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郁庭《離魂香》之十四 |
轉載時間:2005.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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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一日晚九點零三分 湘琪進了門,也不開燈,連人帶皮包就倒在她沙發上。今晚有點月光,一彎弦月掛在窗口,斜斜地照進來,一瓣瓣花暈上一個個銀色的吻痕。 麗萍與小菁去參加幼稚班小朋友的生日宴還沒有回來。據麗萍說,是小菁的新男朋友,她不斷吵著要買個像樣的禮物。『現在小孩真麻煩,』麗萍搖著頭,『可是這小鬼看得比我們開,跟前一個吵架吵完馬上忘記,隔兩天就跟我宣布找到新的了。這點我們還得跟她學習呢!』麗萍又說,『你七夕在洛杉磯,沒有吃到油飯吧!幫你做了,放在電鍋裡溫著。』 七夕油飯,七夕乞巧,湘琪想起了還是小女孩憧憬愛情的那個年代。她早把這些忘得乾乾淨淨,滿心想的是怎麼靠這些浪漫憧憬大賣她的情人節香水。別說她了,看看小菁,這年頭的小女孩也早已失去對愛情的純真。 鄭啟仁又把她忘了,找也沒找過一次,為什麼他岩蘭草的味道卻在這沙發上執著不去? 手機響了,她懶懶地接起,『喂?』 『湘琪!謝天謝地,終於找到你了!』是小綾的聲音,『你不曉得我打了幾百通電話,怎麼這麼難找人啊?』 那是因為我看到你的號碼就不接,湘琪心裡說著,後悔在黑暗中一時不察,『最近好忙,對不起,有時候手機又沒電了,你打了也接不通吧!』 『我說嘛,看你忙成這個樣子,身體要保重喔,最近還好嗎?有沒有什麼症狀開始出來?』 湘琪含含糊糊地敷衍過去,要她放寬心,生死有命,不必掛懷,突然想到這樣的台詞通常是親友拿來安慰病人的。 但是小綾根本沒有把她的話聽進去,她再提到她那個萬靈的算命仙,說好不容易幫她約了時間,要她一定抽空過去。 『哎呀,實在不巧,真的沒有時間,我每天店裡都忙得很哪!還是謝謝你了,再說吧!』 小綾不肯放棄,『下了班總有時間吧!就在你們洛杉磯,從你店裡開車過去不遠的。』 『咦?在洛杉磯?』 『是啊,我禮拜二過來找你,下了班我帶你一起過去。真的,讓人家鐵嘴幫你解解命,指點迷津,說不定就指出一條生路,你怎麼可以放棄呢?就這麼說定了,禮拜二見!』 麗萍與小菁回來的時候,湘琪依然一個人躺在黑夜裡。『咦,你在啊,這麼暗,為什麼不開燈呢?』 湘琪笑了笑,『本來想可以不讓孤魂野鬼找到,誰知道還是碰上了!』
八月二十二日晚七點十五分 『想我嗎?』她嬌媚地抬著眼。 『你看我想不想你!』他把她夾得緊緊地,『我們隨便點點算了,趕快吃完趕快回家吧!』 『不,既然來了就慢慢消磨吧,這裡平常也不是那麼容易訂到位的,不是嗎?』她輕輕磨著他的腿,『要銷魂還是可以銷魂。』 『你就懂得吊男人胃口,』Alan笑著,『現在我真的餓了,想吃什麼?來隻龍蝦嗎?』 湘琪眼睛亮了起來,『我也正在看那一道呢!辣味波契尼菰燜番紅花龍蝦risotto,看來好像很可口。』 『看我們多配,這麼有志一同。』Alan傾身問,『酒呢,配什麼?』 『勃根第白酒嗎?』 Alan看著酒單,『不錯,就那瓶九七年Chassagne-Montrachet吧!』 『前菜叫什麼?烤章魚沙拉好不好?』 『嘖嘖,小姐,你的品味絕佳,但也都是叫最貴的。』 『那是因為你是我認識品味最好、最慷慨的男人啊!』 兩個人都笑了。『開店以後我們都還沒有機會坐下來吃一頓奢侈的飯,是應該好好慶祝一下,Chamade的成功都是你的功勞。』Alan點了菜,吩咐著,『再來兩杯香檳。』 隔著燭影香檳泡沫,Alan望著她的棕色眼睛流轉著金光,讓她幾乎意亂情迷。她用足尖輕輕碰著他,Alan問了,『什麼?』 『這樣看著你,又讓我有了下一個香水的靈感。就叫Alan,給所有瀟灑帥氣、溫柔而有個性、熱情又不失分寸、品味頂極的男人,或是給叫這個名字那唯一的男人做個人香水,你說好不好?』 Alan從餐桌的另一端握住她的手。從他掌心傳來的溫暖是那麼真實,讓她相信她不只是他的搖錢樹,而他眼底閃爍的金色,是比黃金還彌足珍貴的禮物。 『給你看一樣東西,』兩人用著消化酒與咖啡之時,湘琪微笑著從提袋裡拿出個錦盒,『看你媽喜不喜歡。』 Alan打開盒子,用細小的紅線綁在黑絨布上的是兩只鐲子,一只羊脂白玉的,帶了點淡淡的綠,另一只是瑪瑙,嬌豔欲滴的紅如泣血杜鵑,從黑色的底裡透出淒怨的光。 『真漂亮!我對這些飾物不在行,但一看就知道是好東西,她一定會喜歡的。』他把盒子蓋起來,『需要兩個嗎?』 『她可以兩個都留起來自己戴,或一個拿去送人。這邊買得到的中國玉飾品,大多是中下級貨,把價錢抬高,所以像這樣的也不多見。』 『謝謝你了,』Alan在她頰上親了一下,『明天我們剛好有聚餐,我就拿去給她吧!先幫她向你說聲謝謝。』 『不客氣。』湘琪笑著,卻把桌下與他廝纏多時那隻腿緩緩抽了回來,Alan把它勾住,看著她,『怎麼了?』 『沒有啊!』她若無其事地。 Alan明白她的意思。『你不要多心,我們聚餐都是自家人,要帶人去得先報備,這次晚了,下次吧!反正你送她這麼好的東西,她應該請你吃飯的,是不是?』 他把她一隻手捧在兩隻手心,輕輕吹氣吻著,『我們走了吧?』他對她眨著眼。 『嗯。』
八月二十六日晚六點三十七分 『對不起了,小綾,』湘琪走過來,『我還要一陣子才能抽得開身,你先去對面喝杯咖啡坐一坐好不好?我好了再過去找你。』 於是小綾終於走開了,十五分鐘後又回來,滿臉無辜地問,『還要很久嗎?』 她又坐了一會兒,等得無聊了,終於起身逛了逛,試了幾件貼身衣物,最後買了一件淺粉鑲萬字滾邊繡著梅花的肚兜。她偷偷地告訴湘琪,美國老公從來沒看過這玩意,搞不好性趣大增,真能給他們帶來等了許久的孩子,說著臉蛋也像那肚兜般漾起了粉紅。 上了小綾的車,她還叨叨絮絮地唸著,『你啊,身體自己要照顧,每天忙得這個樣子,沒病也會累出病來,何況你本來就……』湘琪半閉著眼,稍微打開車窗,讓她的嘮叨穿過耳際飛出去透透氣,只在適當的時候接個腔,胡亂回答著『喔』,『嗯』,『是啊』。 小綾停了車,帶她走進一棟大樓按了電梯,出來拐幾個彎,眼前有一戶人家門口掛了幅男女面痣圖,顯然就是了。 『老師,』她對著在裡面泡茶的中年男子鞠躬,『這是我朋友,最近運勢不順,麻煩您幫她開解一下。』 運勢不順?湘琪皺著眉頭,小姐我愛情事業兩得意,有什麼不順的?對這毫無利害關係的男人,她連基本的職業笑容都不願意擺出來。 男人戴起老花眼鏡看了她一眼。『小姐,』他的聲音倒有幾分威嚴,『你最近印堂發黑,要小心點。』 小綾馬上花容失色。『老師,您真的說中了,她最近身體違和,就是要來請教您有沒有門路可以消災避禍。』 『哦!真的?』小綾又驚又喜,『是說有救了?』 『我說的問題不是健康問題,』男人清清喉嚨,示意小綾安靜下來,『你的夫妻命宮有點亂,過去的冤孽宜解不宜結,看破退一步海闊天空,否則連眼下的都抓不住。』 『是嗎?』湘琪想著江湖郎中都是這般信口開河,用些模稜兩可的話嚇嚇人,連八字都不是她的,怎麼可能道出她的心病? 『還有,你命犯小人,戴個尾戒防一防吧,小心被人暗算,尤其你如果事業起步,正想鴻圖大展,總是有人在旁邊眼紅。』男人喝了口茶,『不過,比較嚴重的怕是橫禍。我老實說,你不要見怪;你其實已經露出死相,今年年底前有一大劫,不改運的話,怕避不過。』 『湘琪!』小綾慌張了起來,『還好今天來找老師,趁現在人在這裡,趕快叫老師幫你改改運,脫脫險吧!』 『不好意思,我身上沒有帶多少錢,』湘琪滿臉帶笑,『讓我回去準備準備,下次再來改運吧!』 『湘琪!這種事怎麼可以輕忽呢?』小綾掏出錢包,『我可以先幫你墊,有機會再還我就是了。』 『我們也收信用卡,』男人頻頻點著頭,『Visa或Mastercard都可以刷,很抱歉不收American Express。你要刷什麼卡?』
八月二十八日晚七點四十六分
聽到麗萍的留言鬆了一口氣,倒不是因為擔心她死不回去賴著不走,而是事情終於達到初步的解決;尤其麗萍說了,她會張大眼睛,不再那麼一廂情願投入一樁買斷的婚姻交易,的確是一件好事。而且,雖然告訴麗萍自己回到舊金山的家機會愈來愈少,有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空間,永遠是愉快的。 BioSource的Philippe也寄上他遲來的開幕祝賀以及最新原料報價;這老狐狸似乎算計到自己的失策,原先不怎麼在意的一個小客戶好像鹹魚翻身,頗有不可輕忽的潛力,趕緊慈眉善目來示好。湘琪搖搖頭,想到之前Philippe估計錯誤,害她的印度沉香買貴了,心情上總是不那麼舒坦,雖然那不能全怪到他頭上;連外行人的啟仁都說了,你們香水原料市場起起落落,就像股市一樣,原料價格的漲跌,再怎麼厲害的分析師都說不準。 Philippe之前確實也幫她省了不少錢,只是幾樁小買賣省下來的小錢,一次大買賣的損失就抵銷得差不多,何況她現在貨源市場更廣了,更不用受制於他。 Martha也打電話來了,興高采烈地,誇說她配的那瓶個人香水Longing在朋友間頗受好評,當真引起很多人強烈的渴望,所以非再續訂不可,『好多人都跟我問起你呢,看來我還幫你做了最佳宣傳,拉到不少生意,下一瓶香水可不可以算便宜一點啊?』 湘琪記不太清楚香水是什麼時候配好的,但是絕對不超過兩個月,這麼快就用完,這個Martha是不是把她的香水當芳香劑拚命灑?即使賺錢,她心裡還是為她那些原料不值。 『對了,我們醫生說你聽哪個庸醫說只剩下五個月?簡直一派胡言,你不過是細胞異常第二期,沒那麼嚴重!不過還是要開始治療,否則異常細胞繼續增加,最後變成惡性,就不妙了。寄給你的通知都收到了嗎?打個電話到診所約個時間再徹底檢查,排定治療程序吧!他下禮拜去開會不在,再下個禮拜就回來了。聽到我留言回個電話,我也要跟你約時間拿香水,就這樣,再見!』
八月二十九日下午兩點十七分 系上的人都喜歡學校南邊那家咖啡館,說它充滿後現代氣氛,很有藝術氣質,慧紜只覺得如果不甚裝潢的大倉庫就是後現代的話,那後現代主義還真是滿容易的。 『暑假好嗎?有沒有去哪裡度假?』慧紜搖搖頭。『我們全家去法國走了一趟呢!』他喝了一口咖啡,『我兒子到尼斯念法文,暑期班快結束的時候我們去找他,順便在蔚藍海岸和普羅旺斯玩玩,你瞧,晒得一身棕色。』 於是慧紜很識相地誇獎他受到法國陽光洗禮的肌膚,他咧著嘴笑開了,禮尚往來稱讚她下學期課程表的豐富內容,『很精采,學生們應該會喜歡的,你不會什麼地方都沒去,就專心地搞這個吧?』 這樣的會話有一搭沒一搭持續了一會兒,他問她,『你有沒有聽到歷史系的大新聞?』 『沒有,是什麼?』 『鬧得風風雨雨的,你一點風聲都沒聽到?』他傾身向前,『你認識Goldman教授嗎?就是年紀大約五、六十歲,戴金邊眼鏡,教羅馬史的那一位。他跟學生搞上了,老婆鼓動系上其他教授聯名抗爭呢!』 『啊,真的?』以前慧紜一定覺得這樣的馬路新聞聽聽笑笑就算了,現在是耳朵豎直了,還得裝得若無其事。 『還有得假嗎?聽說他在奧克蘭找了個小公寓金屋藏嬌。兩個人手腳都很乾淨,要不是房東剛好是生物系秘書的好朋友,事情也不會敗露。他老婆死也不肯離婚,說那個小女孩勾引利用他,就為了得個好成績,還到他們系上拉同情票,歷史系有五、六個教授簽名抗議他失職,要學生家長把女孩子帶回去管束。』 『那女孩未成年嗎?』 『差一點。事情鬧翻天的時候,她才剛過完十八歲生日,不然的話就嚴重了。』 『那怎麼樣?他丟了教職嗎?』 『倒也沒有。他在歷史系久了,不是要他走就可以走的,但是他還是辭掉了系主任的職位,也樂得輕鬆,就跟小情人公然同居了。他老婆說事情沒這麼容易結束,不肯放過他們呢!』 『喔!』 只是別人的故事,一點都不相干,Cliff跟她男未婚女未嫁,而她,只不過是系上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不至於引人眼紅,但也不是趕不走的。 慧紜啜了口咖啡,覺得眼前那磚牆冷森森的,外面陽光燦爛也照不進來,不曉得同事們為什麼垂青這裡。
九月一日早上十一點零四分 湘琪的創造力在高峰,勞動節的連假並不是重要的特賣時機,她還是毫不猶豫地推出新產品,除了席捲店內那活生生跳動的紅色心焰之外,香水『魚玄機』也披上了新包裝新風貌。現在的『魚玄機』有兩款,超濃縮的parfum,盛在仿唐三彩的小提壺裡,壺嘴特別設計的流量控制塞,讓香精可以一滴滴緩緩滴上期待的指尖,細細抹上手腕、頸下每一個傳送著心的律動的點;清新活潑的淡香水(eau de toilettes)依然是平凡無奇的圓瓶,而勞動節的特惠專案,買一瓶就附送特製香水瓷瓶,在青花、紫砂、牡丹、翠鳥四款中任選一種,於是光顧的客人裡很多買了不只一瓶。 一進入店門就是香風襲人,陳列櫃、展示台、衣架叢林的一角,甚至更衣室裡都擺著大大小小的粉盒,金筆勾勒的Chamade盒蓋一開,是溫潤柔膩的固體香水。若有顧客問了,該怎麼用啊?訓練有素的售貨小姐會在你耳邊低聲呢喃著,傳授女人間珍藏的小祕密──用指尖沾起少許擦在身上,任何你想被親吻的地方。 湘琪忙著解答客人各式各樣的問題,提供獨到的諮詢、使用小祕訣之際,眼珠流轉觀察著,對小姐們的演出很是滿意。為了『魚玄機』的再出發與新香水的推出,她把她們當演員訓練著,要她們記好台詞,不著痕跡地移動招呼客人,像要好的女朋友般自然地推薦解釋商品,輕輕悄悄地提供交換各種誘惑男人的伎倆。記住,她一再交代,千萬不能急切,就像釣男人一樣,餌放下去了耐心等著魚上鉤,看著他們的眼睛,沒有確定之前不要急著收線。 這個訓練課程基本上施展順利,只有一個怎麼學也學不會的笨學生──Sarah。湘琪嘆了口氣,有什麼辦法呢?跟她用蠱惑男人的比喻她也不會懂,看看她,就是頂沒有魅力的女人。台詞背好了,『魚玄機』終於念得出來了,對她來說已經差不多,她可以一本正經跟客人解釋,要她演戲是白指望。 她在床上纏著Alan,問他為什麼這麼費心去挖角,Sarah這個人真的值得這個價碼嗎?Alan說你不覺得她管人還是有一套?有了她做黑臉,你儘可以擺出討人喜歡的面孔,砍人都不用你動刀。 湘琪想想也是。個人喜好不論,她不得不承認Sarah帳目做得很清楚,銷售成績分析也毫不含糊。 『而且,』Alan捏著她的鼻子,『有她扯著你,Chamade才不會三天兩頭地板就翻了好幾次。你要跟我說她太保守,是不是?就是有你這樣急進的,才需要一個保守的均衡一下。』 『誰像你這麼了解我?』她在他肩上咬了一口,『原來你找人來礙我手腳都是有深意的。』 她離開的時候,今天的總銷售額還沒有結算出來,不過從收銀機響個不斷的清脆鈴聲裡可以估計是個大豐收;只可惜,她嬌笑著在Alan耳邊低語,只可惜現在都刷卡,拿不到現金,我們只好退而求其次,在信用卡簽單上做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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