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伯伯過世後,就在和母親家人衝突最激烈時,區部法商學院一個大她一屆的學長向小蕙告白。他當街下跪,無視於人來人往,宛若求婚一般,浪漫得像是電影裡的場景。
『那個家如果沒什麼好留戀的,就到我身邊來吧!』
據說那人是這樣說的。『我會給妳一個全新的家。』
廖玉婷見過那位學長幾次,是一個身高一百八十三公分(這個數字在當時還沒有別的意思,就是高而已)、留著長髮與奇妙的長山羊鬍子,有著詩人氣質的清瘦青年。
小蕙就這樣答應了。『就像著了魔。』廖玉婷喃喃說,口氣聽來猶有餘悸。
那個學長是重考一年才考上的,算起來還比我們大兩歲,白淨的皮膚配上烏黑的長髮,與其說是法商學院的學生,更像是文學院哲學系出身;氣質憂鬱,抽菸的手勢尤其滄桑。
『他看起來像有三十五歲。』頓了一下,廖玉婷才又補充:
『不是很老的意思,他算長得帥的。只是聲音很低沉,聽起來很有磁性,講話的內容又常常讓人聽不太懂……但他很有耐心,會反覆的、慢慢的說,說到她懂為止。』
『反正就是很像大人的感覺。』這是她的結論。
在廖玉婷的描述裡,當時的小蕙就像瘋了一樣。向來嚴守門禁的她,才交往不到兩星期,就被學長帶回租屋處留宿。為了這件事,石媽媽快氣瘋了,母女間爆發激烈口角。
一旦撕破臉,言語上的互相傷害只會越來越可怕而已。
以血洗血的激烈衝突持續了兩個多月,某一天早上,小蕙提著簡單的行李,趁著家人熟睡,靜悄悄離開了家。
◇ ◇ ◇
『同居?』我倒抽一口涼氣。
廖玉婷的聲音有種劫後餘生者的鎮定。
『你見過那人的話,就會知道他有這樣的說服力。』
她輕聲說:『小蕙瘋了似的,只要是他說的都對,只要是他要求,她都拚了命去做,努力討他歡心。』
『到了那個時侯,所有人終於放棄了……包括他。』
『他?』
廖玉婷一愣,好一陣子沒說話,細微的呼吸聲回盪在話筒兩端。
我猜她以為我應該知道些什麼。
『周令儀沒告訴你?我以為她會說。』
誰都沒跟我說。我根本就是另一個星球的人。
『他追了她很多年,但小蕙始終沒點頭。比起你或學長,其實我比較希望小蕙能選擇他。畢竟……是認識了很多年的朋友,不是陌生人。』
我忽然領悟。
『王亮宏?』
『王亮宏。』廖玉婷嘆了口氣。
◇ ◇ ◇
從國中開始,王亮宏就對小蕙展開追求。
至於小蕙拒絕他的理由,我想我大概能猜到。那是一個被稱為『李明煒』的幻影,跟現實生活裡的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那樣你追我躲的狀況一直持續到小蕙上大學,據說期間他們也有一起吃飯、看電影什麼的,小蕙曾經很害羞的跟廖玉婷說『想跟他交往看看』,但兩人間也僅止於牽手約會而已。
那樣的關係大概維持了幾個禮拜,小蕙決定退回朋友的位置,讓彼此『先冷靜一下』。
『為什麼?』我不禁有些好奇。
『可能逼太緊了吧?等了這麼多年,有些興奮過頭了。小蕙也沒說得很詳細,只說跟他做朋友比較好。』
小蕙跟學長同居之後,王亮宏失魂落魄了好一陣子,幹部桌的同學幾乎被找過一輪,連廖玉婷都不忍心,也陪他吃過一次飯。
後來王亮宏五專畢業,就默默的去當兵了,所以平台烤肉會上並未出現。
『說起來,周令儀還跟他比較熟。』廖玉婷說:
『如果想問什麼,也許她會比我清楚也不一定。』
聽到周令儀的名字,熊熊讓我心虛了一下,但思緒很快就被其他更強烈的念頭所吸引。
小蕙並不是個隨便的女孩子,即使我們倆有過很親密的舉動,但也是建立在她多年單戀幻影的基礎上,即使毫無女性經驗,我仍有自信能區分『放蕩』與『動情』的差別。
學長為什麼能像下蠱一樣,對小蕙產生我跟王亮宏都無法做到的殺傷力?
清瘦、斯文,語聲低沉而慢條斯理,還有那股成熟男子的溫柔與穩重……
我想到了另一個像這樣的人。
『那個學長……很像石伯伯吧?我不是說長相,而是氣質跟感覺。他們似乎有一些共通處……』
廖玉婷苦笑。『你從小就很聰明,長大也一樣。』
我忍不住微笑,心上的凝重稍有緩解。
『只可惜,他只是表面上有點像而已。』她嘆氣:
『世界上,怎麼可能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
◇ ◇ ◇
等小蕙發現這點,已經是同居一個學期以後的事。
學長的詩人氣質,反方向解讀就是『非常自我』;舉止浪漫,代表他經常不顧旁人的眼光——當然,也包括小蕙的。
他可以當街下跪向她示愛,就像電影一樣。然而這是他自己的電影,只能有一個主角,其他的人不過是情節的妝點,只在某些鏡頭裡才發生意義。
他會很溫柔的跟小蕙說些似是而非的東西,用來解釋他為什麼會跟其他女生流連夜店、為什麼小蕙應該要配合他靈感一來的各種奇想……
到了大四,兵役、預官、各種資格考試的壓力一來,他的喜怒無常更是明顯。廖玉婷雖然沒有明說,但在言語間暗示我小蕙遭受到很大的精神壓力,雖然不到拳腳相加的地步——那人並非暴力狂,這點必須替他廓清——但卻讓小蕙喘不過氣來。
『那是她這輩子第一次,試著讓自己盡力忍耐。』
她守著空蕩蕩的房子,順著他時不時的突發奇想,獨自編織著『家』的想像:再等一下,他就會想起我了,再忍耐一下,就會有好事發生,再多想一點……
但一切都還是原來那樣。
最後,心與愛情都遍體鱗傷的小蕙,終於搬出學長的住所。石媽媽默默把女兒接回家,什麼也沒說。這,並不是久到可以暫時遺忘的事。
『所以,我才反對小蕙去找你,甚至跟你交往。』
廖玉婷說:『連你都傷害她的話,小蕙就再也沒有地方可以逃避了。連最後一點想像空間……也沒有。如果,連你都傷害她的話……』
『你知道,自己承擔了什麼樣的責任嗎?』
◇ ◇ ◇
掛上電話,窗外的天色已經暗下來。
等意識到的時候,我已經走在巷子裡的水泥地上,穿著跟在家時沒兩樣,連夜裡禦寒的外套也沒帶,腳上鬆鬆汲著沒繫鞋帶的舊籃球鞋。
小蕙家的五層樓公寓就在前方不遠。
我坐在公寓對門斜斜停著的機車上,雙手插在兩側褲袋裡。入夜的風穿過小小的巷弄,比想像中還冷。
那並不是個手機非常普遍的年代。
我的手機,是我爸媽合送給我的大學禮物,阿凱、蛋蛋、耳東都算是有錢人家的小孩。小蕙並沒有負擔手機的預算,唯一能打的是她家裡的電話。
所以我只能等。
我還來不及問她的課表,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經回到家,對於『要等到什麼時候』這件事,我一點概念也沒有。此外,我也不知道見到小蕙時,我應該要說什麼。
可能……應該……是道歉吧?
窗,無預警的亮了起來。
街角的、對門的、遠的、近的……以一種我不懂的規律,接二連三的亮了起來。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相對於心中的空茫,時間與寒冷都顯得微不足道。
直到社區巡邏的老伯走過來關切,我點了點頭權作應付,伸伸僵硬的腿,像機器人一樣,回頭走向愛心牌宿舍的方向。
沒用的。即使見到了小蕙,我也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心空空的,這場即席演講的稿子,我怎麼也打不出來。
我像幽靈一樣爬上漆黑的五樓。住在老公寓的最頂端,樓梯間的燈除了我,不會有別人開。
推開木門,昏黃的樓梯燈光竄進室內,一條修長的身影趴在被單凌亂的床上,微帶褐色的長髮披覆著半邊臉頰,藉著身後的微光,我看見她臉上掛著淚漬。
小蕙……是怎麼進來的?
我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也許是我出門時,根本就只是隨手帶上,那一陣渾渾噩噩的,很像是我會做的事。
小蕙她……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仔細一看,她的鞋子和包包都留在門外,紊亂的床單跟雜物散置的地板仍是原狀,看來她並沒有久留的打算。
她可能是不小心睡著的,樓梯間跟室內的燈都沒亮,小蕙的右手垂下地板,指尖下方有一支白色的塑膠衣架,這是我出門之前所沒有的——至少意識清醒的時候沒有。
衣架上原本吊著的那件牛仔外套,從她身下露出小半截,連同左臂一起被壓著。
我沒敢吵醒她,輕手輕腳走到床邊撿起衣架,拉過旁邊的涼被替小蕙蓋上。她動了動肩頭,並沒有醒過來。
俯視著小蕙細嫩的睡顏,我忽然想:這麼近的距離,連呼氣都可能吵醒她吧?
躡手躡腳退到門邊,又擔心她突然醒來,說不定會被一直盯著自己看的臉孔嚇到,替她開了門邊插座的壁燈,悄悄關上門。
下了樓,我慢慢走到小公園邊上,坐在人行道的水泥沿邊,眺望遠方五樓的百葉窗。壁燈的光線透不過頁扇,窗裡仍是黑呼呼的一片。
那時候,我還不會抽菸。頂著冷風簌簌發抖,我把手插在褲袋裡,縮著脖子,呆呆的看著,終於忍不住哭起來。
◇ ◇ ◇
時間在風裡失去了形狀。
再抬起頭,才發現百葉窗裡透出燈光。小蕙纖細的身影走出了老公寓,她披著牛仔外套,慢慢走到我面前。
明明覺得很丟臉,但我卻無法停止流淚。
她瞇著眼睛望著我,眸裡有一抹我看不透的迷離水光。
『我不知道自己能為妳做什麼……』
一開口,才發現自己哽咽的聲音像磨砂,彷彿風裡滾著鐵礫,鼻酸的感覺全然不受控制。
『我沒談過感情,雖然高中時一直搬來搬去,其實都過得很平靜……我不知道失去親人,或者是想放棄生命是什麼感覺。』
我流著淚,視線裡的小蕙一片模糊。
『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傷到妳,不知道怎樣才能讓妳快樂。我希望那是很具體、很明瞭的東西,就像是……割下一塊肉,或是砍斷一隻手那麼簡單,如果是的話,我就會照那樣去做;就算是再痛、再可怕的事,我也會去做。』
小蕙只是站著,雙手扶著牛仔外套的衣襟。
除此之外,我什麼也看不見。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妳,妳對我非常重要……』
『我很想跟廖玉婷說,我死都不會傷害小蕙,我一定會讓她幸福;但我卻連怎麼道歉都不知道……妳看看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不想失去妳……』我咬著牙輕輕發抖,卻抑不住哽咽抽搐:
『但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明白……』
小蕙輕撫著我的肩膀。
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在我面前蹲了下來,笑得像天使一樣,打開了我眼前無法停止的淚簾。
『你,只要愛我就行了。』
她貼過臉,眼淚就像春天的雨瀑,濡濕了我的面頰。
『因為,我一點也不想離開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