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我意外接到廖玉婷的電話。
廖玉婷也是我們六年一班幹部桌的八人小組之一,五年級時是衛生股長,後來好像也做過經建股長,是個黝黑健美的長腿妞,體育跟成績都很不錯。
現在想起來,我覺得她可能帶有平埔族的血統。
在寫這個故事的當下,如果記憶無差,我最後見到廖玉婷時她不但已經結婚,而且好像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了。
她嫁給了同一家公司的同事,據說男方殷實而可靠,廖玉婷按部就班的組織她自己的小家庭,毫無花巧、不求捷徑,就這樣做了別人的太太,做了別人家的媳婦,甚至媽媽;大概廿年後也會成為別人的婆婆或丈母娘吧?
就像她小時候那樣。總是按時做功課,按時預習、複習,雖然全班的前三名裡不會有她,但成績一直非常的穩。
國中畢業之後,沒有很愛唸書的廖玉婷選擇了五專。
在那個年代,希望早點幫忙負擔家計的孩子,通常都會捨高中而就五專,即使成績很好的王亮弘、廖玉婷她們,也差不多都是這樣的情形。
高二的那場同學會,為了閃避小蕙的緊迫盯人,其實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跟廖玉婷聊天。
廖玉婷明顯想把談話的主導權交回小蕙手裡,但拜一旁的王亮弘死纏爛打所賜,小蕙接不了球,這個移轉的企圖始終沒有成功,直到我匆匆逃離。
而平台的烤肉聚會裡,整晚我的心思都在小蕙身上,除了開頭的寒暄外,其實幾乎沒跟廖玉婷聊上什麼。
換句話說,我跟她根本沒有互通電話的交情,連現居地的號碼也都是當天隨手抄在便條上,周令儀帶回去整理好之後才發給大家的。
『喂,是妳啊!』我有些意外。
她安靜了大概三秒鐘。
『你到底,跟小蕙說了什麼?』
◇ ◇ ◇
廖玉婷昨晚打電話給小蕙的時候,她只是不斷啜泣著。
我後來才知道,自從上國中之後,廖玉婷跟小蕙不知為何成了超級好朋友,反而從小要好的周令儀與小蕙慢慢疏遠,最終成了僅止於點頭打招呼的『舊識』。
如果不是搭上徐安齊這條線,或許,小蕙和周令儀從國中之後就已經分道揚鑣,再也沒有交集了吧?
在小蕙『不很順利』的人生階段,一直陪伴著她的,其實是廖玉婷。
我無法向她描述那樣私密的事。況且熊熊被一問,也不知道小蕙吐露到什麼程度,我直覺興起了想保護女朋友的念頭——
即使我毫無把握自己還是不是她的男友。
『小蕙怎麼跟妳說的?』我小心翼翼。
『什麼都沒說,就是哭而已。』
廖玉婷的聲音並沒有透露出過多的不友善,我想起她從小就是個愛笑、開朗,性格卻很溫和的女生。
『她……她還好嗎?』
『還好。還能哭就沒事,她要是不哭,那我就要擔心了。』
她淡淡的說:『前天她說要約你出去,我猜跟你有關係。』
所以小蕙什麼都沒說。
我小心斟酌著字句。『我請求小蕙和我交往。』
『嗯。』她聽起來一點都不意外。
『我……我問她之前跟誰交往過,』
我撒了個小謊,反正意思差不多。『小蕙就生氣了。』
話筒彼端,廖玉婷沉默許久。
『你知道她以前曾經自殺過嗎?』
我想起小蕙幼細的腕上,那橫過淡淡青脈的五條粉紅。像初生嬰兒的頭皮一樣,粉紅中帶著白慘的……疤痕。
『五次,對吧?』我盡量說得泰然。『我看過她的疤。』
『送醫急救的一共五次。』廖玉婷糾正我:
『自己包紮就算的,在學校、在家裡……已經數不清了。』
逃避現實的自殺行為,很可能會演變成一種慣性。
但我不知道發生在這麼親近、活生生的人身上時,感覺竟會是那麼樣的驚悚與壓迫。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涉入了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那裡存在著太多我不曾面對、遑論處理的傷痛,讓我不知所措。
『我一向反對小蕙去找你。』她慢條斯理的說:
『小學六年級的愛情承諾,不會讓人的一生變得更好或更糟,不會有這種事的。我一直覺得,你只是她逃避現實的藉口。』
『她想像中的那個人,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你。很多年沒見了,其實就跟陌生人差不多,我跟你是這樣,小蕙跟你也一樣。我並不是說你不好什麼的,但她抱著那種一廂情願的想法,希望從你那邊得到愛情,我擔心她會因此受傷。』
廖玉婷透露了一件我始終想不通的事。
高中的時候,有一次她跟小蕙下課一起約在西門町,卻很偶然的在公車上看到了我。當然我完全沒察覺,但她們卻從我的制服和書包上,認出了我唸的學校。
『小蕙想查出你住哪裡、讀什麼班級、電話幾號……就像著了魔一樣,勸都勸不聽,我們還吵了幾次。』
廖玉婷笑著說:『讓她為了男生跟我鬧彆扭,你是第一個。』
後來的事就很容易猜了。小蕙想盡辦法打聽,最後終於找上了周令儀,女魔頭向來講義氣,於是透過手帕交徐安齊傳紙條……
『你們……在一起了嗎?』
『算是吧!』斟酌了一下,把PUB那晚的事簡單說了。
『如果這就是小蕙的決定,那我也只能夠支持她。』停了片刻,廖玉婷輕聲問:『你會好好對待她嗎?』
『我不是故意要惹她哭的。』
這是真心話。過去的二十四個小時裡,我懊悔得快要去撞牆,卻無從彌補。
『但你還是讓她哭了。』儘管溫和,責備畢竟就是責備。
『對不起。』
『有女朋友』之後的所有事,對我來說其實非常陌生;衝擊在我還來不及摸索之前,已經一棒將我打翻在地。若不是廖玉婷打這通電話來,我連呼救都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小蕙跟我提過,』她慢慢說,似乎是想好了才出口:
『周令儀說你之前沒交過女友,所以你還可以有一次機會,我相信你不是有意傷害小蕙。但,我要請你記住這件事,如果你真的把她當女友看待,就必須對她的眼淚負責任,並不是沒經驗或不熟練,就可以名正言順的傷害人。』
我感到非常羞愧。『女友』跟『責任』就像兩記重錘,轟得我抬不起頭。交往並不是只有做愛而已,如果……如果我能多替小蕙著想,而不是只想著佔有她的身體,或許就不會說出那種愚蠢的話。
廖玉婷說得很對。
『沒交過女朋友』,並不是犯錯、甚至傷害人的藉口。
對承受的小蕙來說,傷害了就是傷害了,不會因為出發點的無心就能夠少痛一些。從這點來說,傷人的我沒什麼好無辜的。
『接下來我要跟你說的事,其實該由小蕙自己決定告不告訴你。』
廖玉婷慢慢說:『但我認識石小蕙很多年了,她即使真的想說,恐怕也說不出口。你聽完之後,就知道我為什麼反對你們交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