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郁庭《離魂香》之十七

轉載時間:2005.10.20

九月二十一日下午七點零二分

坐在Alan車裡前往的路上,湘琪心裡上下忐忑。Alan當然不是她第一個男朋友,卻是第一個把她帶回家的男人,況且與他母親Rebecca交過一次手,已經知道是個厲害角色。

『等等,停一下車好嗎?』她叫住Alan。

『什麼事?』

『我想買一下東西。』她指著路邊的賣花小販,『你帶酒,我帶一束花去吧!沒有女人不喜歡花的。』

『好主意!』Alan讚許地點頭,『我把車停在轉角等你。』

湘琪再回到車上,心裡的壓力沒有因為手上多了個必勝的利器而減輕:『他們快收攤了,我找了半天,才湊出這些勉勉強強,不會一看就知道是人家賣剩的。』

『我看還好啊,是你多心了。』Alan搓著她的手臂笑著,『走吧,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丈夫過世,小孩們一個個離巢以後,Rebecca也搬離大房子,住進聖塔莫尼卡一棟有海景的時髦公寓。應著電鈴聲開門的是湘琪並不陌生的面孔,圍裙還繫在身上,顯見剛從廚房裡出來,看著兒子滿臉笑容地接過他的擁抱親吻。

『Cynthia,歡迎!』她轉過頭來對她微笑,『還是那麼漂亮,我得去換件衣服,否則都被你比下去了。』她把湘琪給她的花再交給Alan,順手摘下圍裙,『幫我招待客人?』對著湘琪再笑笑,『失陪了。』

Alan把門關上,對湘琪眨眨眼,在她耳邊低語,『你瞧!當初還擔心打扮得不夠漂亮。』

湘琪笑笑不說話,兒子似乎總感覺不出母親對來搶兒子那個女人的競爭意識。

『我們到陽台上去看看海景吧!』Alan領著她走過起居室與廚房,來到餐廳落地窗外的陽台,看到那咖啡桌上已經擺好餐具以及開胃小菜,『哈!跟我想的一樣,這麼好的天氣應該在外面吃的。』他捻起顆橄欖就丟進嘴裡,『要喝什麼?果汁還是白酒?我來看看有沒有香檳吧!』他回到廚房打開冰箱。

湘琪認識Alan雖不是一、兩天的事,卻也感覺到一個她不熟悉的Alan正逐步展現在她面前。

『有沒有好好招待客人?』Rebecca穿著一件低領碎花洋裝,胸前懸著個簡單的方鑽墜子,右手腕上滴溜溜的正是湘琪送的那個白玉鐲子:『你看這孩子,就光顧著自己吃!』她對著湘琪笑,『來,喝點什麼飲料嗎?』

『我看看冰箱裡有什麼好招待人的嘛!』Alan嘀咕著,『居然沒有酒精飲料!只有小紅莓和柳橙汁,你要什麼?』

『冷凍庫有瓶香檳不是?』

『香檳放冷凍庫?』Alan瞪大眼睛,『做冰淇淋嗎?』

『忘了提早冰起來,剛剛才放進去的,這樣比較快,你看看吧,冰了半個小時,應該可以了。』

『太好了,你要不要?』Alan開了香檳,從櫃子裡拿出高腳杯,『還是要我幫你加柳橙汁,調一杯Mimosa?』

『您也來一杯吧,』湘琪轉頭問Rebecca,『我幫您倒。』

Rebecca瞪了Alan一眼,『剛才說你招待不周,現在一興起來,把老媽都忘了。』

Alan自己幫她倒了杯香檳,跟湘琪眨個眼,『你看,要討我媽歡心多麼容易,你只要給她機會教訓我,她就會很喜歡你,她最愛對我嘮叨了。』

湘琪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含含糊糊點個頭,舉杯敬Rebecca混過去。Alan在母親面前,那個么兒的驕態就顯露無疑,雖然稚氣可愛,可是他平日運籌帷幄人情往來的智慧,也大半失落,對於促進兩個女人的溝通,削減因他而起的微妙張力,一點也幫不上忙。

她趕緊稱讚Rebecca的洋裝青春俏麗,Rebecca微微一笑,『年紀大了,只能愈穿愈年輕,不像你們,年輕就是本錢啊!』湘琪臉微微一紅,正想說點什麼,她舉起手腕亮了一下鐲子,『謝謝你了,這麼好的禮物。』

『是啊,你瞧戴在你手上多好看。』Alan終於適時說出一句好話。

一轉眼的工夫,豔陽的威力已逝,斜射著輕軟的金紗貼上肌膚,海風一吹,微微地起伏飛揚,徒有它絢麗的金屑,感受不到半點熱度。海濱落日,那一輪豔紅的圓和無限延伸的彩暈,像是棉紙上渲染出來的,色澤溫潤細緻,卻是那麼平面化。

『Cynthia,』Rebecca問她,『聽說你曾去法國學香水,是在哪個學校呢?』

『在Grasse的一家小香水學校。』

『哦,是哪一間?』Rebecca繼續問。

『Givaudan Roure。』湘琪毫不猶豫地。

『那不是小學校啊,Givaudan在香水界不是挺有名氣的?』

『大部份的人都沒有聽過,告訴他們是法國南部的學校,聽聽笑笑就算了,不是每個人都像您這樣見多識廣,』湘琪含著笑,『而且,再怎麼樣也沒有Yale有名氣。』

這招果然用得對,一聽到話題轉到兒子身上,Rebecca馬上心花怒放,『是啊,這小子當初還不肯去,說Yale校區遠在康乃狄克州,冰天雪地冷清清的,沒什麼好玩,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送去。』

湘琪頷首,『您做得真對,他今天的成就您絕對功不可沒。』

『是哦,讓我在那裡無聊了四年。』Alan歪著身子打了個呵欠。

『無聊?你不是還跟著人家搞學運,還拉小提琴開音樂會,有什麼無聊?』

『小提琴?』湘琪好奇地,『我不曉得你還會拉小提琴。』

不等著Alan開口,Rebecca已經幫他說了,『他六歲就開始學,拉得還不錯呢!老師都說他很有天分,那時候我們還考慮要不要送他到維也納學音樂,將來當演奏家。Cynthia,你們家裡有沒有什麼藝術天分的遺傳,你學過樂器嗎?』

湘琪略低著頭,『我小時候學過鋼琴,但是已經荒廢了,』瞥見Rebecca驕矜的表情,她終於忍不住,再加上一句,『作一個調香師,其實也是香氣的音樂家,在我手裡處理的上千種原料,每一個都是獨特的音符,創作出來的香水最終是一首交響樂。』她揚起頭,儘可能含蓄地,『所以我可以說是我們家族藝術天分的另一種延伸。』

Rebecca鏡片後的眼睛閃亮著,湘琪也大大方方地回視,唇邊的笑始終掛在那兒。Alan這時開口了,『我肚子餓了,我們吃飯了嗎?』

到甜點咖啡的時候,夜色已經灑在海上,遠遠近近閃閃爍爍的各色燈火隨那海波蕩漾,晴日之末,海風吹來了幾絲涼意。

『冷嗎?看你穿得那麼單薄。』Rebecca起身往回走,『我借你一件外套吧!雖然沒有你的洋裝優雅,至少能擋擋風。』

『沒關係的,媽,她可以先穿我的外套,』Alan叫住她,『我們也該走了。』

『好吧。』Rebecca對湘琪伸出手,『很高興再見到你,Cynthia。Alan,你好好送人家回旅館。』

湘琪感到握著她那隻手雖細瘦卻有力,她微笑,很配合地說著,『是啊,還好我旅館就不太遠。今天謝謝你的招待,好吃極了!』

在車裡她惡作劇地問Alan,『你媽明知道我一定是回你那裡,怎麼還煞有介事地要你送我回旅館?』

『她這麼說嗎?我沒聽到。』

 

九月二十五日早上九點三十分
雖然湘琪每晚在床上都會給Alan報告今日店務,每個月正式的報告檢討還是必要的;趁著早上還沒什麼人,湘琪和Sarah在湘琪的辦公室,一起給Alan報告分析這個月的狀況明細。

『有了新沙發舒服多了吧!』湘琪笑著,『我希望把這裡轉化成一種沙龍的藝術氣氛,一方面客人可以很放鬆、很舒服地來訂做香水,另一方面也提升我們的格調,而不是死板板的辦公室。』

『我注意到前面的櫥窗也換過了,原來這幅畫跑到這裡來了。』Alan點頭,『不錯,櫥窗是該多點變化,光只是換香水瓶,遠遠地看不出什麼差別。』

『這個月的銷售額成長了百分之三十,其中的一半來自Cynthia的個人香水和個性香味護膚用品,因為利潤很好。其他香水也都賣得不錯,「魚玄機」的新包裝推銷很成功,淡香水賣得尤其好,固體香水的銷路也不錯。』Sarah對著她的銷售分析,『要注意的是那組法國蕾絲彈性內衣,有幾個客人抱怨皮膚過敏,都拿來退,所以我們也該跟廠商抱怨;另外肚兜的新鮮感好像減退了,銷售開始下降,所以我們暫時不用進新貨。』

『我有一個開發新商品的主意,』湘琪說了,『你們不覺得像我們這樣的店應該有掛著店名的產品?比如我們可以抄襲一些名牌設計,稍微改一下,到中國去加工,商標就寫著大大的Chamade,歐美設計,下面再用小字附註Made in China,價錢訂得比法國義大利牌子低,可是又可以比那些沒有名氣的牌子高。你們覺得如何?』
『這個點子我其實想過,』Alan微笑,『我想我們可以著手去做。』

『肚兜的異國風情大概賣得差不多了,我現在想的是日本式的浴衣,可以拿來當睡袍用,我們要不要就試著做一批Chamade浴衣,弄一些蝴蝶、櫻花、山水的圖樣?』湘琪提議。

『像你說的和服,在日本城就買得到,而且照你說Chamade是法文,掛著法文牌子的日本睡衣,不會不倫不類嗎?』Sarah質疑了。

『消費者不會想那麼多,她們只會想到是我們特別訂做的,價值就在這裡。』湘琪解釋著,『真要說起來,在中國做的日本浴衣,也不道地,可是正統的和服貴得很,這邊誰要穿?頂多買回來掛在牆上當裝飾品。改良過的,不叫不倫不類,叫異國風情,東西有點特別,又不是不能被接受的奇怪,形式上就不必太拘泥了。』她對Alan與Sarah神祕地眨著眼,『而且不能否認日本文化對這個市場有很大的情色吸引力,想想看,我們的消費者想像她們一披上浴衣就像藝妓,勾引男人無所不利……』

Alan開始大笑,『好了,你要他們寄些樣本來,我們評估看看吧!也是上次訂肚兜那家嗎?』

『有可能,我先跟在中國的代理商接洽,再決定是不是還找他們。』

『東西到了告訴我一聲,我對你這個異色勾引理論很有興趣,』他又開始笑,『貨還不錯的話,我們可以弄出個很吸引人的推銷策略。』他正色問Sarah,『售貨員的態度、表現如何?』

『都還可以,沒什麼可挑剔的,你呢,Cynthia,你覺得呢?』

『我覺得她們表現都不錯。』湘琪同意,『對了,有件事想徵求你們的意見,是有關下季主題香水的事。』

『嗯,你說吧!』

『我想我們既然推出「魚玄機」,為什麼不乾脆弄一個名女人系列呢?我們已經知道系列這個概念通常能引起消費者收集的慾望,隔一陣子就推出一瓶新的相關主題,可以刺激她們購買。』她看見Alan與Sarah都點著頭,『我現在想到的是埃及豔后和約瑟芬,這兩個女人的好處是她們都有男伴,我們又可以順勢推出安東尼和拿破崙,做搭配的男性香水。』

『好主意!一次推出兩個嗎?』Sarah問。

湘琪搖頭,『不。一期就做兩個,加上男性香水總計四瓶太雜了,消費者最終可能只選一瓶,所以不要給她們這個機會,不如隔時間推出,鼓勵她們兩瓶都買,一網打盡。』

『我附議。』Alan微笑。

『那麼你們覺得克麗奧珮特拉與約瑟芬,我們該先做哪個呢?』

『是不是先做克麗奧珮特拉,趁著今年東方熱還在,好好炒作一下?』

『好,那我就開始進行了,現在初步的念頭是乳香麝香,據說這是她最喜歡的香料,還有蓮花,埃及風的主題。我上次在一個網站看到很多埃及的小香水瓶,可愛極了,我們是不是可以沿用上次的概念,用不同的埃及香水瓶包裝,讓她們從四、五種裡面挑一種?』

『好極了,到時候又會有人一買四、五瓶。啊,等一等,』Sarah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不是說要試賣日本睡衣嗎?那麼是不是也該弄一瓶日本風的香水來搭配?』

『就叫Cho-cho-san嗎?到時我們櫥窗是否貼個蝴蝶夫人海報?』Alan半開玩笑。

『我來研究看看。』湘琪笑著,『日本人用薰香也有悠久的歷史,我應該可以找到不少靈感的。』

『今天就到此為止吧,』Alan很滿意地,『謝謝你們,都做得很好!』


九月二十九日晚七點四十一分

Date:09/29/0x 3:27PM
To:Cynthia Ho<cho@hotmail.com>
From:Xiaoshuang Ye<xyeah@chinacraft.com>
Subject:Re:Kimono

湘琪,

你好!來信收到。我幫你問了一下,目前有兩家上海成衣廠有興趣,我已經把你的資料傳給他們了,等樣品報價出來,我一起再寄給你。

有件事要麻煩你,是我侄子,想讓他出去見見世面,該上哪兒的語言學校好呢?可不可以請你幫忙找資料,只要不太貴,離你那兒不遠,能拜託你就近照顧就好。先謝謝你!

小霜

湘琪心不在焉查了e-mail,關了電腦,開始收拾打包東西。這次回到舊金山,不再像以往急急忙忙到香體小鋪上個課,又急急忙忙南下洛杉磯。新的公寓已經找到預付了訂金,她回來是準備搬家,告別她棲息多年的這個城市,互通聲息的好友們,藕斷絲連的孽緣,各種甜美與傷痛的回憶。搞不清為何感傷。是因為她在這裡發跡,從一無所有到嶄露頭角以致今天小有成就,一切都是從舊金山這美麗的霧都開始?還是因為無法再次欺瞞自己,必須承認始終無法下定決心遷移到洛杉磯,是對鄭啟仁還殘存著眷戀?

告訴麗萍要搬家的事,連麗萍都說,怎麼突然之間又決定了,上次才聽你說還在考慮的不是嗎?即使親如麗萍,她也說不出啟仁跟Martha那檔子事給她的刺激。以前可以盡情在麗萍肩上哭泣咒罵,一次次心碎地重複啟仁背叛的故事。分了手再說背叛,叫做頑冥不靈,只讓人可笑;以為啟仁至少會在這六個月之內對她死心塌地,是痴心妄想,無可救藥。

想起來一切都是從那個愚蠢的謊言開始的。以自己的死訊,企圖復活一段已經埋葬的愛情,結果是把自己再打入萬劫不復的地獄,倒真的又死了一次。

遊戲已經結束,到此為止。她就要永遠離開這個見證她和啟仁的戀情,讓她醉心又傷心的公寓,從Alan的愛情裡重生。

麗萍這個週末要來幫她搬家,她預約了一台貨櫃車裝上大部份的家當帶下去,小紅車就由麗萍開著,陪她到洛杉磯,再買張單程機票回來。

麗萍迫不及待想見她的Alan,她的Chamade,她在洛杉磯闖出的天下。香體小鋪以及舊金山的客戶就此倚賴通訊來往,偶爾她還是會回來,但是隨著那謊言死去的過去,就讓它埋骨於此,直到她終能遺忘。

 

十月二日下午三點四十分
慧紜下了課抱著書經過系上交誼廳,被主任叫住,『Hwen,有時間嗎?有件事想跟你談一談。』

跟著進了他辦公室,他沒有馬上開門見山,只是公式化地問她近來好嗎,暑假過得怎麼樣,課上得如何,諸如此類,『我看了上學期的評鑑表,恭喜你,學生的反應一般都不錯,他們很喜歡你呢!』他笑一笑,別有含意地,『也許是太喜歡你了!』

『有什麼地方不對嗎?』她若無其事地。

『我就直說吧,』他看著她的眼睛收起了笑意,『你們班上有個Cliff Nelson,他家長最近和我們聯絡,質疑你是否有失職行為。』

慧紜的臉開始發燙,『怎麼的失職法?』

『你和他在交往嗎?』

『這是我私人的問題,我有必要回答嗎?』

『我們不想過問你的私事,可是學生家長告狀來了,只能問你一聲,』他客氣地笑笑,『把情形搞清楚了,才知道怎麼跟他們回話。』

『那麼我可以請問你,他們所謂的失職是什麼意思?』慧紜諷刺地笑笑,『我把問題搞清楚了,才知道怎麼回答。』

『你不要太緊張,人家不過是擔心兒子,不是對你的教學成果有懷疑。』他試著安撫她,『據說你跟Cliff走得很近,狀甚親密,他們想著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想弄清楚而已。』

『如果是這樣的話,更不該隨便說我失職。就因為Cliff資質好,又用功上進,所以我也特別費心指導,不是應該這樣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好。』對她笑著的那張臉讓她感到皮笑肉不笑,『我會好好跟他們解釋的,那天他們打電話來兇得很,說你要是勾引Cliff,跟你沒完沒了,要告你擅用老師職權,拿成績來威脅他兒子。如果是誤會就好,你也不想惹上官司吧!』他看著她,又嘿嘿笑兩聲,『這種事麻煩得很,我知道你是個很有愛心的好老師,不過還是注意一點,比較不會惹來閒話,引人家誤會,你說是嗎?』

『是啊,沒錯。』慧紜頹然倒回椅子上,覺得累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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