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專欄】詐騙
因為意外懷孕的關係，我很早就結婚了。先生是我的隔壁鄰居，我們從小一起長大。
最近，我經常在想，這八年的婚姻裡，我們究竟真正相愛了幾年？六年？四年？還是一年？總而言之不會是整整八年。
我休學兩個學期，將孩子生下來，之後即使再艱苦，我都咬著牙把書讀完。
先生還是對我很好，平常幫我照顧孩子，週末去大賣場提著日用品回家。但愛情的成分，已經稀釋成淡淡的滋味，就像加了很多冰塊的可樂，過了一會兒喝起來的味道，沒有氣泡，剩下一點死甜。總而言之，我們從熱戀的情侶，變成相處融洽的兩個人。
小朋友上幼稚園時，我正開始第一份工作。跟我同期就業的都是當年應屆畢業生，我盡量不提自己同時扮演著妻子與母親的角色。別人如果問起，我就拿出先生的照片，說他是我的男朋友，然後露出青春洋溢的笑容。
我很難解釋自己這麼做的原因。我只能說，妻子與母親雖然都是很偉大的角色，但對於一個在企業界努力求生的新人，並不算非常討喜的身分。
而且，我還不由自主地，偷偷喜歡另一個人。
他是我的同事，我們一起在同個團隊裡，為一個新上市的品牌做準備。
儘管他比我還大上一歲，在我眼中他看起來好年輕。每天我們一起工作，遇到挫折的時候，他就開始講笑話。他的教養很好，所以笑話裡既沒有譏諷也不帶髒字，就像他有一個細緻的篩網似的，被他過濾完成，說出口的那些東西，只是純粹的有意思，逗人發笑。我望著他說話的樣子，總感受到一股清爽的香味飄溢在鼻尖，好像剛沖完一個熱呼呼的澡。
認識四個月以後，我們一起出差到香港。他約我出去吃晚餐，我沒有反對。
他在見面的兩個小時前，傳了一封簡訊來。
Hey dear,put on your high heels, I need you to make me proud in the party tonight.
（親愛的，穿上高跟鞋，今晚的派對，我需要以妳為傲。）
我立刻明白他是認真的約我出去。這是一個正式約會。我的臉燥熱起來。
關上手機，我套上球鞋，跑到外面的百貨公司，為了他，去買了一雙高跟鞋。鮮橘色的尖頭鞋，黑色的小洋裝，配上從來沒有用過的豔紅唇膏，讓我忘記自己原有的身分。
當我從飯店裡走出來時，他站在一台銀色的Audi旁邊。
他盯著我的鞋子看。鞋跟有三吋高，我的腳踝既優雅又脆弱。
「哇，妳又重新發育了嗎？」他像王子一樣地打開車門，對著我笑。
我踩著緩慢的步伐走近，讓身上的香氣，飄散在他的頸間。
「你下午逛街，順便買車了嗎？」我指指那台嶄新的車，回了他一句話。
他皺了皺鼻子，對我扮了個鬼臉。那一天，我們都假裝自己是另外的樣子。
我們去了半島酒店頂樓的Felix餐廳用晚餐，穿著正式西裝的服務生幫我開了車門。超現實主義的裝潢風格，加上恣意流洩的爵士音樂，展示在我眼前。在我不小心被台階絆了一步時，他輕輕地扶住我的腰。我見了他的幾個朋友，在歡笑胡鬧中拿著酒杯搖晃。要是想起家裡丈夫跟小孩時，我就狠狠灌上一口。酒精幫了我很大的忙。
當他提議晚上去散步時，我的小洋裝已經抵擋不住夜裡的風了。我穿上他的外套，脫下高跟鞋，坐在車裡等。他在百貨公司的運動用品部門結帳，替我買了一雙同樣橘色的球鞋。
「還是跟你的衣服很配。在香港穿什麼都是要很配。」他一面說，一面露出深深的酒窩。
我們在維多利亞的港口邊走路，看著大樓上的霓虹燈，一起喝啤酒。他問下次我們再一起去澳門玩好嗎。我點點頭，他露出開心的笑容。
回去的時候，他提起自己的姊姊剛生下小寶寶，我還問他知不知道生產時有多痛，我假裝自己是個未經世事的小姐。「喔，我無法想像生孩子的痛。」我摀著臉頰說，然後作出羞滴滴的害怕神情。
他特地把車停下，買了一個甜甜圈，讓我坐在車上吃，接著很紳士地把我送回飯店門口。我不該騙他。但這麼多年來，我覺得我欠自己一個這樣的約會。所以我自私地讓他使盡全力追求我。
坐在床邊時，我的嘴唇邊仍有甜甜的糖粉味道。我發著呆傻笑，確定自己會一輩子記得這個如夢似幻的夜晚。直到他傳簡訊給我說：
Dear Cinderella,I got your shoes in my car……another dinner tomorrow?
（親愛的仙杜瑞拉，妳的鞋忘在我的車上……明天共進晚餐？）
那個罪惡感才壓得我忍不住大叫起來。
夜裡，先生打電話給我。他疑惑地問：「有一則刷卡簡訊說妳今天花了一萬多塊，在香港買了東西，是不是被詐騙了？」
我這才想起自己買鞋時，用的是先生的副卡。
愣了十秒後，我煞有其事地跟先生要了銀行二十四小時的服務專線，接著跑到樓下的提款機，轉了一萬六千五百元回去先生的帳戶。我喘了一口氣，再度打電話回去解釋，說是銀行的系統錯誤，已經將款項退回帳戶，而我查詢過，已經沒問題了。
「你不用再查了，我確認過沒問題。回來我再刷一次簿子，你不用忙，我知道簿子在哪裡。我來就好。」我說謊的時候講話特別快，不知道他有沒有發現。
先生安靜地沒說什麼，只應了句「沒事就好，妳別急」。我補充說是因為長途電話費貴，所以我得講快點。
「大家都累了，早點睡吧。」他慵懶地回答。
掛上電話，又一封簡訊傳了過來。我閉緊眼睛，不敢再看。
這整件事就到此為止，我小聲跟自己說。但願沒有人知道，今晚，我才是詐騙集團的首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