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郁庭《離魂香》之十五

轉載時間:2005.10.20

九月二日凌晨一點零四分

Date:09/02/0x 1:05AM
To:Elizabeth Scott<lizscott@aromashop.com>
From:Cynthia Ho<cho@hotmail.com>
Subject:Class

親愛的Elizabeth,
我在洛杉磯,這個禮拜又趕不回來了,麻煩你把課順延一個禮拜好嗎?真是非常抱歉,保證是最後一次,以後絕對不會了。
Cynthia

其實真要回去上課也不是不可能,但是Chamade調香設施的擴充計畫進行得正如火如荼,這禮拜四,Alan的秘書要帶她去看場地敲定細節,她怎麼捨得為了香體小鋪區區一堂課趕回舊金山?Elizabeth鐵定不高興,但她顧不了這麼多了;選擇在她眼前愈來愈清晰,即使到目前為止Chamade香水的總銷售量還比不上香體小鋪三家店外加郵購的數量,利潤是比較好的,而且它的發展潛力高,Alan又肯讓她放手做,教她縱然忙得昏天暗地,還是樂此不疲。她並不打算完全從香體小鋪抽身,每季新香味的開發還是可以參與,開課與其他雜務就敬謝不敏了;當然,若Elizabeth一氣之下就此跟她解約,這些都不用談,但真要撕破臉也不是那樣容易的事。

湘琪和Amanda已經去買了個新櫃子放在香水部,用來存放比較受歡迎的那幾品精油精粹乾燥香料,可以當場幫客人選用的乳液護膚用品配上個人香味,或訂製特別的貼身衣物薰香包;在後面的辦公室此後成為她的貴賓室,為個人香水的客人諮詢之用,大量製造的香水則轉移重心。

之前跟Alan談過,Chamade的網站已經開闢,郵購的業務只要東風一吹,就可以順勢而發;要打開更廣大的市場,不可能全靠手工裝瓶,她也需要更大的工作場地。當前的解決之道,是借用他男裝所有分店的中央貨運倉庫,清理出一個角落,機器買來了先存放著,需要時再雇用臨時員工做管理調配包裝等等。要注意的,是她工作存貨的時間必須與Alan那邊進貨的時間錯開,充分利用這個空間,而這一點,就讓他能幹的秘書來安排。

『先這樣吧!等我們的郵購市場打開,Chamade開分店,地方不夠用了,我們再另外找地方,弄一個專用的實驗室。』

Chamade開分店!

湘琪腦海裡浮現Chamade的影子出現在比佛利山莊、聖塔莫尼卡,甚至回到舊金山,在聯合廣場與其他名店分庭抗禮;這一家家的分店好似她與Alan愛情的結晶,男的像他英俊挺拔,女的如她俏麗嫵媚,男裝店在他的名下,Chamade則在她的名下……

她把電腦關機,躡手躡腳回到Alan身邊躺下,他睡得迷迷糊糊,從夢裡伸手把她摟住。依偎在他懷裡,她想著自己一定是愛他的,從來就沒有跟任何男人有過生小孩的念頭。

本來愛情就像宗教:神存不存在畢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相信祂(它)的存在。

 

九月九日下午五點三十六分
湘琪、麗萍、慧紜這三劍客隨著內務外務的複雜化,愈來愈難安排的聚會,終於在麗萍苦心計畫下得成。依舊是上次一同晚餐、有大景窗和浣熊出沒的餐廳,雖然兩次聚餐之間不能算是滄海桑田,還是足以讓人感嘆世事無常。

小菁今天由立人接送,麗萍說了,補上一句,『也許又帶她去看「哥哥」。』

『那你跟他怎麼樣,還好嗎?』慧紜問了。

『你是說我們開始同房了嗎?反正多一間客房,就讓他睡那裡,』不太習慣麗萍這樣直接的慧紜,覺得有些不自在,麗萍自己倒是很坦然,『還好當初我也小有投資,雖然買房子的錢大部份是他的,反正房子在我們兩個人的名下,我當然也有講話的權利。』她笑笑,『所以說女人經濟獨立還是對的。』

『他會跟你提那個小孩的事嗎?』湘琪問她。

『前天他看我講話語氣比較溫和,就大著膽拿照片給我看了。』麗萍眼睛閃爍著,『唉,你們能相信嗎,是混血兒,長得還滿可愛的。』

『真的?』兩人異口同聲,掩不住的好奇。

『他前妻是白人,一樣其貌不揚,還滿肥的,但混種的小孩不知道怎樣就是漂亮,怪不得我們小鬼喜歡,眼睛大、睫毛又長又捲,輪廓挺深的,頭髮顏色不是那麼深,長大了會很好看的。』麗萍又笑了,『我們小鬼眼光好得很呢,看到帥哥眼睛就發亮,整個人就過去了。』

慧紜本來想打趣說有媽媽的優良遺傳,想到張立人馬上住了嘴。『他有沒有跟你暗示什麼?』

麗萍搖搖頭,『還不敢。他小心翼翼地說下次去他媽那裡,就看得到了。』

『我還是想不通,當初你們結婚請客,喜宴上那麼多親戚,竟然就沒有人說溜嘴,提到這小孩的事。』湘琪發表她的意見。

『可不是?你看他們消息封鎖得多好,就存心欺負我這傻呼呼的人。』

『好了好了,』慧紜怕麗萍心裡又不痛快,趕緊打圓場,『是你想太多了,本來那種喜氣的場合,識相的人都不會提上一個失敗的婚姻,也是人之常情嘛!』她偷偷跟湘琪使個眼色。

『你也不用安慰我了,』麗萍眼尖,這個小動作沒逃過她眼睛,『告訴你們,反正我想開了。沒有靠山的人跟人家鬧什麼?乖乖地回去,不表示我就對他死心踏地了。若是讓我釣上像湘琪的Alan這樣的角色,你看我要不要第二天就跟他辦離婚!』

湘琪的笑容裡有著掩飾也是徒然的得意,於是麗萍糗她了,『小姐,你不要只是笑,什麼時候帶來給我們看看?』

『到洛杉磯來玩嘛!要他請你們吃飯。』

『你決定要搬下去了嗎?』

『還沒有。』湘琪搖頭,『可是我的事業重心在慢慢轉移中。香體小鋪的課這一期結束就不再接了,只幫他們開發產品新香味,Chamade那裡的郵購市場個人香水市場會逐步打開,而且好玩多了;Elizabeth算頭腦很新,可是接受度還是沒有Alan強──或應該說香體小鋪的顧客群就是保守,我覺得玩到現在差不多了,跟著他們收入穩定,不會有太大的變化,也沒有太大的展望。真要賺大錢是Alan那邊,風險當然比較大,可是報酬率也高,對一個香水創作者來講,當然不可能完全沒有市場壓力,但是發揮的彈性比較大。』

『是啊,而且心愛的人就在身邊,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是我,早就搬下去跟他雙宿雙飛了。』麗萍語尾似乎微酸。

春風蕩漾在湘琪的笑意裡,『我這邊還有客人嘛,還是需要隔一陣子就回來,處理個人香水跟網上郵購的業務。我再想想看吧,公寓空著是可惜,可是我這裡還是需要有一個調香室。』

一個頎長的身影出現在她們桌邊,『嗨,慧紜。』

『這是Cliff,』慧紜略帶靦腆地幫她們介紹,『這是我朋友Cynthia和Lisa。』

『你好,』麗萍微笑,『我們見過一次面,記得嗎?』

湘琪睜大眼睛打量著他,『原來這就是故事男主角,很高興認識你。』

『你就是那個調香師嗎?』Cliff對她職業的好奇心克服了他一貫的沉默寡言,『可不可以告訴我香水是怎麼配的?』

Cliff坐下來與她們聊了一下,讓慧紜的女友們瞧夠了,就起身告辭,看著慧紜,『要走之前打個電話給我,我過來接你,OK?待會見。』

『這年齡的男孩真的長得很快,』麗萍說了,『上次我看到他,還跟你一般高,現在已經比你多高出一個頭來了。』

『不錯喲,慧紜,眼睛很漂亮。』湘琪眨著眼,『他很熱情吧?年輕男孩青春的肉體,很受用吧!』

『你看你心裡想的都是什麼!』慧紜臉紅了,『剛好遇上,又不是故意挑年紀小的。』她輕輕嘆著,『跟小情人談戀愛也未必是容易的事。』

今天的飯局麗萍請客,『感謝你們在危難的時候收容我。』她把信用卡同帳單快手交給侍者。

『那怎麼好意思呢?』慧紜推辭著。

湘琪從錢包裡掏出幾張鈔票,『至少讓我來付小費吧!』

『對了,禮拜四中秋節,你們有沒有事?湘琪,你不會急著回洛杉磯吧!要不要過來吃個飯,一起賞月?』麗萍看著慧紜,『你可以帶Cliff一起過來。』

『我問他看看吧!』慧紜點頭。

『我沒事,第二天才下洛杉磯。』

『讓你這樣張羅一大堆人的食物太辛苦,要不要我們帶東西過去?』

『不用了,不麻煩的,』麗萍笑著,『你知道我本來就喜歡弄東西來吃,而且你們來家裡玩,改變一下氣氛,我才是感激不盡呢!也省得我跟他大眼瞪小眼,不曉得要說什麼。』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拜託了,一定要來喔!』

 

九月十一日晚十一點零五分
湘琪把月餅放進車裡,跟還在門口的麗萍、立人揮揮手,發動引擎離去。

所謂月圓人團圓,麗萍雖慧為巧婦,也難有藉口不讓婆婆帶著突然冒出來的小繼子來過節,確實需要她們幾個死黨來撐腰,免得孤立無援。

湘琪嘆了口氣,縱使小孩長得實在惹人憐愛,要麗萍把他納入屋簷下一起教養,是可行之道嗎?何況他已經不是一、兩歲了,就算麗萍願意,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她前方剛橫過的一輛銀灰色Mercedes映著眼簾,她不覺打了右轉燈跟上,果然是啟仁,駕駛座旁邊還有個影子。她的心跳得很快,告訴自己回去吧,已經可以預見結果了,何必自取其辱?停不下來的心跳催著踩油門的腳,一路跟著,她認出停下來的地方是她婦產科醫生的宅前。

她在後面也停車熄火,屏著氣息看啟仁繞到右座開門;看不到女人的臉,但是那頭火紅的亂髮已經告訴她是誰了。

微啟的車窗把啟仁的聲音傳了進來:『好香,不會是Cynthia幫你配的香水吧!』

Martha嘎啞的笑聲刺痛她的耳膜,『就是她!你怎麼知道的?』

『這是她的風格啊!』啟仁笑著,扶著她的肩走了進去。

湘琪把心捧在自己手上,看著它蒼白失血的面容,那搏動漸行漸遠,在她掌上漸不可聞,直至最後終於僵著不再溫暖的身軀,把強烈的死亡氣息不說分由塞進她鼻尖腦門,幼時埋葬的那隻小兔再次回到記憶裡。

她看著街頭淒清的燈火,想起Martha孤零零在外開著醫學會議的老公。這並不是啟仁第一次跟水準不高的女人在一起,竟還是止不住的心痛。

她踉蹌著在冷風中喘息著。半晌,移動腳步過了街,無意識地漫遊著,直至一家不知名酒吧的霓虹再把她喚回塵世。

她在吧台點了伏特加,一口把它灌下,再叫了一杯,精神好了點,看到旁邊有雙眼目不轉睛盯著她。

 

九月十二日凌晨三點十七分
湘琪在男人的鼾聲裡全身痠痛地醒來,胸罩還捲著斜掛在她半裸的乳上。從丟得滿床滿地的衣物中找回自己的內褲絲襪,到洗手間稍微打理一下,穿好外衣,悄悄打了個電話叫計程車,又悄悄把門帶上。

她沒有力氣去找車開回家,明天再打算吧!一點都不想在那素昧平生的男人公寓待到早上,只想趕緊回家,把這個支離破碎的軀殼好好收拾起,一片片再拼回來。

坐在計程車裡,一放鬆,下身的刺痛慢慢燒回來,男人那大得驚人的陰莖又浮現在眼前。從酒吧裡跟他勾搭,跟著他回家,到他呼著濃重酒氣的鼻息撕下她底褲,在她潤溼前就插進來,一幕幕又在她腦海裡重演;一再重複的劇痛裡慢慢衍生的模糊、自虐式的快感,燃燒她逐漸麻木的身子,於是她發出使那男人血脈賁張的嬌息淫聲,讓他更無法制止地蹂躪在他暗室裡不斷散出芬芳的美麗肉體。插入她陰道最深處的陽物在最後一擊裡發出至極的吼聲,她也在撕裂的痛楚中尖嚎著,尖聲末端折碎了,玻璃片落在自己身上,帶著讓她沉醉的血腥甜氣。

以前還與鄭啟仁交往的時候,每一次他的背叛,她就是如此凌虐自己還以顏色,沒想到都已經分手,還是這麼積習難改。

終於到家了,她馬上鑽進浴室,沖了個澡,把還微微滲著血絲的下身拭淨,才倒在床上。

 

九月十二日下午三點零八分
拉起來的窗簾看不出日影高低,但湘琪醒來,知道必定是下午了,她拿起話機,撥了個電話給Alan。

『喂?』

『Alan,是我。』

『你在機場嗎?』

『還在舊金山,要告訴你,今天不能下去了。』

『怎麼了?』

『我身體不舒服,』她按著額角,『頭好痛哦!』

『怎麼回事?那些頑劣的學生讓你教得頭痛嗎?』

『不是,』她撒著嬌,『想你想得頭都暈了,好想你在這兒抱一下親一下,大概馬上就好了。』

『那你就飛下來嘛!不到一個小時的飛機,我去接你,摸摸那個疼死人的小腦袋,幫你按摩,就比較舒服了。』

『我也想啊,』她嘆了口氣,『可是就動彈不得,我已經躺了一早上了。』

『不要緊吧?』

『嗯,沒事。昨天我們中秋節,去朋友家大概喝多了,宿醉吧!』

『你看,你在我背後偷喝酒就是這個樣子。』

『你好壞哦,Alan,』湘琪喚著他的名字,覺得好多了,就一次次地叫著,『Alan,Alan,我好想你喔!』

『我也是啊,寶貝。真不能下來就不要勉強吧,明天可以見到你嗎?』

『嗯!反正現在很多事Amanda都可以幫我處理了,有人要跟我約時間作香水,你要她盡量排在禮拜天以後,有問題的話再打電話找我。』

『知道了,我會告訴她的。』

『親一下?』

Alan在話筒的另一邊發出很大的響聲,『嘖,嘖,嘖!先開給你的親吻支票,等你來了再一張張兌現。』

『我愛你。』

『我也愛你,保重,好好休息。』

『嗯,再見。』

湘琪昏昏沉沉又睡了一會兒,醒來已經天黑了。冰箱裡沒有東西,她想起麗萍送的月餅,正要去車裡拿,才想到車子還丟在Martha家附近。

她啟動電腦,進了自己工作室資料庫,第一件事就是把Martha個人香水的配方銷毀。只可惜這電子時代的程序都太簡單了,輕輕按個消除鍵,馬上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那種把手寫的處方箋放在火上,看它捲縮焦燼直至被火舌吞噬的餘韻。

她進了調香室,找出岩蘭草,全倒進馬桶裡,沖了好幾次,味道還是不去。

她在廚房找到一包遺忘已久的速食麵,泡了吃暖暖身子,又幫自己沖了杯咖啡,懶洋洋坐在電視前,面無表情地看著不知所云的鬧劇。

 

九月十二日晚十點四十八分

──喂?

──鄭啟仁。

──喲,琪琪,真難得。

──你才真難得呢,禮拜五晚上居然會在家。

──知道你會打來,在家裡等你電話啊!

──少來了。

──不相信就算了,我早跟你說過我們是天生一對,心有靈犀嘛!

──鄭啟仁,我們什麼時候去義大利?

──你不是在計畫嗎?

──我已經計畫好了。

──哦?

──我們先飛到羅馬,再坐火車去威尼斯、米蘭、翡冷翠,然後南下到拿坡里、龐貝、索連多,再坐船去卡卜里、藍洞、西西里。行程就這樣,敲定日期就可以出發了,你說,我們什麼時候走?

──現在不太方便,琪琪,你總要給我時間安排吧!

──怎麼樣不太方便?你床上有女人嗎?

──怎麼這麼說!我是說最近很忙,不方便走開這麼久,你看你那龐大的計畫,至少也要花個兩、三禮拜,這種事還是需要從長計議嘛!

──鄭啟仁,你也知道我沒有多少時間等你了,你是打算我死了才捧著我的牌位神遊嗎?

──琪琪!不要說這種話,我沒有說不去,只是現在還挪不出時間嘛!

──那什麼時候有時間?

──這……不知道,我安排看看,再告訴你好不好?

──你不想去就說一聲。

──誰跟你說不想去了?琪琪,你的事我不是都放在第一位的嗎?只是最近事情多,要走開那麼久不是容易的事;景氣又不好,我們老闆炒了幾個魷魚,現在公司裡大家都很緊張,怕自己是下一個,我也要小心點,你總不希望我為了你丟了工作吧!

──像你這樣晚到早退,除了跟女顧客調情沒什麼特別專長的職員,的確要小心了,我看你改行做牛郎算了,這錢好賺,又符合你的興趣。

──(笑)你不反對的話。是啊,是沒什麼不好的,你要不要來兼差,幫我拉皮條介紹客人?找你配香水的應該有不少寂寞的富婆,讓我伺候伺候,我們就發了。(頗為自娛地笑了。)

──……

──(笑聲持續著)琪琪?

──……(急切的呼吸聲,掛電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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