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有一派心靈哲學,主張所有的情感、思考……統統是腦內的生體作用,都是些酵素、脢、神經元之類的。這種說法有夠不浪漫,但仔細回想青春期發生過的那些事,又似乎有那麼一點說服力。
在那時,有很多突如其來的行為無法用常理來解釋,連『愛』也不例外。
我想先說說常理能夠解釋的部分。
◇ ◇ ◇
我省略了兩年之間,我和小蕙相處的許多細節。大體上來說,雖然都是些瑣瑣碎碎的童年往事,現在想起來還是樂多於苦;一切的變化,都是從我吻了小蕙的那天之後才開始的。
對我來說,『吻』所代表的,是柔軟微涼的嘴唇觸感,是臉紅心跳的興奮,是小蕙身上那股香香的味道……總之是很具體的東西。
如果有機會,我完全不介意再來一次——事實上,之後我一直想再邀請小蕙來我家,男生就是這樣了,一旦開竅之後,從十二歲到三十二歲都做著差不多的事。
月考結束後的某天下午,洪老師突然把全班女生都叫到走廊上。通常發生這種情形,只有在全班準備挨打的時候。一時之間風聲鶴唳,要不是洪老師一直曖昧的忍著笑,完全沒有『鬥氣』散發,說不定很多女生當場就哭了。
隔壁二班也在做著同樣的事。女孩子全都被集合到走廊上,然後跟兩位導師一起走向圖書室。
那真是非常神秘的四十分鐘。
我一邊在教室裡維持秩序,一邊漫無頭緒的胡思亂想,直到廣播器裡響起下課鐘,女生們三三兩兩走回教室。
『妳們剛剛去那邊做什麼?』我忍不住偷偷問小蕙。
小蕙像是尾巴被踩了一腳,『啪!』用力巴我的頭,粉頰脹紅,惡狠狠的瞪我一眼:『色魔!』
我被巴得眼前一黑——她從來沒這麼用力的打過我,猝不及防,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差點被打暈過去。況且,我完全不懂那句色在哪裡,簡直比竇娥還冤。
陪小蕙一起回來的周令儀咯咯直笑,也是滿臉通紅,那副表情與其說害羞,根本就是個好色的小女孩……
我被打得有些神智不清,居然向她投以求助的眼神,還好周令儀沒跟著賞我一記致命的鎖喉關節技,只是摀著嘴笑得花枝亂顫:『你活該啦!色魔!』
被另一半在床上嬌喘著喊一聲『色魔』,可能會提早五分鐘繳械,但在十幾年前的國民小學裡,這絕對不是一個聽起來會爽的頭銜。
色魔?色魔?我到底是色在哪裡啊?懷抱著一絲不甘心,我開始回想自己做了什麼惡行;想來想去,唯一可能的,就只有我吻了小蕙這件事。
該不會……老師把兩班女生帶去圖書室,就為了當眾宣佈我在家裡偷親了小蕙吧?老師……老師怎麼可能連這種事都知道?
(連周令儀也知道,那就是大家都知道了……)
想起以後將一輩子背負著『色魔』之名,恥辱的活下去,年僅十二歲的我初次有了輕生的念頭……直到洪老師走進教室,倒拖著長籐條走上講台,『啪、啪』兩下勁響,全班頓時一片鴉雀無聲。
『男生聽好,不准問女生剛才去了哪裡,或者做什麼事。』
洪老師的臉頰微紅,明顯就是在忍著什麼,其中隱含的曖昧感居然與周令儀如出一轍。但籐條的威嚇可不是開玩笑。
『誰敢亂問,問一次打五下!班長跟警衛股長登記名單!』
周令儀忍笑瞥我一眼,肩膀微動,假裝要舉手的樣子,完全就是小惡魔的架勢,紅撲撲的臉蛋彷彿蘋果一般。我嚇得魂飛魄散,連小蕙都看得緊張起來,拚命向她投以責備的眼光,臉白得沒點血色。
最後周令儀當然沒出賣我,純粹只是喜歡嚇唬人。
但從那天起,小蕙就很少跟我玩傳紙條的把戲了,情書還是要按時交,只不過得放在她抽屜裡;放學路隊剩下我們兩個時,連手也不讓我牽,更別提趁我媽不在,到我家來做功課的事……
就這樣,我的人生才剛走入一個玫瑰色的新里程,彩色螢幕就突然壞掉了,一切又回到黑白的世界。
那老師們嚴禁談論、全班女生消失的四十分鐘不但神秘,顯然還非常邪惡。我一直相信有超自然的力量在作祟。
◇ ◇ ◇
我跟琳偶然聊到小學時遭遇過的怪事,她愣了片刻,突然抱著肚子大笑起來,一整個情緒失控。
『我也「消失」過,差不多就是半個鐘頭……』她一邊抹淚一邊說。難怪琳的反應這麼激烈,原來她也是外星人綁架事件的受害者……正想打給我一位堅信在泰安休息站目擊過飛碟的國中同學,告訴他:我很可能會娶一個能夠證明他沒有唬爛的女人時,琳終於恢復了正常說話的能力。
『那是性教育。』
『性……性教育?』好你個外星人!管得也太寬了吧?
『我也不知道怎麼說,總之就是類似國中健康教育的東西。』琳忍著笑:『有張女性的身體構造圖,子宮、卵巢什麼的,教我們不要隨便跟男生有身體接觸,還示範保險套的用法。』
『這兩者有邏輯上的矛盾吧?』
『我也不知道。』琳雙頰緋紅:『我們老師根本沒有打開,就拿包裝說「這是保險套」,大部分的時間在講保護身體,婚前性行為會懷孕什麼的……可能是比較希望我們不會用。』
『那妳以後教學生要講清楚一點,人家爸媽也是花了錢的。』
『我會跟我們托兒所的園長建議看看。』琳狠狠瞪我一眼。
◇ ◇ ◇
真相大白,原來當年壞我好事的不是外星人,而是教育部。
我從來不知道我國的性教育紮根工作,有做得那麼基礎。據我詢問同齡的男性友人,似乎在國中前都沒受過性教育,如果小學有過類似經驗的女性朋友,不妨現身分享一下……
前頭說過,在很多事情上,同齡的女生總比男生成熟一點。
我聽過一種很有趣的說法:自然界很多生物在幼年體時,是沒有性別的。一直到被自然環境,或者其他因素刺激了,才像打開開關似的,自己就變成了雌性或雄性。
讓我們把這個想像套用到男人與女人身上。人類的性別開關,究竟會在什麼條件下被啟動?
啟動男性的關鍵,毫無疑問是『性』。
現場禮藏二十一年(以上)的男性讀者請勿激動,這裡指的是廣義的性,尻槍、能帶來快感的夢遺……等,當生殖機能被發動的那一刻,我們就覺醒成為男人。
單以做愛來說,只要起了個頭,哪怕一切只是意外,男孩子都能順著本能做下去——十二歲的孩子夠大了,生理上的成熟與動能,絕對遠遠超過成年人的想像;幼稚則是在離開身體接觸的情境之後才會顯現出來。
但女孩子與我們不同。她們僅僅是坐在那裡,光用想像與感知,就能夠得到很多身體以外的東西,譬如付出與回報,譬如現在與未來,譬如失去或佔有。
啟動『女孩子』這種性別的關鍵,我認為是『愛』。
與年齡無關,從感覺愛的那一刻起,她們就變成了女人。
◇ ◇ ◇
比起我,小蕙或許更明白那天下午該會發生什麼事。
萬一發生超友誼的關係,在同樣缺乏經驗的前提之下,男孩子或許還是會掌握主導權;但一離開那樣的情境,小蕙卻比我更了解其中的誘惑、風險,當然還有危機。
當我試圖尋求身體的接觸,小蕙敏感的阻止了我——顯然那該死的40分鐘性教育開始生效;但在另一方面,她卻開始顯現愛情獨有的某些徵兆,一些情感的變體。
那是一種名為『忌妒』的負面情緒。
小蕙開始對我身邊周圍的女同學,表現得很不友善;當然,對不小心和女同學說到話的我,更加不友善。但是身為班長,要一整天都不跟班上的女同學說話,這完全有技術困難,我跟小蕙逐漸陷入『生氣、道歉、冷戰』的無限迴圈裡……
對十二歲的小男生來說,李莫愁絕對是太難應付的對手。
我開始覺得每天上學是沉重的壓力,小蕙無法預測的脾氣,簡直比洪老師的藤條還可怕:至少我知道做什麼事會被打,卻摸不清小蕙又會為了哪個莫須有的女生,跟我拌嘴嘔氣,整天搞陰沉。
最嚴重的時候,我被醫生診斷出罹患有情緒性胃炎,痛起來會在保健室的床上打滾;這是壓力過大的併發症,通常會在逃避學習的小孩身上出現,我居然是為了女生。
愛情遊戲開始變得不好玩了。我非常非常想,從有小蕙的學校裡徹底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