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郁庭《離魂香》之二十二 |
轉載時間:2005.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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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琪走進咖啡店已經是六點半,出乎意外地,那平時老愛遲到早退的啟仁居然還在等著。 『唷,琪琪,你怎麼臉色這麼差?看你蒼白成這個樣子。』 『鄭啟仁,虧你還以情聖自居,不曉得對小姐講這樣的話很失禮嗎?』 『對一般小姐也許是,可是你不是一般人。』啟仁用一隻手撐著下巴端詳她,『你是看到我太高興了,血液都衝到心臟裡去了嗎?』 『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你那Cynatelier的網站打了那麼大的廣告,會找不到嗎?多花一點心思而已,』他笑著,『現在你不能說我對你沒有用心了吧!』 『鄭先生,您今天有何貴幹?』 『我說了,沒別的事,就想看看你。』他偏了頭比著對面的Chamade,『什麼時候開的?生意很好嘛!』 『七月底開幕的。』湘琪把小脆餅浸了咖啡,再塞進嘴裡,『從那時一直忙到現在。』 『你還想去義大利嗎?』湘琪抬起頭看他,依舊是那閃爍看不出真心的眼神,『還是你已經不想跟我去了?』 『怎麼,鄭先生,您終於百忙抽空,要贊助我最後的一趟旅程?』 『別這樣,琪琪,我是認真的。』啟仁招手要了杯威士忌,『我看到他了。』 湘琪的心跳得很快,她努力著讓它再恢復平靜,然後若無其事地,『誰?』 『別裝了,你這個店的金主,還有你這個人的金龜婿。』他啜著送上來的烈酒,『你們昨天吃飯的時候,那樣卿卿我我,根本就看不到我坐在牆角那一桌。』 兩人四目交對,霎時無語。半晌,啟仁笑了,『會跟蹤人的不只是你,我親愛的琪琪。』 湘琪依舊無言,她微微向後靠住椅背,兩隻手抓緊扶手。啟仁看著她,又開口了,『要玩跟蹤的把戲就別開紅車,太引人注目了。』他又笑了,『這就是你,琪琪,聰明絕頂,卻又莽莽撞撞地,教人沒法不疼你,不愛你。』 『你到底想說什麼?』湘琪覺得話梢尾端像她的身體一樣僵硬。 『你不用擔心,我什麼都不會說的。』啟仁把他的酒乾了,『恭喜你,終於有了自己的店,還有那樣的對象,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嗎?』 『謝……謝你。』湘琪盡可能讓自己顯得優雅從容。 『像我這樣的人到底不是你能考慮的,』啟仁的聲音裡有著少見的憂鬱,雖然淡得幾乎聞不出,『喂,不要這樣看我,跟你說最喜歡你,你從來也不相信的,是不是?我在女人方面的名聲畢竟不太好。』 湘琪簡直無法相信。他們協議分手那時,啟仁看來雖有遺憾,也感覺不出這樣的傷感。『他跟你求婚了嗎?』他問。 湘琪伸出手,讓他看指頭上單薄閃著的小鑽,『指環太小了,我暫時戴在小指上,還要再拿回去調整。』 『嘖嘖,他不是錢很多嗎?這麼小氣,是我的話買給你的石頭都比這顆大。』他又恢復湘琪熟悉那吊兒郎當的模樣,『別介意,我開玩笑的,你選他沒錯,他看起來像是個好人。』 『他會再買個一年只戴一次,其他時間鎖在保險櫃的給我。平常用的,這種大小的比較實際,』湘琪終於也能開玩笑地,『你也不希望這美麗的手指這樣一刀被人剁下來,搶了戒指就跑吧!』 『是啊,』啟仁閉上眼,『我還記得這十根手指在我身上的感覺。』 『啟仁!』 『好,不說了,祝你幸福。』啟仁睜開眼睛,『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 啟仁定定看著她,『可以再抱你一次嗎?』 她沒有回答。啟仁把問題再重複一次,於是她終於發作了,『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鄭啟仁,你就這樣無音無訊不知死到哪裡去逍遙,想到了才打個電話問可不可以跟你再睡個覺?那麼容易嗎?』 啟仁沉默了,玩著那低跟酒杯,抬眼凝視她,過了一會兒,笑了,『至少知道你還等過我,就值得了。』
十一月十五日晚十一點五十四分 『我想我是太累了,最近身體虛了點。』湘琪把頭枕在他臂上,『我答應你,我會吃好一點補補身子,抽空去做個檢查好不好?』 『你簡直像小孩子一樣,這麼不會照顧自己!讓你一個人住還真不放心,』Alan捏捏她的面頰,『我看你再回來住幾天,至少讓我確定你每天吃了早餐才出門。整天從早忙到晚,不好好進餐怎麼行?』 『你好囉唆,簡直像我媽一樣。』 『這樣就囉唆了?你還沒見識到我媽嘮叨的樣子,那才是囉唆。』 『Alan,』湘琪在他懷裡嘆了口氣,『有點煩。』 『煩什麼,寶貝?』 『最近又覺得沒有靈感,那克麗奧珮特拉怎麼配怎麼不對,差不多該定案讓他們趕緊去生產裝瓶,可是就覺得手邊有的還不夠好。』 『你壓力太大了吧!把自己逼得太緊,身體才不好。是你太苛求完美,你看之前那些作品,不都賣得很好嗎?放輕鬆一點,別想太多,就讓他們開始去做,不然感恩節真會來不及。其實說白了,我們也是要賣錢,就算東西你自己不滿意,消費者喜歡就好,對不對?配出來的那些拿來我聞聞,幫你出出主意吧!』 『嗯。』 Alan把床頭燈關了,再回到她身畔。在這寂靜的夜裡,他的心跳融入低低的樂聲中,顯得格外清晰:『聽說那天有個朋友去找你?』 『嗯。』 『是舊情人嗎?』 『不是,為什麼這麼問?』 『聽說長得不錯,身材也很好。你有這樣的朋友我怎麼不知道?』 『你的朋友也不是每個我都認識的吧!』湘琪忍著笑,『你要保證不說出去,我就告訴你那天他來找我做什麼。』 『好,我一定不說。』 『你覺得他長得帥,身材練得也不錯嗎?』 『我哪知道,我說了,是聽來的。』 『你知道他做哪一行的嗎?』 『不知道。』 『他以前在豪華轎車接送公司上班,你知道我的意思嗎?有客戶來預約服務,他就接她們去交際應酬、購物提東西、機場旅館接送,當然,更特別的服務就貴了,身體是他的本錢,你說他不上健身房鍛鍊行嗎?』 『你居然還有這樣三教九流的朋友。』 『你本來想我為什麼沒跟他有一手是不是?那是因為我本來就知道他是做這一行的。』 『那他來找你做什麼?』 『他跟一個客戶弄假成真,被開除了,你知道做他們那一行最忌諱動了真感情。結果那個客戶又避不見面,怎麼辦?飯總要吃,所以他腦筋就動到我頭上來了。』 『你是說……』 『你別想歪了,我是說他來問我有沒有客人可以介紹給他,說找我做香水的油水一定不少。我跟他回絕了,開什麼玩笑?』 『是啊,可惜賣淫是非法的,不然他還真找對門路了。』 兩人的聲息漸不可聞,音樂也在唱片之末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湘琪清脆的笑聲從黑夜裡響起。 『笑什麼?』 她笑而不語,Alan用手肘碰她,『有什麼好笑的?』 『說我醋罈子大,你自己呢?還不是吃沒來由的乾醋。』 『我沒有吃醋。』 『還說沒有,好呀,你在我身邊埋伏了多少間諜,每天都有人跟你報告我的一舉一動?』 『你說哪兒話,當然沒有了。』 『有!』 『沒有。』 『有……』Alan一把吻住那不饒人的小嘴,不讓她再說下去。
十一月十七日早上十點十二分 『我覺得其實都不錯,』Alan開口了,『或許你一開始就說了基本原料差不多,讓我感覺聞起來的確有點像,差別是比較細緻的,淡褐色的好像比較華麗濃厚,橙色那瓶味道淡一點,金黃色的那個也很有意思,一方面很馥郁,又很dry,不會太甜,倒有點撒哈拉沙漠的感覺。』他問Sarah,『你覺得呢?』 『我可以試一些在手上嗎?』Sarah問湘琪,『先用金色跟橙色的吧,一邊一種,謝謝。』她沾了香水,自己先聞了一下,再把兩隻手腕舉到Alan面前,『我同意你的說法,實際上在皮膚上的質感更豐富了,你看看。』 湘琪等Alan聞過Sarah兩隻手,把另一個碗裡裝的咖啡豆送到他鼻下,『來,清清你的鼻子,再試試第三種。』她把香水擦了一點在手背上,笑了一笑,『一般都是聞這裡的。』 『你們覺得怎麼樣?』Alan問,『我大概可以曉得為什麼這麼難決定了,Cynthia,三種都很不錯的。』 『我有個建議,』Sarah露出微笑,『這三種都可以用到淡香水上,我們可以給它們賦予不同的風格,當作是同一組的變化香水。你們知道有些香水會做冬天夏天不同的版本,或是晚宴日用型兩組,同樣的主意我們也可以用在這裡,精品香水則三選一,免得太複雜,而且貴的東西短銷,倒也不必做到三組來賣。』 『我覺得這個點子不錯。』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正想說而已,』湘琪對Sarah微笑著,『我們真是英雄所見略同。』 『那麼三組香水的包裝,有沒有什麼提議?』 『這就要交給Cynthia了,』Sarah看著她笑,眼睛閃著狹謔之光,『沒有人比她更會講故事。』 『比如說,』湘琪不理會她,『這瓶淡褐色是她在寢宮裡和安東尼逸樂使用的,我們可以想像她的床鋪、一層一層的簾帳都染上這個味道;這瓶橙色的我還加了一點摩洛哥玫瑰,據說她出巡沿著尼羅河而下,船上的帆布都是在玫瑰油裡浸過,風一吹香氣可以傳得很遠,以我們現代的版本,就是幹練的婦女在工作場所日用的香水。至於金黃色這一瓶,適合稍微有點特別,又不是非常正式的場合,比如克麗奧珮特拉和安東尼到離宮避暑,很悠閒地在臥鋪上欣賞歌舞表演。』 『你瞧,』Sarah笑了,『說要故事馬上就有故事。』 『好極了,我喜歡這些故事。』Alan點頭附議。 『我馬上交代下去要人來寫香水故事,在我們網站和我在《Cosmo》的香水講座宣傳。』湘琪問他們,『精品香水呢,最後決定哪一瓶?』 『淡褐色的。』 『寢宮那一瓶。』 『三票表決通過。』湘琪從四個香水瓶中拿起那個蓮花晶瓶,『這個瓶子的主人,就決定是它。』
十一月二十日下午三點零六分
湘琪掛了電話,想著一個人要對著烤雞就掃興。看著Amanda,心裡又有了主意。 『Amanda,』她叫住她,『今晚有沒有事?一起吃飯吧!買隻雞到我那兒,我們來開瓶Beaujolais。』 『好啊,我也可以帶些沙拉麵包過去。』 Amanda走了,她把碗盤剩菜收拾起來,還沒開的那瓶酒放進冰箱,想著Alan回來冰得正差不多。 泡個澡舒舒服服地出來,十點半,Alan還不見蹤影,留言機也沒有消息。Beaujolais是不適合冰太久的,畢竟不是白酒。她把它從冰箱裡取出來,開了瓶自己倒了一杯,坐到電腦前處理郵件。 十一點半,Alan仍然沒消息。她把只剩半瓶的酒再冰起來,和Amanda已經乾掉一瓶了,明天要上班,不能喝太多。 雖是如此,酒精還是起了作用,她那晚睡得不太好。
十一月二十三日晚九點零八分 到第二個禮拜,慧紜看到他開始重拾以往的讀書習慣,慢慢補起缺課缺作業留下的大漏洞;她看著,有時也過去幫忙,解答他的問題,替他校對寫好的報告。由於Cliff開始痀僂著背,她要他再搬回臥室,別每晚蜷在沙發上睡。兩個人並沒有恢復以往的親密,但有時在熄了燈的夜裡對上床畔另一雙眼睛,會點頭道個晚安。 在這之間,慧紜去了Sacramento的學校演講面談,自己覺得表現還不錯,朋友也頗為熱誠,答應她下禮拜面試完最後一個申請者,頭先給她通知結果。 她回來過了幾天,讓心情沉澱一下,告訴Cliff面試的事。 『如果他們給你聘書,你會去嗎?』他問。 慧紜點頭,『我想去。那裡環境看起來不錯,同事們也不像太難相處的人。』她把視線移開,看著窗外閃爍的灣橋上車水馬龍,『我當然會想念這裡。舊金山是個美麗的城市,我也在這兒結識了些難忘的人,一起度過難忘的歲月。不過,心裡有點感覺還是要離開的。』她回頭看著他,堅定地,『Cliff,我希望你能諒解。』 『已經沒有辦法挽回你的心了嗎?』他的聲音沙啞著。 『如果你愛我,就應該給我自由,這樣,你也會找到更大的自由,更寬廣的天空。』慧紜看著他,眼淚無法抑制地掉下來,而且竟那樣無止無盡地奔流。 『別哭,』他過來抱住她,親吻她溼透的面頰,『別哭,你是自由的。』 他們攜手做愛,在激情中慧紜的淚仍止不住,直到聲嘶力竭的高潮過後,她才發現她的眼角終於乾了,淚水跟著潮騷離去,漸行漸遠。 這幾個月來的焦慮隨著淚水流盡,慧紜第一次感到悲傷。
十一月二十七日下午四點三十四分 『就是幫我媽弄請客的名單,討論要準備多少食物飲料等等等等,才誤了時間,想打電話給你說沒辦法過去,晚了又怕你睡了,』這是Alan那天爽約的理由,『不過你也夠壞了,居然喝得一滴不剩,連一點都不留給我。』 『你媽知道我在等你嗎?』 『不知道,只是看我一直看錶,還罵我不專心。』 湘琪無法全然釋懷,但又找不出Rebecca存心不放人的證據,只有罷了。 『我以為你今天會穿那件新洋裝的,為什麼又改變主意了?』她上了車以後Alan問她。 『那是春裝,等一陣子再說吧,現在這個天氣穿還是單薄了點。』 Alan聳聳肩,沒說什麼。她知道他有點失望,就連她自己都是在鏡前凝視了好久,才不捨地把它掛回去。溫度冷暖不是問題,那件衣服招搖了點,怕讓Rebecca再有機會說她蓄意展示自己的青春美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轉頭看扶著方向盤的Alan,湊過去在他臉上親了一下。『什麼事?』Alan問了。她對他嫣然一笑,『沒什麼,突然想到。』 車子開進青銅雕花大門,穿過成排的棕櫚樹,繞過水蛇和海神纏鬥的義大利噴泉的時候,湘琪連眼睛都沒眨一下;這樣的豪宅在好萊塢電影裡見得太多,並不是那麼不熟悉,一想到將來這份產業可能有一半歸在她名下,更讓她提醒自己沉住氣,好好培養未來女主人的雍容大度,別讓人當鄉巴佬笑話。雖說如此,她還是忍不住問了,『你就是在這裡長大的?』 Alan看著她,笑了,『充滿暴發戶的痕跡,是不是?全是我老爸的主意。是我的話不會這樣裝飾,財大氣粗,不倫不類的;等一下進去你就曉得了,裡面堆得滿坑滿谷他們世界各地收集來的美術工藝品,太多太雜了。如果是我,擺幾樣精品就好,有格調,給自己也多留點空間。』 湘琪想像著她和Alan會怎麼裝修這豪宅,麗萍和慧紜彷若已出現在眼前,讚賞評鑑沒有錢堆不出來的品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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