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郁庭《離魂香》之二十 |
轉載時間:2005.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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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五日早上八點三十分 『Alan?』她的聲音還像在夢裡。 Alan把西裝外套和長褲脫下來,掛在椅子上,就鑽進她被窩裡,『我回來了。』 『你就這樣空著手?行李呢?』 『放在車裡,寶貝,』他吻著她,『先見了你再說。』 『我以為你明天才到。』 『我排上候補機位,就先回來了,我想你會高興早一點看到我。』 『候補?不會是經濟艙吧?』她在他懷裡扭著身子。 『就是經濟艙。』 『你把你商務艙的票換了,就為了早幾個小時回來?』 『是啊,看你還懷不懷疑你是我的心肝寶貝。咦?你怎麼又哭了,』他吻乾她臉上的淚痕,『怎麼回事,最近變成愛哭鬼了?別哭了,我會心疼的。』 『我想你嘛!』她把他緊緊地抱住,『我想你腿那麼長,還坐在窄窄的經濟艙座位就心疼。』 『沒事,在你身邊舒展一下就好了。』他在她耳邊低語,『在你身體裡面舒展一下就好了。』 湘琪笑了,『看你這急色的!』她半起身吻著他的頭髮,『我該起床了,準備一下到店裡去看看。』 『讓我在你這兒躺一下,昨晚整夜都沒睡。』 『嗯,你好好休息吧!』
十月二十五日下午兩點二十八分
十月二十五日下午五點四十六分
十月二十五日晚八點三十分 『還早呢,你不是睡了一下午了?』 『是啊,精神養好了,飯也吃飽了,總要運動運動消耗一下熱量,你說是不是?』 『你滿腦子就想著這個。』 『你就不想?』 『我先洗個澡。在外面一整天,滿身都是灰塵,』她起身伸了個懶腰,又俯身任髮絲撩在他臉上,『不洗乾淨你不甘心從頭舔到腳。』 Alan笑了,『好好地洗,我在床上等你。』 湘琪從浴室出來的時候,看見Alan把燈全關了,臥室四處點滿大大小小的蠟燭,燭影延伸到床頭鏡裡無限的空間;她裹著浴巾的身體劃過光影之際,香風襲進一個個燭心把它搖曳著,鏡裡那無數燭花亦如輕舟划過的水月,被割碎了,隨波舞蕩又片片復合。 『這麼浪漫?』她笑了,蠟燭之於調情,雖是老套,卻永遠奏效。 Alan從床上伸出手,『你記不記得上次那個小燈把牆上藍漆的影映在你身上的樣子?我想看看這麼多蠟燭照出來的你又是什麼樣子。』 『你真是老饕。』她從床尾爬上來,一臉妖媚,卻在半途絆到異物,『咦,這是什麼?』她從被窩裡拿了出來,才看到是個繫著黃絲帶的藍禮盒。 『生日快樂,寶貝!』看她一臉訝異,他笑了,『連你自己都忘了,早知道就不擠那班飛機回來了。』 『Alan,謝謝!』她抱住他瘋狂地吻著,浴巾鬆開了也不自覺。 『呣……還是值得的。』他把盒子再推到她面前,『要不要看看是什麼東西?』 裡面的輕紗在她掀開盒蓋那一剎那,像是不勝嬌弱、浴起沒有侍兒扶持的美人,那樣慵懶地垂瀉下來。她拿在身上比了比,是件無袖的洋裝,內裡豔黃的絲緞,外面一層又一層三角狀的薄紗,把雲霧般繚繞淡淡的山光水色添在底上。 『喜歡嗎?穿來我看看。』 她用浴巾再遮住身體,『把眼睛閉起來,我換衣服不要偷看。』 『不看就不看,』他聳聳肩,閉著眼偷笑,『好像我看得還不夠似的。』 湘琪把衣服套在身上,那裙襬正好過膝一小截,一片片輕紗的末端微捲出一瓣瓣精雕細琢的弧度,雍容地開放著,她退得遠一點,望著鏡子裡的自己,像朵垂在枝頭的花。透過層層的紗掩映的黃,是水底的花影,與悠悠天上浮雲,搖曳溪畔的柳條,滑過水面的綠頭鴨一起入畫。 『裙子的弧度裁得很漂亮吧!名牌就是名牌,一點都不含糊。』Alan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她身後,把手放在她肩上,幫她調整了一下,『他們苛得很,說明年的春裝,不賣就不賣,真要,到時候來訂。我死要活要,威脅利誘再拉關係,才終於弄到手了。瞧,』她看見鏡中的他吻著自己,『多合適!像個花仙子,香水的精靈,我在展示會上一看就知道是作給你穿的。』他彎身把頭靠在她肩上,『現在換你把眼睛閉上。』 『要幹什麼?』 『別問,閉上就是了,不准偷看喔!』 然後湘琪感到他溫熱的指把冰冷的金屬套上她頸項,再把同樣冰冷的細針穿過她耳朵,她哆嗦了一下,心跳得很快。 『好了,睜開眼睛。』他的聲音在耳邊浮起,『剛剛是花精,現在是花中之后了。』 湘琪看著那白金的項圈從鏡裡迫著寒光,項圈的中心是細細一條碎鑽瀑布,隨她起伏的胸流瀉,水聲若隱若現;耳畔一式一瀉如虹的長鑽,稍一動就蛇般四竄。 『我一直在想你一絲不掛,就掛著這副首飾是什麼樣子。』Alan從背後伸手環住她的腰,小心翼翼把嬌貴的絲衫脫下;他的呼吸開始沉重,卻能輕輕地把衣裳收好,放回盒裡扔一邊。 『怪不得他們說鑽石是女人最好的朋友。』
十月二十八日晚九點二十七分 『那是當然的,那樣的新聞,可以炒上兩、三天已經算不錯了。』立人看著報紙,連頭都沒抬。 『上次那個伊朗連體雙胞胎分割的手術呢?在我看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新聞,還不是炒了好幾個禮拜?有一陣子還是頭條。』 『那不一樣。』立人放下報紙,『這種事當然會紅,因為是可以拍電視的題材,到二十幾歲才想動分割手術,你想想看光是連續劇就可以做幾集了?』 『說得也是。像這樣的題材,趣事、鮮事、窩囊事一定一籮筐,故事還能寫得很煽情,講兩個人從小不同的個性內心的掙扎,明明不搭調,還被迫在同一個身體裡生活。』 『甚至可以插個花,幫兩個人編造一個共同的男朋友,最後才拆穿這個傢伙根本是下三濫,跟她們交往算一次撿到兩個女人,可以同時跟兩個女的上床。』 麗萍瞪他,『那也不是特別下三濫,所有的男人不都這麼想的嗎?女人不是愈多愈好嗎?』 立人笑了,『想是這樣想,真的沒有多少人敢實行,伺候一個就很難了,何況是伺候兩個?』看麗萍欲笑不笑,他連忙加上一句,『當然這不是在說你,好老婆。你朋友的故事,就壞在連續劇已經拍得太多,真出現在現實生活,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看熱鬧看個兩天,很快就被人遺忘了。』 『那她的工作呢?這樣一鬧,你覺得有沒有轉機?』 『很難說。你不是聽到學校方面的說詞嗎?基本上這些人都在踢皮球推卸責任,打打馬虎眼,觀望觀望。媒體注意著,講話當然小心一點,等焦點移開了,他們怎麼做還有人關心嗎?如果跟同事們關係搞僵,就算留下來也沒意思了。她當然可以去告他們歧視,可是自己本身也有點把柄在人家手上,會很麻煩的,而且官司一打下來,不是一、兩天可以解決,結果不論,過程都很磨人。』 『問題是她綠卡還沒有出來,真的丟了工作只有捲鋪蓋走路,怎麼告人?哎呀,這種節骨眼怎麼出這事,我們都估計她綠卡快拿到了。』 『還有一個辦法,就是跟那小鬼結婚,身分就沒有問題了,反正他們不是「真心相愛」嗎?』 『別傻了。』 『什麼,不是啊?原來又是講給媒體聽的,拿來哄我們這些老實人。』立人取笑著,『你看你們,生活可以過得單純快樂一點,為什麼要把它弄得這麼複雜?』 『我跟你這老實人在一起,原也是指望著生活可以單純一點的。』麗萍瞄了他一眼,淡淡地。 立人拿起報紙遮住他臉黑臉紅都無從分辨的面孔,半晌,又把報紙放下來,『這些南瓜燈泡怪好玩的,不看還不知道萬聖節又到了。我們找個時間去買糖果吧,免得小朋友來敲門沒得給。』 『我已經買了。還幫小菁買了高帽子、斗篷跟掃把,她要扮小巫婆。』 『真的?一定很可愛。』 『吵著要提南瓜燈呢,我們倒是去買幾個南瓜回來刻,讓她拿刀子我是不放心的。』 『你打算什麼時候做南瓜燈?』 『就禮拜五吧,我跟店裡請了半天假,說萬聖節,晚上得陪小孩去trick or treat。』 『你們老闆最近倒很開通,以前你不是說他固執不通又小氣嗎?那麼容易就給你假?』 『人賺了錢,總是比較容易想開,』麗萍若無其事地,『而且我的工作表現他是知道的,多少也要對我好一點,收服人心,免得我跳槽嘛!』 『你們刻南瓜燈,可不可以……』立人小心翼翼地,『呃……』 『你要把Alex帶來是不是?』 『我是想難得過節,跟小菁一起玩南瓜他一定很高興,』立人抬眼看麗萍,『小菁好像也跟他玩得滿好的……』 『你要就直說,幹嘛這樣拐彎抹角。』麗萍看著他,『好啊,要就帶他來吧。』
十月三十一日晚八點十三分 她終於吐了口氣,把筆放下。還是休息吧,累了頭腦無法思考,愈急愈沒有成效。 她幫自己泡了一杯茶,想著近來比往常更容易累,真是因為歲月不饒人,體力不如前了,還是另有緣故?跟Cliff的事在他計畫下大肆曝光,讓她承受的壓力更大,從家門到學校,除了更多指指點點的眼光以外,總還擔心著是否有攝影機隨時會出現突襲,要攝取特別的新聞鏡頭;甚至跟Cliff在最私密的時刻,無法盡情歡愉,總想著對面的大樓是否架起了望遠鏡頭,或者甚至有人趁他們不在裝了隱藏式攝影機獵豔,讓她上了週刊畫報,成了色情光碟女主角都還不知。 Cliff進門的聲音。他今天的行程好像是去主持『李慧紜支援總部』的會議,商討接下來的進行方針,然後到校刊社編輯,選取社論版的短文與讀者投書。慧紜可以想像整版八成排滿了抗議種族歧視干擾就業機會、愛情自由之類的文章,沒有人投書他可以自己寫,到時候簽上不同的名字就成了;操縱媒體群眾的手段,這一、兩個禮拜反覆練習下來,已經相當地熟練。 『在想什麼?茶都冷了。』Cliff拿起茶杯,『我幫你重新泡一杯吧!』 慧紜搖搖頭,『不用了。我在改學生作業,稍微休息一下,正想回頭繼續改。』 『慧紜,你知道嗎?』Cliff眼睛亮著,『我們的抗爭活動搞得有聲有色,引起校內校外不少共鳴,大家提議我乘勝追擊,出馬競選學生會理事長,呼聲應該是很高的。』 『你自己覺得呢?』問題一出口,慧紜就發現是多餘的。 『我覺得這個主意不賴,選上了手裡多張跟學校談判的籌碼,對我們的事也有利。』藍眼睛燃燒著美麗的憧憬,『你不覺得嗎?』 慧紜注視著他,『我只想問你一件事,你有沒有盡到做學生的本分?』 Cliff一臉不耐煩,『你不要這樣愛說教好不好?我已經不是你的學生了。』 『就算不是,以朋友的立場我也該勸你幾句吧?』涼掉的茶有股澀味,慧紜皺著眉把杯子放下,『我今天遇到你世界史的老師,她說你報告沒交,期中考也沒去考,你想被當嗎?是不是還有別的課沒去上沒交作業?』 『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必須有所選擇權衡。最基本的人權問題,與到圖書館找資料寫一篇無聊的報告,哪一個重要?』 『不要那麼大剌剌地把自由人權拿來當藉口。你這樣跟那些顛倒是非、操縱人心的政客有什麼兩樣?學生的本分是念好書,為什麼不可能同時把書念好,又能關注重要的社會問題?』 『慧紜!你什麼時候變得那麼迂腐?你聽聽你自己講的話,跟迫害我們那些該死偽善的傢伙有什麼兩樣?我很努力為我們的事在奮鬥,你不但不打氣、還扯我後腿,你到底心裡在想什麼?』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只是擔心你走火入魔。』慧紜看著他,一臉關切,『搞政治會上癮的,剛開始大家都是滿口仁義道德,充滿理想,到後來只是利益衝突,根本不知所為為何。你聽到你媽說的,說你性情大變、人也糊塗了,你現在不是嗎?就算還不是,我怕也不遠了。到時候我們指控人家的,人家反過來控訴我們,糟糕的是還可能是真的。你為什麼不好好想想?』 Cliff正想說些什麼,敲門聲響了,他開了門,沒好氣地:『誰?要幹什麼?』 『Tric Trick, or treat』門口一個恐龍頭和另一個螢光骷髏衣的孩子怯怯地,低著頭把裝糖果的袋子遞上來。 『今天是Halloween?糟了,我竟然忘了,家裡半點糖果都沒有,Cliff,你有沒有?』 Cliff搖搖頭。慧紜只得拿出一塊錢給兩個孩子買糖果。不多時這棟樓有位給現金阿姨的風聲傳開,所有出來巡視的孩子們一窩蜂而至,當天晚上慧紜損失慘重。
十一月三日下午三點二十一分 回到Chamade的第一個禮拜好像她的義大利時裝秀,每天都有不一樣的新衣服來展示,接受那些馬屁精的讚美,讓湘琪不禁納悶,行程真的排得那樣緊湊,怎麼還有時間逛街購物。 這同時也是她首次察覺Chamade原來這樣派系分明:Amanda當然是她的人,Mary和Betty則是偏向Sarah那一邊的,其他的小姐們還在觀望,還沒決定向哪邊靠攏。 她想著以前為何沒有發現有這樣微妙的張力。或許是因為Sarah職稱畢竟比她低,加以她的提議Alan多半贊成,即使知道Sarah在旁邊望著她的位子垂涎,也沒有放在心上;這回Sarah從義大利回來,氣燄好像上升了一點,雖然對她還是客客氣氣地,那副自滿之勢藏都藏不住。 Amanda升做襄理的事,她首先就反對:『她來店裡不到幾個月就升了,怕其他的人不服氣。』 『不服氣盡可工作更努力點,Amanda的表現是有目共睹的,給她升職是對她工作的肯定,也給其他人立下好榜樣,讓她們知道作得好,我們是不會虧待她們的。』 『你講得沒錯,只是我覺得這樣重大的事應該我們開個會來決定,為什麼不在Alan跟我回來以後再討論呢?』 『你是說我個人沒有這個權力依員工的業績考察決定升等嗎?何況這件事我已經事先跟Alan討論過了。』湘琪擺手示意Amanda的事就此打住,『如果對於員工考績的問題還有任何疑問,下次我們的例會可以提出來好好討論細節。』 她知道這事的處理確實輕率了點,也明白Sarah說的下面有人不服是實情。下次小心點,不要意氣用事吧,她告訴自己,在她成為Kaufman太太、Chamade名正言順的女主人之前,是興不得風作不得浪的。 這天她送個人香水諮詢的客人出來時,一眼就看到Rebecca在專櫃和Sarah有說有笑,趕緊把客人送出門,向她們走了過來,『你好,Rebecca,真是貴客臨門。』她看著Sarah微笑,『多謝你招呼我們的貴賓,我來就好,你去忙你的吧!』 但是那Sarah竟絲毫沒有去意,只稍稍挪了身子,給湘琪讓出個位子。 湘琪看著Sarah正折起要送到收銀台的棉布花睡衣,稱讚著,『您真是好眼光,這組精梳棉質地好吸汗力強,花色高雅大方,很實穿的。』 Rebecca笑笑,『現在女孩子可真大膽,你看那一條縫的,根本遮不住什麼東西,我們老太婆哪敢穿,選來選去就只有這種老古板了。』 『哪裡,您開玩笑了。每季流行都不一樣嘛,像您這樣是對的,不讓流行擺布,選的東西都不會過時。』 『Cynthia,還是你會說話。人都過時了,再怎麼打扮也沒用。穿得一身花稍,給我們Alan看嗎?他才不要看我呢!』 Sarah忍不住笑了,在附近的小姐們裝作沒聽見,卻也都嘴角上揚,互相使著眼色。湘琪的臉發燙,也陪著笑,『您真愛開玩笑,您品味這麼好,還說什麼再打扮也沒用!』她示意Sarah,『包起來,算在Alan帳上。』 『Cynthia,你這就不對了,親母子也要明算帳,我的錢自己付就好,讓他付作什麼?』 湘琪暗罵著自己竟然如此失策,只得重新交代:『要她們依貴賓價打八折,記得放盒固體香水進去,不對,不是小的那種試用品,拿一盒正品來。』她回過頭對Rebecca微笑,『我們新的這個固體香水質地很柔軟,香味又持久,希望你喜歡。』 店裡那時並不是清閒著,每個人都在忙,湘琪卻覺得每雙眼睛都睜大了,耳朵都豎起來了,尤其Sarah跟她的心腹們,把她出的洋相捧到放大鏡下仔仔細細檢視著,一點遁形的餘地都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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