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郁庭《離魂香》之十九 |
轉載時間:2005.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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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八日凌晨一點二十三分
寫到這裡,湘琪不知怎麼接下去。要跟麗萍說什麼?說也說不清楚的,麗萍再幾天就回來了,在電話上談不是更好?Alan走的那天不也是笑臉送著他去,為什麼今天晚上覺得特別冷清,拋不開所有不祥的預感? 之前已經跟Alan暗示明說了好幾回,想跟他一起去義大利,順便度個小假。Alan總是笑笑不置可否,再說吧、我們再看看、考慮考慮之類含含糊糊的回答。所以Alan告訴她Sarah要一起去的時候,她無法置信也無法控制地發作:『你跟她搞上了,是不是?怎麼說都不帶我去,就是要跟她去度蜜月,怕旁邊多一個人礙眼?』 『你說那什麼話!小寶貝,』她在他懷裡不斷掙扎著,兩個拳頭捶到痠軟無力,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抱住她,『不要鬧了,我們去辦公事的,你也來的話,Chamade就唱空城了。乖,我下次帶你好好去玩,好不好?度蜜月一定找你嘛,怎麼會是她?』 『談生意也可以帶我去,為什麼是她?』她已經沒有力氣掙扎,癱在他懷裡那雙眼仍冒著火,『為什麼不把她留著看店?』 『我捨不得讓你去幫我打雜嘛!』他吻著她鬢角,在她耳邊低語,『我這次去行程比上次更緊湊,沒時間在路邊喝咖啡寫明信片給你的,你知道嗎?這樣趕場繞一圈下訂單,就匆匆回來了,你跟著去也沒什麼意思;而且米蘭不比羅馬、翡冷翠,除了那個大教堂沒什麼好看的,要你一直待在那兒也是無聊,不如下次有時間,我辦完事後可以帶你玩玩再回來。』 『那麼為什麼還帶她去?』她的嘴撅得比天高,『你自己去就可以了。』 Alan笑了,把她抱得更緊,『醋罈子打翻了是不是?看你這樣讓人不疼都不行。我說了,要個人幫我打雜嘛,她處事俐落,小細節又記得住,不會讓我誤了跟重要廠商的約、服裝秀。』 『你可以帶你秘書去啊!』 『寶貝,你看她那個大肚子,走得了嗎?我讓Sarah去,一方面也是帶她拜見一些大廠商,沒有我幫她引見,根本就進不去的。我知道你對Chamade的貢獻,你對服裝部門也提供了不少賣錢的點子,可是大部份的採購還是她在辦,不是嗎?趁這個機會讓她多認識一些人,以後也比較得心應手,不可能要你把什麼事都攬在身上,這樣我看了也心疼。我們機器弄好了,香水裝瓶打包省事多了,又來了兩個新的小姐,你好不容易可以輕鬆點,為什麼不在家養養精神呢?』Alan對她笑,『你放心,我到你最喜歡的V名牌那兒一定給你帶禮物回來。』 湘琪不說話。聽Alan講得頭頭是道,鬧也不成,反駁也找不出好理由。 『Cynthia,我的寶貝。』Alan吻著她,柔聲地,『別生氣了,我們明年找時間去,好不好?下一個服裝秀在三月,我們可以提早二月底去,到威尼斯看嘉年華會,打扮成羅密歐與茱麗葉,你說好不好?』 湘琪還是不說話。即使默許了,長久期待落空的失落不是一下子就能擺脫的。 Alan低頭吻她,舌尖在她唇上扣了許久,那緊閉的雙扉還是不打開。他再吻她的喉嚨、肩部、頸下突出的鎖骨,但她身體竟是那樣冰冷,簡直像太平間冰櫃取出來的豔屍,在他熱吻之下不見復甦。他鬆開她睡衣的帶子,開始親吻她的胸脯,她的心跳隔著唇緩緩傳了過來,漸次清晰,她終於又活過來了。 Alan一直是個好情人,但他今天晚上的細膩溫存也是平常少見。他抬起她的足,一根根吸吮她塗成金色的趾頭,吻過繫著腳鍊的足踝,任那鈴鐺細碎的嬌聲滑進黑夜裡。屋裡漆黑一片,只有床頭扭開脖子的小燈從牆上把暗藍的陰影投射在她身上:不只是Alan,連她自己都著迷地望著那蒼白如魅的裸體上藍白分明的丘壑,無法把視線移開。Alan從趾尖吻到大腿內側,翻轉著,讓新的角度在她身上映出一個新的陰影,在深淺不同的瑰麗藍影裡盡情迷失,在她耳邊一次又一次地低語說愛她。 那像是他們所有做愛鏡頭在她面前慢動作重播,輕輕悄悄把她整個人都托了起來,到Alan呻吟著,恢復一般播放速度時,她知道結局近了,朦朧之中瞥見Alan伸手抽了張面紙,正準備從她身體裡抽出來。 『等等!』她把他夾得更緊了,『沒關係的。』 她聽到奔騰的潮聲,聽到還留在她體內他的寶貝靜靜地沉睡,在母親溫暖的懷抱中安詳均勻的呼吸聲。Alan的頭埋在枕窩裡,一隻手繞過糾纏的髮絲,不住撫著她尖尖的下頜;他迴過身來,把溫熱的唇貼在她肩胛上,抬眼對她微笑。他注意到她額上短髮正把汗珠滴進眼裡,便拿著面紙為她拭去。 到他終於不捨地從她身上抽出,正想往洗手間去,湘琪一把拉住他:『別走!』 他低頭再吻她。『我馬上回來,乖,小可愛,』他捏了她一把,『讓我休息一下,等一下再來一次,好不好?』 湘琪不說話,淚珠竟從她眼裡一顆顆滾下來,枕頭罩一會兒就濡溼了。Alan慌得抱住她,『別哭,我哪裡都不去,好不好?』 但他還是走了,跟Sarah一起走的。湘琪搞不清自己為什麼變得這麼脆弱,在鄭啟仁面前,再怎麼心碎她從未掉過一滴淚。是她真的無可自拔墮入情網,愛Alan已經愛得比任何人都深了,還是她害怕了,怕她好不容易決心把所有雞蛋放在這個籃子裡,卻馬上就發現已經壓破了幾個? 她想起Alan的一顰一笑,又想起Sarah通心麵似又卷又硬的棕髮,深深的雙眼皮也救不了的肥腫眼瞼,還有那雀斑滿布的臉。她不相信Alan會被這樣的女人吸引,但不知為何,就是止不住的淚水。 十月二十日晚七點四十七分 即使他還未能充分了解善意未必得到善意的回應,也能感覺到包圍在他們四周的詭異眼光,在背後像瘟疫般傳播開的閒言閒語,以及偶爾伴著古怪的笑意捕捉到的隻字片語:『……大學教師……嫩草……招搖……』 慧紜覺得她可以自在呼吸的空間急速銳減。她已經逐漸習慣走在街上投諸他們身上的好奇眼光,雖然不是完全不在意;現在那目光隨著流言蔓延到學校去,又跟著Cliff的遷居闖進了她生活的空間,連關起大門,都覺得門後有人在看著,笑著;閉上眼睛,想放鬆自己睡個好覺,那惡意竟也能隨著枕畔Cliff眠中無意識的呢喃,侵入她夢裡。 系主任今天再次把她叫進辦公室,偽善地對她搖著頭,說他也覺得萬分抱歉,但是抗議的人實在不少,不只Cliff父母,連她自己班上的學生都說上她課壓力很大,覺得她每個眼神、每個笑容都可能富有深意,也許又是一個挑逗,勾引這些無辜的少年。這期的課已經開始也就算了,但是下個年度,他們可能沒法續給她聘書。 『怪就怪在你當初不夠坦承,事情沒鬧大之前為什麼不老實跟我說呢?我們還可以想辦法解決的。』辦公椅微向後仰,他舒舒服服好整以暇地看著她,『Hwen,我們同事一場,你這麼不信任我,真讓人遺憾。』 慧紜踏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家。到這一季的課結束之前,她還有幾個月的時間找工作,只是平白背上莫名的污點,又沒有人會為她寫閃亮的推薦信,在僧多粥少的就業市場,恐怕困難重重;綠卡還沒有拿到,是絕對不能失業的。 她想起了湘琪。就算她接下湘琪給她所有的文字工作,也只是增加額外的收入,不能保障她的居留,她難道能降格以求,去湘琪店裡做售貨小姐嗎? 她把今天發生的事都告訴Cliff,看著那張年輕不經事的臉蛋也在她面前陰沉了下來。是時候了,她告訴自己,對他說我們先分開一陣子吧,也許,系上還能撤銷原先的決定,Cliff的雙親也能打退正在進行的告訴程序。 『這是不對的,』Cliff喃喃自語著,『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待你?你是一個好老師,你沒有做錯任何事。』 『Cliff!』看著那蒙塵的藍眼睛她也心疼了,『這世界上很多事都是沒有道理的。沒做錯事的人可能也會受到處罰。』她無奈地笑笑,『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說你搬來這裡是太輕率了吧!如果他們之前找不出藉口,現在不是可以說我誘拐你同居嗎?所以……』 Cliff把她打斷,『我們不能這樣就算了,我們必須反擊……』 『可是,要怎麼反擊呢,我看我們先……』 『我有主意了!』他眼睛亮了起來,『他們要告你,我們也去告他們!就說他們種族歧視,隨便找個藉口開除你,這是違反人權的!』 『可是……』 『我們可以說他們違反平等資格雇用法,看你是黃種人就歧視你,不明不白把你遣散,看他們怎麼說!』 『我怕事情沒有那麼容易……』 『我們總得試試,不試怎麼知道?』他聲音愈來愈興奮,『有我站在你這邊,你怕什麼?他們沒法證明你濫用職權,因為一切都是我自願的。我明天就找電台校刊和報社的朋友來幫忙,我們要用媒體的力量控訴他們的不公平待遇,你等著看吧,我們會贏的!』
十月二十二日晚八點三十九分
十月二十三日晚八點五十二分 正在猜疑之時,接著就看到電視畫面出現跟她有過一面之雅的面孔:『我和Hwen是真心相愛,事情也是課程結束以後才發生的,Hwen是個了不起的好老師,我們還是師生期間她不但循循善誘,讓我茅塞頓開,也小心地避開嫌疑,絕對沒有什麼苟且之事。』她看見Cliff對著麥克風不紊不亂侃侃而談,『CF學院對她的處分是不公平的,可鄙的!她是系上唯一的亞洲人,原本就受到排擠,他們只不過找到好機會把她開除,這是對亞洲以及女性團體權益的嚴重漠視,我們在此鄭重提出抗議,不能讓這種違反憲法、違反人權的舉動得逞!』 一大群舉著抗議布條告示的學生們高聲附和:『抗議,抗議,抗議,抗議!』 另一個戴著眼鏡的紅衣女孩搶到麥克風前:『嗨!我是Hwen以前班上的學生Melissa,我也可以證實她真是不可多得的好老師!』 在抗議抗議不絕的背景聲中,湘琪看到好友夾著書和卷子準備去上課,麥克風舉到她面前,『女主角出現了,Hwen Lee,可不可以發表你的感想?』慧紜搖著頭快步走過,『對不起,我得趕到課堂上去了。』 下一個鏡頭接到CF學院英語系辦公室,系主任對著鏡頭微笑,『我們必須澄清一點誤會,本校本系立場絕對公正,完全參照平等資格雇用法選擇教職員。Hwen Lee的事,主要是她與學生家長的問題,如果他們不追究,我們當然歡迎Hwen繼續為系上為學生服務,目前因為家長質疑她的能力以及是否失職的問題,我們暫時延緩下年度聘書的作業過程。我相信最終事情會得到合理的解決,在那之前,我們都不應該妄下定論。』鏡頭順著他的目光,照到牆上一整列的優良教育獎狀。 然後一個泣不成聲的金髮太太對著鏡頭抹眼淚,『我可憐的Cliff!他以前不是這樣的,跟那個女人在一起以後性情大變,人也糊塗了,她算哪門子好老師?你怎麼能說她對我們兒子沒有不良影響?』 記者做了個簡短的結論,湘琪沒有聽清楚她說了什麼,畫面又跳回主播身上,介紹下一個滅門血案的新聞;她打個呵欠,把電視關了。 從來沒想到比自己的故事還肥皂的戲劇竟會發生在慧紜身上,但是她自顧不暇了,只有對慧紜抱歉,隔幾天心情好一點,再撥一通電話給她打氣吧! Alan去了一個禮拜,原本預計今天要回來的,今早才告訴她說要緩個兩、三天,有幾件事還沒辦妥。她想起麗萍信上寫的,跟她老闆美其名說要去德國見酒商,其實到邊境溫泉鄉洗鴛鴦浴去了,心裡就不大舒服。 今天到店裡,那些女孩子吱吱喳喳,眼色使過來使過去,八成也在閒話Sarah遲返的事。跟Alan的事在Chamade已經是公開的祕密,保密得再怎麼好,終究紙包不住火;但她何湘琪的確不是花拳繡腿的假香水工夫,又把店務經營得蒸蒸日上,所以還沒有人敢說她沒有能耐,光靠Alan的裙帶關係。Alan現在這樣和別的女人出差不歸,反而讓她難堪,那一雙雙在她背後偷掃的眼彷彿都在嘲笑著,訴說著一個個她不願意去想的故事。 『Amanda,什麼事?』她問。 『沒有。』Amanda嘟著嘴。 『一定有,說來聽聽吧!』 『還不是那些長舌婦,聽她們嚼舌根真氣死人。』 『都說了什麼?』湘琪若無其事地。 『說我們店的老闆娘快換了,叫我及早回頭,不要巴結錯人。』 湘琪正色,『我們店的老闆娘?我們店有什麼老闆娘,只有老闆跟兩位經理,什麼叫做換老闆娘?』 『說以前是香水掛帥,現在是內衣掛帥。』Amanda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接下去,『還說去了那麼久沒回來,不曉得哪裡逍遙去了。』 湘琪氣得發暈,半晌才道,『這話誰說的?』 『Mary,可是Betty也在旁邊幫腔,還說什麼巴結媽媽果然比巴結兒子有用,怪不得S小姐這麼賣力,就想當下一任老闆娘。』 湘琪寒著臉,『你出去告訴她們有時間嚼舌根不如多拉拉客人,我看這兩人上個月的業績也不過普通。對了,Amanda,』她叫住正往外走的Amanda,『有件事我本來想晚一點再告訴你的,現在說了也無妨。我們決定升你做襄理,所以管管這些人,別讓她們閒言閒語也是你的責任。』她終於笑了,『好了,你去吧!』 Amanda走到門口又回頭,『Cynthia!』 『什麼事?』 她走到湘琪面前,一臉懇切地,『那些人胡說八道你可不要聽,我知道他看你的眼神還是不一樣的。』 湘琪對她搖頭,抿著嘴笑,『你在說誰?』 『沒有。』她笑著走出去了。 這件事給她留下的疑慮,是Sarah是否真的用心在Rebecca身上下工夫,要跟她搶Alan。如果是這樣的話,再不把她放在眼裡未免失策。 湘琪再把電視打開,百無聊賴地切換頻道,這台是三大男高音合唱拿坡里名調〈O sole mio〉,那一台是米蘭服裝秀的轉播,下一台在介紹托斯卡尼風土人情。 她再把電視關了,心情又往下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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