從後照鏡看到之前那輛灰黑色廂型車,緊跟在林德生的車後。他一路開到市警局,衝進去報警,之前那個高瘦的李警官要送他去醫院,林德生卻堅持不肯,只在脖子的咬痕處做了些警急處理,他堅持要先派人找到那輛廂型車,並且去楊家兇案現場證實他所說的故事。
警局一角的電視插播一則重大新聞,林德生原以為是楊太太的新聞,沒想到是小羅遇害死亡的消息。新聞上說:小羅被帶到觀音山垃圾場,像處決般被亂刀砍死,兇手還沒找到。
警方去了一趟楊家,楊太太的屍體不見蹤影,客廳和飯廳有打鬥過的痕跡,可是沒見到血。聽大樓的其他住戶說,楊家在騷動後不久,有人看到大量的血紅色油漆從樓梯間流出來,發出噁心的油漆惡臭,那時沒人在意,只忙著看救護車和警車來來去去,等到後來再注意到時,那紅色的油漆已經不見了。楊家唯一倖存的小女兒和傭人躲在房裡,什麼話都不肯說,她在被帶到警局的路上忽然發瘋似地大叫大鬧,差點害得護送她的員警出車禍,最後,她被送到長庚醫院,安置在她父親病房的樓上。
林德生一直在警局待到傍晚,直到嚴正雄前來接他。
嚴正雄身後跟了六個年輕男人,平均才二十歲上下,穿著短袖短褲,身上都露出些許刺青,那些都是他跟南部的朋友借來的小弟。
林德生原本不怎麼願意離開警局,倒不是因為害怕危險,而是因為這裡存在著現實世界的光景,他只有在這種現實的氣氛裡才能平靜。
『長老還在高雄,他們有很重要的事找你。』嚴正雄拍拍他的肩膀,『安啦!有我嚴正雄在,誰敢動你?媽的不就兩個黑衣人嘛!告訴你,來兩百個也不用怕啦!』
出了警局,空氣變得涼爽,街燈紛紛亮起,川流的人影車影模糊難辨。
警局外停了三台黑色轎車,林德生跟著嚴正雄上了一台黑色賓士,兩個長老就坐在車裡等他。林德生坐在前座,嚴正雄開車,三台車浩浩蕩蕩離開警局。
『我們整天都在解讀那些字,』白鬍子長老說,『那個鐵皮屋上面寫的字,我們找遍了各種資料,只是為了想看懂其中一小段,你猜怎麼?』
林德生昏沉沉看著他,沒回話。
『「它」大費周章地算了那麼多,不是在算它自己,是在算別人。』白鬍子長老說,『它在算其他幾個脫離因果的人,和「它」一樣的人。』看著林德生似乎沒會過意來,白鬍子長老靠近他的面前,一個字一個字仔細地說……
『對!除了這個住鐵皮屋裡的,還有其他人也練成仙啦!』
『你不會相信的!』白鬍子長老繼續說,『今天晚上,就有一個要成仙了!』
林德生依舊面無表情,兩個長老只當他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楊太太不是人類!
林德生不斷在腦中重複著這句話。
夜晚遼闊無邊,像深海一般迷離而隱密。他被疲倦感壓得幾乎透不過氣,對車窗外形形色色的夜晚的光景感到不安。他終於察覺到,處在現實之外的那片無底的漆黑深海裡,什麼東西正呼喚著他,林德生很想看清楚,但又不敢去到那麼深。
『你有沒有想過,』楊太太絲綢般的聲音在他腦中響起,『這一切都是早就安排好的?』
『看來你還不懂。這世上只有命運本身能夠改變命運。』
在林德生還渾渾噩噩,聽不清那兩個長老說話的時候,車子已經開到郊區的一間別墅。別墅門口停了好幾台黑色進口轎車,幾個像警衛般的黑衣人站在四周。兩個長老依序下了車,嚴正雄也示意要林德生下車,可是他自己卻留在車上,跟後面那兩台車裡的少年們一起掉頭離開。
白鬍子長老按了門鈴,一對年老夫妻走出來應門,穿著中式的手染服裝,看起來挺嚴肅。年老夫妻對兩位長老合掌打招呼,然後領著三人進門。
別墅內擺設講究,四處飄著清爽的茶香和濃郁的檀香、客廳中央是明式黃花梨家具配上虎皮地毯、窗戶嵌著滿是雕飾的清式窗框、一面牆上立著紅色鑲銅片的巨大門板。客廳裡坐滿六、七人,有男有女,看上去每個都年過六十,林德生認出其中一個是高雄市的前任市長,角落那對夫妻是現在的司法院長夫婦,另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垂垂老者是明豐集團的創辦人,站在旁邊的是他的孫子,也是現任的集團總裁……
林德生第一次在非公開場合遇見這些人,這些住在雲端高處的優越種族的成員們一排排站在這裡,以不為人知的姿態現身在林德生眼前,讓他覺得非常不自在。
白鬍子長老跟各人打過招呼後,站在客廳中央。
『時間快到了,』白鬍子長老說,『我們上樓吧!』
眾人紛紛放下手上的茶杯,幾乎是完全安靜無語地跟著白鬍子長老走上螺旋狀的台階,林德生也跟了上去。二樓大廳被清空,地上鋪滿黃澄澄的粉末,林德生仔細一看,那是空殼的穀子,大廳中央擺了一圈蠟燭和按照八卦形狀排好的符咒,在那些符咒的最中央,一個像蟲一樣緩緩蠕動的物體躺在那裡。
那是姜齊軒,失去四肢的身體裸露在燭光下,蒼白的皮膚對比著碩大的黑色陰莖。
『這是「尸蛹」,』白鬍子長老說,『製造它的那個自由仙留下紀錄,「化蛹者,十五子卯得解」,就是說,今晚到明晨,就是它羽化成仙的時候……』
白鬍子長老安排眾人圍著姜齊軒盤坐在地上,自己跟灰鬍子長老最後才入坐,林德生沒被招呼,只是站在一旁。現場安靜了好一會,灰鬍子長老以眼神示意,白鬍子長老點點頭,敲了敲地板,接著,兩男兩女從昏暗的三樓階梯走下來,四個人都只穿著浴袍。他們走到兩個長老面前,雙手合掌,躬身一拜,接著,四個人脫掉浴袍,露出四具年輕美麗的身體。兩個男人年紀差不多二十出頭,全身肌肉結實,其中一個手臂上有刺青;另外兩個女人也二十上下,都留著一頭長髮,面容清秀,胸部豐腴,皮膚白嫩,陰毛略有修剪。
白鬍子長老拿起一個瓷碗,一邊口中念念有詞,一邊拔下自己的頭髮和符咒一起燒入碗中,接著,他拿起一柄銅製的小刀,劃破手掌,把血滴在碗中,然後把碗傳給灰鬍子長老,灰鬍子長老也劃破手掌,把血滴入碗中,如此傳了一輪,碗中盛著在場所有人的血,最後傳回白鬍子長老手上,他最後拿起一瓶藥酒,裡面泡著一些樹根和動物的生殖器,藥酒倒滿整碗後,那四名年輕男女依序喝下。
接著,兩男兩女伏在姜齊軒身旁,開始撫摸他的身體,一個男人用舌頭舔他的脖子,另一個人還用手愛撫他的乳頭,兩個年輕女孩一左一右,用嘴挑逗他愈發膨脹的陰莖。四張嘴,八隻手,不停在他身上來回,姜齊軒也似乎越來越興奮,喉嚨裡發出嘶啞的怪聲,臉部頸部和胸口的皮膚開始變紅,身體不停扭動。
林德生覺得噁心極了,他盡量避開不去看,但仍是想知道這些人究竟要幹嘛;另一邊,兩個長老和其他幾名賓客都靜靜地低頭念經,彷彿眼前那場畸形的春宮秀與己無關。
兩男兩女開始和姜齊軒性交,一個女孩將私處靠近他巨大的陰莖,一搖一擺地讓它更深入,不時高聲呻吟著;另一個女孩則用豐滿的胸部摩蹭他的臉和脖子;一個男人將龜頭緩緩擠進他的肛門,弄了好一陣子;接著,另一個男人將陰莖塞入他的口中……四個人包圍住姜齊軒,不時變換姿勢,用性器官和身體所有部位盡情挑動他,汗光淋漓,喘息聲陶醉;而在同樣的時間,楊世德躺在醫院的加護病房裡,全身纏滿紗布,從臉上的氧氣面罩裡傳出沉重如死亡的呼吸聲。
病房裡燈光明亮,白色的光和白色的牆,白色的地板,白色的床單,白色的紗布裡透出些許紅黑色的血跡。楊世德不時睡睡醒醒,身上各處的疼痛因為嗎啡而變得像肌肉痠痛,像虛弱和疲倦。他緩緩張開眼,看到明亮的燈光下站著一個人影,他知道那是杜書賢。
他感覺杜書賢的手摸著他纏滿紗布的頭,像是帶著憐憫。
他聽到杜書賢在他耳邊輕聲說:『你知道嗎?「它」總是最後吃眼睛。它通常都是從手指開始吃,然後它就不會停,它吃得很慢,感覺像是好幾天,它吃完右手就吃左手,吃完左腳就吃右腳,那該有多痛呢?』
杜書賢伸手緊抓楊世德左手的傷口,楊世德大叫,身體扭曲。
『對!就是這麼痛!』杜書賢笑了,像當年那樣純真地笑了。
楊世德吃力地扯下氧氣罩,有氣無力地對著杜書賢:『阿賢……』他的語氣十分平靜,『我死了……你會原諒……我?』
『然後,』杜書賢像是沒聽到,自顧自地說著,『我一個人躺在那裡,那裡一片漆黑,一點聲音都沒有,四周也沒有牆,只是一片黑暗。我的臉和脖子正在長肉,癢得要死,可是我沒有手腳可以抓,也沒有身體……我肩膀才長出一小截手臂的時候,就開始在地上爬……在那個黑漆漆的地方一直爬,希望找到出口什麼的,可是我爬了好久,連一面牆都碰不到,我腳長出來了,就用跑的,可是那也一樣沒用,到處都沒有牆,沒有出口,只有一片黑暗。然後……然後,等我最後一片腳趾甲都長好的時候……全身……都恢復得跟之前一樣的時候……它就會再來吃我。』
『阿賢……我死了……以後……我們和好吧!』楊世德說,『不要……繼續……恨我……』
『我不恨你。』杜書賢站了起來,拿出一個綠色的小布包,攤在床頭。他打開布包,裡面整齊排了幾把手術刀。『我已經自由了,不會再生老病死了,是「它」的折磨讓我自由的。』他把臉湊近楊世德,『我是來帶你一起走的,我來幫你,我們一起離開這裡吧!』
杜書賢說完,不等楊世德回答,一刀插進他的小腹,鮮血四濺,楊世德掙扎扭動,卻叫不出聲音;杜書賢用力在他腹部劃了長長兩道十字形口子,然後伸手掏出滿是鮮血的腸子。
同樣的時間,郊區的那棟別墅裡,姜齊軒在激烈的性交中越來越亢奮。
長達兩小時的性愛使得那兩對年輕男女疲憊不堪,而姜齊軒卻似乎還有用不完的精力。
林德生覺得身體很不舒服,頭痛如宿醉,後腰的舊傷和頸部的新傷口又痛又麻。他轉身離開,經過一條走廊,走進洗手間,一走到洗手台前就吐了。他虛弱地抬起頭,一邊清洗嘴角的嘔吐物,一邊看著鏡中的自己,他臉色慘白,雙眼滿佈血絲。
林德生決定離開這棟別墅和這些瘋狂,他決定回家好好睡一覺,然後忘了這些事,楊世德的事,那間陰廟的事,楊太太的事,所有的莫名其妙的事。他走出洗手間,隔著那條狹小的走廊,看到大廳那些人還在低頭念經,中間的姜齊軒仍陶醉在性愛中。
這時候,姜齊軒開始發出尖銳的怪叫,像是即將射精,兩個長老停下念經,帶著訝異的表情看著他。遠處的林德生聞到一陣怪異的香味,濃如香膏,他沒有走近,仍是站在走廊一角看著。姜齊軒蒼白的身體浮現一條條葉脈般鼓起的血管,接著,他的皮膚分泌一層淡金色的汗,那汗液散發強烈的濃香,性交中的那兩對年輕男女忽然變得極亢奮,饑渴般地舔舐他身上的汗,接著,發狂地猛咬他的皮膚,金漆般的血從傷口流出來。那香味似乎使所有人瘋狂,兩個長老和其他賓客面孔都扭曲,爭先恐後衝上前去,像鬣狗般搶食姜齊軒的身體,一瞬間,他被撕咬得像個破碎的蛋糕,那尖銳的叫聲不知是痛苦還是興奮。
那香味使得林德生頭痛作噁,他轉身想離開,卻聽到窗外傳來嘈雜聲,他走到窗戶旁,看到四、五個戴著安全帽的男人開槍打死了門口那些警衛。林德生嚇壞了,接著就聽到一樓大門被撬開的聲音,他慌忙躲進洗手間。
二樓大廳傳來一陣刺耳的槍響和慘叫聲。
緊接著,林德生就聽到四處搜索的腳步聲。他打開洗手間的窗戶,窗外剛好有一棵芒果樹,他硬擠過狹小的窗戶,伸手攀著樹枝,想爬到樹上去,沒想到樹枝忽然折斷,他從二樓高的樹梢跌下,摔在長滿雜草的地上。
林德生覺得整個背部發麻,他躺在地上,看著樹葉遮住大半的夜空,一動也不動。
黑色的夜空出現紫紅色的光,接著,煙塵漫漫,豪華的郊區別墅冒出熊熊烈火,火星隨風飄散,照得四周草木一片腥紅,灰白色的濃煙在夜空裡緩緩上升,載著別墅裡那些講究的家具,還有賓客們的骨灰,一起升到遙不可見的高處。
半小時候,楊世德被護理人員發現的時候,已經沒有生命跡象了。
警方從病房內偷偷裝設的監視錄影帶裡,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畫面。
畫面裡,楊世德虛弱地自言自語,然後越來越激動,接著,他舉起那唯一還沒受傷的右手,拿起一把像是手術刀的銳器,瘋狂地肢解自己殘破的身體。他全身幾乎都要被血淹沒,身上的皮膚、肉、內臟、一刀一刀地被自己刨下來,他的身體像是給絞木機碾過一樣,最後,楊世德似乎一臉滿足地倒在床上,再也不動了。
過沒幾分鐘,院方發現楊世德的小女兒也失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