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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首週五。這天村子裡總是人滿為患,現在又正逢夏天最熱的時候,沒人想要人擠人。我家上方有遮蔭,情況還不算太糟,但是每個人的身體因為工作了一早上而散發出的酸臭味,差不多足以讓牛奶凝結成塊了。空氣裡的熱氣和濕氣閃閃發亮,甚至連昨天暴風雨留下的小水窪都是熱的,打著轉的水面上有油污和七彩的折射。
大家開始陸續收攤,市場沒那麼擠了。店家都有點心不在焉,讓我可以輕鬆地從商品中拿走我想要的東西。到收工的時候,我的口袋已經鼓鼓的裝滿了小飾品,還拿了顆蘋果邊走邊吃。以幾分鐘的活兒來說算是收獲不錯。人群開始移動的時候,我任自己讓人潮擠著前進。我的雙手伸進伸出,動作輕巧快速。從這個男人的口袋裡拿幾張紙鈔、那個女人的手腕上摸條手鍊──都不是什麼太貴重的東西。村民們一心只想跟著人潮向前擠,沒人會注意到有個扒手混在他們之中。
高聳的棚屋建築環繞在我們四周,這個村的村名就是這樣來的(高棚村,真是原創性十足),屋子與泥濘的地面維持著十英尺距離。春天的時候,下游地區都泡在水裡,但是現在是八月,正是脫水和中暑糾纏整個村子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期待首週五。每到這天,工作和學校課程都會提早結束。但是我不期待。不,我寧可待在學校,跟一群小孩一起擠在教室裡什麼也不學。
其實我能上學的日子也不多了。我的十八歲生日要到了,我會跟其他那些無所事事的人一樣,被送上戰場。無工可做也不奇怪,畢竟每個男人、女人和小孩都想盡辦法只求不加入軍隊。
我的哥哥們都在滿十八歲後就去參戰了,三個人都被送去對抗湖居者。只有謝德會寫幾個字,他有空的時候會寫信給我。但我已經超過一年沒有我另外兩個哥哥,布利和特瑞米的消息了。不過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家屬們可能很多年都沒有接獲隻字片語,突然有天就看到他們摯愛的兒女出現在家門口。有時是因為他們放假返家,有時是幸運地被除役了。但更常見的情況是會有一封用磅數很厚的紙寫的信寄到你手上,上頭有短短的一段感謝詞,寫道謝謝你的孩子英勇犧牲,下面蓋上國王的皇冠圖章。也許你還能得到幾個從他們殘破不堪的制服上拆下來的鈕扣。
布利離開的時候,我十三歲。他親了親我的臉頰,交給我一對耳環,讓我和妹妹吉莎分享。那是一對垂吊式的玻璃珠耳環,顏色是朦朧的黃昏粉紅色。那天晚上我們幫自己穿了耳洞。特瑞米和謝德在離開的時候也延續了這個傳統。現在吉莎和我各有一隻耳朵戴著三個小小的寶石,提醒我們在哥事﷽﷽﷽﷽﷽﷽﷽﷽﷽﷽。﷽﷽﷽﷽﷽﷽﷽﷽﷽﷽。現在吉莎汗﷽﷽﷽﷽﷽﷽﷽﷽﷽﷽﷽﷽﷽﷽﷽哥哥在外地打仗這件事。我本來不覺得他們非走不可,直到軍隊穿著閃閃發亮的盔甲來到我們家門前,把他們接連帶走為止。而今年秋天,他們就會來帶我走了。我已經開始存錢了──還有偷東西──準備在我走的時候買幾對耳環給吉莎。
不要去想。媽媽總是這麼說,關於軍隊、關於哥哥們、關於一切。真是好建議啊,媽媽。
沿路走到米爾路和馬雀爾路交叉口的時候,人潮變得更擁擠了,越來越多村民加入遊行隊伍。一群小孩,還在練習中的小賊們,穿梭在這片混亂中,伸出黏糊糊的手指到處摸索。他們年紀還太小,技巧不夠純熟,沒多久保安官就來了。通常這些孩子會被送到看管處去,或是前哨的監獄裡,但是保安官們不想錯過首週五。他們對著那領頭的孩子猛揍了幾拳以示教訓就放他們走了。施了小恩惠啊。
我的腰間感覺到一股輕輕的力道,我直覺轉過身,抓住那隻蠢到來扒我的手,用力捏住,讓他沒辦法抽身。我本來以為回頭會看到一個骨瘦如材的孩子,但出現在我面前的卻是一張奸笑的臉。
是奇隆.華倫。他是漁夫的學徒,一個戰爭孤兒,大概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小時候我們常常會打架,不過現在我們已經長大──他的個子還比我高了一呎──我就開始避免跟他扭打了。我猜他還是有他的的用途啦。比方說拿高架子上的東西之類的。
「妳動作變快了。」他笑出聲,甩掉我的手。
「也可能是你變慢了。」
他翻了個白眼,搶走我手上的蘋果。
「我們在等吉莎嗎?」他問道,張嘴咬了口手上的水果。
「她今天有過路證。要工作。」
「那我們快走吧,我可不想錯過表演。」
「錯過可就慘了呢。」
「嘖嘖,梅兒,」他故作譴責口氣,對我搖搖手指。「妳該把這事看成一件有趣的事。」
「應該是看成一個警告才對,你這笨蛋。」
但我話還沒說完,他已經邁開長腿向前進了,我幾乎得小跑步才追得上。他的腳步搖搖晃晃,重心不穩。討海人的腿,他都這樣說,雖然他從沒出海太遠過。我猜每天在他師父的漁船上待那麼久,雖然只是在河上,大概還是造成了一點影響吧。
跟我爸一樣,奇隆的父親也被送上戰場,雖然我爸爸回來時少了一條腿和半個肺,華倫先生卻是被裝在鞋盒裡送回來的。奇隆的母親在那之後就離家了,把年幼的兒子留在家自生自滅。奇隆差點被餓死,但是他還是有辦法一天到晚找我麻煩。我會把食物分給他,省得好像我在欺負弱小似的。到了現在,十年過去,他變成現在這模樣,好歹還是個學徒,不用被徵召。
我們走到山腳下,人群變得更擁擠了,從四面八方推擠過來。首週五是強迫參加的集會,除非你跟我妹妹一樣,是「重要工作人員」。彷彿在絲帛上刺繡是一件很必要的事一樣。不過銀血人真的很愛絲帛,不是嗎?連警衛都可以用我妹做的刺繡作品買通,至少其中幾人是如此。不過這類的事情我都不清楚就是了啦。
爬上石階往山頂走的時候,身旁的人群越來越密集。奇隆一次兩階向上爬,我幾乎追趕不及,但是他會停下來等我。他一臉嘲弄地看著我,淺褐色的睫毛襯著他一雙綠色的眼睛。
「有時候我會忘記妳有一雙兒童般的雙腿。」
「總好過某人兒童般的大腦吧?」我回嘴,經過他身邊時輕輕地給了他一個巴掌。他的大笑聲從身後傳來。
「妳今天比平常暴躁耶。」
「我就是討厭這些事。」
「我知道,」他低聲說道,展現了片刻肅穆神情。
然後我們就進入競技場了,陽光在頭頂上曬得令人發昏。這座競技場是十年前蓋好的,不意外地成為高棚村最大的建築。雖然跟市區裡那些龐然大物沒得比,但這座高聳入天的鋼筋拱形建築、數千英呎高的水泥牆,已經足以讓鄉村女孩嘆為觀止。
到處都是警衛,人群中那黑銀雙色的制服顯得十分顯眼。今天是週五夜,他們等不及要觀賞了。每個警衛都配著長長的來福槍或手槍,雖然其實根本就不需要。按照規定,警衛都是銀血人,而銀血人根本不用怕紅血人。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我們跟他們不能平起平坐,雖然光是用眼睛看是分不出來的。要分辨銀血人跟紅血人,唯一的辦法,或至少說從外觀上來看,最大差異就是銀血人總是站得直挺挺。我們的人則被工作、總是撲空的期望以及無可避免地對人生產生的失望之情壓得背都彎了。
露天競技場裡的溫度跟外頭一樣高,奇隆一如往常地踮起了腳,幫我遮點陽光。我們這裡是沒有座位的,只有水泥砌成的長凳,幾個銀血人貴族則是坐在上面涼爽、舒服的包廂裡。包廂裡有飲料、食物,雖然在炎炎酷暑之中,還是有冰塊,另外還有沙發椅、電燈和其他我從沒體驗過的舒適設備。銀血人對這些東西不屑一顧,只連連抱怨「差勁的環境。」如果我有機會,絕對要讓他們看看什麼是真的差勁的環境。我們只有水泥長凳和幾個雜音連連的螢幕,又亮又吵,幾乎讓人無法忍受。
「跟妳賭一天薪水,今天一定又是史壯亞姆族人贏,」奇隆一邊說,一邊把蘋果核丟在地上。
「不賭,」我回話。很多紅血人會把自己的收入拿來賭在這些打鬥賽事上,想要贏點錢讓自己能多撐一個禮拜。但是我不這麼做,就算對象是奇隆也一樣。想要贏過莊家,不如直接讓莊家沒得賺比較容易。「你實在不該這樣子浪費錢。」
「如果我贏了就不算浪費啊。每次不都是史壯亞姆族人痛宰對手。」
半數打鬥賽事的參賽者都是來自史壯亞姆族,他們在競技場的技巧和能力幾乎可說是所有種類的銀血人之中最強的。他們似乎都沈醉在其中,靠著自己過人的力量,把其他參賽者像破娃娃一樣拋來甩去。
「那另外一個參賽者呢?」我問,心裡想著銀血人等等要展現的怒火。特爾基人、史威風特人、寧夫斯人、葛綠尼人、石東斯金人──全都很難看。
「不確定。只希望會酷一點,我想要找點樂子。」
奇隆和我對於首週五比武大會的看法不一樣。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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