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饗宴】但願你一路平安
上報四重恩。 ──回向偈
如果你畫畫，也許你會喜歡找一個長相特殊的人物來作畫，譬如鼻子奇高、嘴巴特大、臂肌凸起，或者肚皮有三層摺疊的肥肉。偶爾看見街頭畫家展示在路邊的作品，總覺得他們會巧妙地抓住人物的一點特色，然後稍稍加以誇張，就呈現出一副挺討人喜歡的模樣。
寫文章的人可能也有同樣的想法，太平凡的人沒什麼趣味，要是縱橫四海的江湖好漢、心機深重的後宮佳麗，或是春蠶到死絲方盡的癡情種子，那麼作者始可放手一搏，編個六百七十八集的連續劇，讓人牽腸掛肚，一路提著心、吊著膽，忠貞不二地全程監看守護，直至完成使命。
身為一個寫作者，雖沒有如優秀同行能編寫六百七十八集的超能力，但也如痴迷的萬千觀眾一般，對平凡的人物很容易視而不見，甚至漠然以待。
在尋常生活中，我也很容易把焦點凝聚在有一點特別的對象上。嗯，這個人能說善道，好會做人；喔，這個人事事探聽，要小心，別露了口風；呵，這個人揮霍無度，肯定是花花公子……而平淡無奇的人嘛，就和他們平淡無奇地來往著，沒有什麼好故事可以向誰訴說，除非有一天……
這是一個我所認識的平凡人，幾乎沒有什麼好說的。不過是中年的家庭主婦，沒有上過班，只嫁過一個先生，生過一個孩子，養著一隻狗，唯一唯一有點特別的，也不過是她多養了一隻鳥，這隻鳥常常在屋子裡飛來飛去，還會停在主人的手上吃飼料。
她在手機上滑來滑去，給我看鳥兒吃東西的照片，我勉強忍住了想打呵欠的念頭。
但就是這樣平淡如白開水的婦人，在兩杯飲料過後，跟我說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讓我日後總是迫不及待地要與人分享。
我還原現場，讓你也來聽聽她的講述：
「那是我還在念書時候的事，有一次和同學們一起去爬山，也不是什麼險峻陡峭的高山，不過還是有點高度，我們很認真地爬了一段路，有些累了，大家就拿出相機準備拍照留念。我特地找了一個好角度，想留下一張奇美的獨照，拍照的同學叫我後退一點，我退了一步，他又叫我再退一點，我又退了一步，他拿著相機，停頓了片刻，然後又說：『不能再退一點嗎？』」
「我正準備往後退，這時忽然有一股力量，把我整個人往前甩，我幾乎站不住腳，差一點就要撲倒在地，等我立定腳跟，往後看去，剛才我所站的地方，後面竟然是一片懸崖，直直地向下伸展，好遠好遠都看不到底。這個地方沒有欄杆，沒有警告牌，沒有人知道會有任何危險。」
「那是一個男生，用力揮動他的手臂，把我推了回來。在我回頭張望時，他還在我原先站立的地方，正側轉身，和同伴們一起走開。驚魂甫定的我，渾身顫抖，緊緊抱著替我拍照的同學，腦中一片空白……」
「我的命是這樣撿回來的，而我甚至沒有看清楚救命恩人的長相，也沒有向人家說一聲謝謝，這個人就這樣在茫茫人海中消失了。」
「從此，我只要離開家，走在路上，我都會想，這一個路人會不會就是我的救命恩人，這也可能就是他的母親、他的兄弟姐妹、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的老師、他的同學……而我，要向他們說：『感恩不盡』。」
婦人告訴我，她因此學會感恩，向所有陌生人感恩，一個不漏。
聽完她的故事，我自己回想，在我身上，從未發生過什麼急難事件，不曾登山遇險，也沒有身陷火海，需要勞動大隊人馬前往救援。然而，在生命中確實有許多時刻，若無法得到旁人的協助，是根本不可能度過難關的。
在經濟上最困窘的時候，有老闆突然出現，邀請我去擔任一份職務；在工作上最無助的時候，有老師自動提出要傳授我一套專業技術；在備受打擊的時候，有親人無條件接受我，為我撐腰；在生命中最最迷惑的時候，聽聞到佛理，獲得許多法師的開導。
當時只道是平常，如今想來，那些時刻我也彷彿置身於懸崖之側，藉著莫名的力量，才得以保全性命，重返人世。而我雖然知道是誰救了我，卻大半也辜負了那些情分，未曾適時地回報深恩。
而我相信，一定有更多時刻，在幾幾乎墜落懸崖那千鈞一髮之際，在我全然無知的狀況下，曾經有一隻手臂用力把我推向平地，而那不知名的善心人士也同樣不發一語，轉身走開，從此不再相遇。
詩人余光中曾經翻譯過一首土耳其的詩作：
去什麼地方呢，這麼晚了，
美麗的火車，孤獨的火車？
悽苦是你汽笛的聲音，
令人記起了許多事情。
為什麼我不該揮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與我有親。
去吧，但願你一路平安，
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
詩人細膩的心思，澤被所有的遊子，他說：「乘客多少都與我有親」，在這一列生命的火車上，我也想學他說：「世人多少都於我有恩」。
佛教徒每每在讀誦經典之後，會把一切功德回歸給大眾。在回向偈中就說：「願以此功德，莊嚴佛淨土，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這應報未報、生生世世也報不完的四重恩是：佛恩、父母恩、師長恩、眾生恩。
從別人的故事中，我看見自己的疏失。婦人感念那一個救命恩人，而我，我應該感念多少個救命恩人呢？
四重恩，重重恩，我們帶了多少恩情來到這個世界，又能回報多少，才能心安理得地離去呢？
或許在生生世世的輪迴中，我們也和那位婦人有著相同的命運，一直思念著救過我們性命的恩人，但也因為遍尋不著而忽然憶起，所有的陌生人可能都是我們的救命恩人，都應該祝願他們一路平安，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