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凱爾從手中的披薩剝了一小片油滋滋的義式辣香腸,偷偷塞到桌子底下。他馬上感覺到小肆溼潤的舌頭舔了過來,混沌狼一口吞掉食物。
「別餵那玩意兒吃東西。」爸爸粗聲粗氣地說道:「總有一天牠會連你的手一起啃下去。」
凱爾拍拍小肆的頭,不理會爸爸的話。阿勒斯泰最近對凱爾不太滿意,他不想聽兒子在魔法教誨院的生活;也痛恨凱爾被如佛大師,也就是阿勒斯泰以前的導師選為門徒;而且打從凱爾帶著混沌狼回家,他更是氣到吹鬍子瞪眼睛。
凱爾這輩子向來就只有他跟爸爸兩人,以及爸爸不斷說他的母校有多麼邪惡的故事──而這也正是凱爾現在就讀的學校,儘管他已使盡方法不讓學校錄取他,卻事與願違。凱爾結束魔法教誨院第一年課程返家時,雖然料到爸爸會生氣,卻沒料想到爸爸生氣時整個感覺會變成這樣。他們以前相處起來是那麼地輕鬆自在,現在任何事都感覺……好緊繃。
凱爾希望這只是魔法教誨院的關係,不然的話,就代表阿勒斯泰知道凱爾暗地裡其實是邪惡化身。
凱爾對於自己暗地裡是邪惡化身的這整件事,也感到憂慮,而且是非常憂慮。他開始不斷在腦海中列出兩欄清單──其中一欄列出顯示他是大魔頭的證據,另一欄則否。現在,他作任何決定之前,都會先參考這份清單。大魔頭會不會喝掉咖啡壺裡最後一杯咖啡?大魔頭會從圖書館借走哪本書?穿得一身黑是不是絕對符合大魔頭的舉止,還是這只是衣服都洗光光沒得穿的合理選擇?最糟的是,凱爾非常確定爸爸也在玩同樣的遊戲,每當爸爸看向他,就在加總與重新計算他的大魔頭積分。
但是,阿勒斯泰也可能只是懷疑而已,他無法確認。有些事,只有凱爾本人知道。
凱爾不斷想起約瑟大師告訴他的事:他,凱爾倫姆‧亨特,擁有死神敵的靈魂;他就是死神敵,注定成為邪惡化身。就連坐在這個漆成黃色、他已跟爸爸一起吃過數千頓飯的舒適廚房裡,他的腦海仍舊迴響起這些話:
凱爾倫姆.亨特的靈魂死了,它從你的身體裡被趕出去,枯萎死了;君士坦.喚豐的靈魂則生根茁壯,重生而完整。從那時起,他的追隨者就拚了命維持他還活躍著的假象,就為了保住你。
「凱爾?」爸爸叫他,神情古怪盯著他。
別盯著我。凱爾想這麼說,而他同時也想問:你盯著我時,到底看見了什麼?
他跟阿勒斯泰分食凱爾最愛的鳳梨加義式辣香腸披薩,通常他們會閒聊凱爾在城裡的最新惡作劇,或是阿勒斯泰目前在車庫修理的物品,但是阿勒斯泰現在卻變得沉默不語,凱爾也想不出任何話題。他想念好友艾倫與塔瑪拉,卻不能在爸爸面前提起,因為他們屬於阿勒斯泰所痛恨的魔法世界的一部分。
凱爾推開椅子。「我可以帶小肆去後院嗎?」
阿勒斯泰皺眉頭看著狼。這隻狼一改先前的可愛小狗模樣,已長大成為四肢瘦長的少年狼,佔據了桌下的大部分空間。大狼抬起頭,用牠混沌獸的眼睛看著凱爾的爸爸,舌頭垂在嘴巴外頭,輕輕發出哀鳴。
「好吧!」阿勒斯泰長嘆一聲。「但別去太久,也不要被人看到,不引起鄰居騷動的最好辦法就是,控制住小肆被人撞見的狀況。」
小肆跳起來往門口走去,腳爪在亞麻地板上咔咔作響。凱爾露齒微笑,明知擁有混沌狼,而且還對他忠心耿耿的這種罕見情形,肯定會讓他拿到不少大魔頭積分,但他卻毫不後悔收養牠。
當然,這一點可能也不利於成為大魔頭,因為他的擇善固執。
凱爾走出屋外,努力不去思考這個問題。這是個溫暖的夏日午後,後院滿是過長的茂密青草,阿勒斯泰不太費心修剪草地,因為他是那種更注重遠離鄰居,而不是分享除草訣竅的人。凱爾跟小肆開心玩耍,他把棍子丟給眼睛發亮、猛搖尾巴的小肆,然後要牠撿回來。如果可以的話,他會跟小肆一起跑步,但是他瘸了一條腿,沒辦法跑太快。小肆似乎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很少跑得太遠,讓他追不上。
玩了一陣子你丟我撿之後,他們一起過街走向公園,小肆跑向樹叢。凱爾翻翻口袋找尋塑膠袋,大魔頭絕對不會跟在他們的狗狗後頭清理狗屎,所以每回散步,都可以在表現善良的那一欄打勾。
「凱爾?」
凱爾詫異地轉身,但看到叫他的人,他更訝異了。是凱莉‧邁歐斯。她的金髮以兩根獨角獸髮夾往後夾,而手中拿著一條粉紅色牽繩,繩子的另一頭像是繫著一小坨白色假髮,不過也可能是一條狗。
「妳──呃,妳知道我的名字?」凱爾說。
「最近好像都沒見到你。」凱莉回答,顯然決定不理會凱爾的疑惑。她放低音量:「你轉學了嗎?轉去芭蕾學校了?」
凱爾遲疑了一下,凱莉跟他一起參加了鋼鐵試煉,也就是魔法教誨院的入學考。他通過了,她卻沒有。她被魔法師帶到另一個房間,凱爾之後就再也沒見到她。她顯然記得凱爾,因為她一臉困惑看著他,但他不知道她到底以為他怎麼了。她在返回一般社會大眾的世界之前,記憶一定有受到修改。
他一度突發奇想,想像著自己告訴她一切;想像自己告訴她,他們參加的是魔法學校而不是芭蕾學校的入學考;而如佛大師又是怎麼選了他,儘管他的成績比她還差。如果他跟她說學校的真實情況,說可以用雙手塑火、可以在空中飛翔是什麼感覺時,她會相信他嗎?他想像跟她說,艾倫是他最好的朋友,而且還是喚空者,這可是非常了不起的事,因為這表示他是現存少數可以運用混沌元素創造魔法的魔法師之一。
「學校還好啦!」他含糊其詞,聳聳肩,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我好驚訝你通過了。」她說,瞄了一下他的腳,然後陷入尷尬的沉默。
他感覺到一股熟悉的怒氣,完全想起在以前的學校沒人相信他可以做好體能活動時的那種感覺。從凱爾有記憶以來,他的左腳就比另一隻腳短了一截,而且無力。只要左腳施力走路,他便疼痛萬分,即使做了無數次的手術也無濟於事。爸爸老是說,他天生就是這樣,但是約瑟大師的說法卻不一樣。
「那完全仰賴上半身的力量。」凱爾高傲地表示,但其實也不知道他到底在說什麼鬼。
不過,她還是瞪大眼睛點點頭。「那家芭蕾學校是什麼樣子?」
「很嚴格。」他說:「大家都跳到崩潰為止,我們只吃小麥蛋白與生蛋果昔。我們每週五都會尬舞,贏的人可以得到巧克力棒,我們還得不時觀看舞蹈影片。」
她正想開口說些什麼,卻被從灌木叢探出頭的小肆給打斷了。小肆的齒間叼了一根棍子,雙眼圓睜並且閃爍著橘色、黃色與地獄之火的紅色等顏色。凱莉瞪著小肆,眼睛簡直快凸出來了。凱爾察覺到小肆在她眼中必定巨大無比,明顯不像狗兒或其他平常的寵物。
凱爾還來不及解釋,凱莉就放聲尖叫,拔腿逃出空地,衝上街道,她那坨像白色拖把的狗兒幾乎跟不上她的腳步。
敦親睦鄰到此為止。
回到家時,凱爾認為既然他對凱莉說謊又嚇跑她,就該刪除跟在小肆後頭清理大便所得到的良善積分。
大魔頭的積分才是今天的贏家。
「還好嗎?」看到凱爾關門時的表情,爸爸問道。
「嗯,還好。」凱爾垂頭喪氣地回答。
「很好。」阿勒斯泰清清喉嚨。「我想我們今晚可以出去一下。」他說:「去看電影。」
凱爾大感意外,自從他回家過暑假,他們就不太常出門。阿勒斯泰日復一日抑鬱寡歡,簡直快把從客廳到車庫的走道給踏穿了。爸爸在車庫修舊車,整修舊車到煥然一新後賣給收藏家。有時,凱爾會抓起滑板,心不在焉地踩著滑板在鎮上亂逛,但跟魔法教誨院一比,好像一切都變得索然無味。
他甚至開始想念那些地衣。
「你想看什麼電影?」凱爾問,心想大魔頭才不會管別人要看什麼電影,這必定會換取一些分數。
「有部新片,有太空船的。」阿勒斯泰說,凱爾很訝異爸爸的選擇。「或許我們還可以順道把你那隻大怪獸帶去收容所,換隻可愛的貴賓狗,甚至是鬥牛㹴,反正沒狂犬病就好。」
小肆抬起頭狠狠看著阿勒斯泰,詭異的雙眼閃爍著彩色的漩渦。凱爾想起了凱莉的假髮狗。
「牠才沒有狂犬病。」凱爾揉揉小肆的狼鬃說道。大狼旋即趴下打滾,四腳朝天,舌頭外垂,讓凱爾搔弄牠的肚子。「牠可以一起去嗎?牠可以在車上等我們,把車窗放下就好。」
阿勒斯泰蹙眉搖頭。「絕對不行,把那東西綁在車庫裡。」
「牠才不是東西,而且我敢說牠喜歡爆米花。」凱爾說:「還有毛毛蟲軟糖。」
阿勒斯泰看了一下手錶,然後指指車庫。「嗯,或許你可以帶一些回來給那東西吃。」
「別叫牠東西!」凱爾嘆氣,然後把小肆帶到阿勒斯泰在車庫的工作室。車庫的空間很大,比屋子裡任何房間都要大,而它充滿潤滑油、汽油與舊木頭的氣味。一部雪鐵龍的底盤停放在車檔上,輪胎跟座椅都移除了,一疊疊泛黃的修理手冊堆放在古董凳子上,屋椽垂掛著車燈,一捆繩子掛在一排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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