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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消夜
鏡子後方一片漆黑，有東西在蠢動。
是隻眼睛，細如貓眼，泛著銀光。雖然它獨自懸浮在空無中，愛麗絲知道它非常龐大，體寬就跟她的身高一樣。那隻眼睛聚焦在她身上，偌大的瞳孔逐漸縮窄；在它的凝視下，她湧現某種難以捉摸的奇異感受。
但她卻不覺得恐懼，反之，回望那個深淵般的眼睛時，她感覺到的卻是……溫暖、善意、愛。
她腦海裡有個聲音，奇怪又熟悉。
愛麗絲。
她連忙在床上坐直身子，床單纏繞在腳邊。臉頰因為汗水而滑溜，心怦怦猛跳。
這裡就是主人傑瑞恩在她剛抵達這座莊園時，分派給她的房間，這個昏暗骯髒的三樓房間適合給僕人住。現在，這裡感覺就像家，如果有任何地方可能讓她覺得像家。她熟知剝落漆料的每道裂縫，老舊木頭和新鮮洗晒床單的氣味，以及這棟古老建築無止無盡的嘎吱怪聲。兩隻絨毛兔子站哨似地坐在窗櫺上，是當初離開父親的舊家時，別人准她帶走的唯一東西。
如果她不想，其實也不用繼續住這個房間，傑瑞恩人在愛麗絲安置的地方──關在無盡牢獄裡，迷失在無限延伸的鏡像之海中。沒人指示愛麗絲該睡哪裡、該上哪去、該做什麼。原本她應該覺得很有解脫感，但是封閉的感覺卻比之前更強烈。現在，沒有傑瑞恩的命令來限制她，但責任的鐵籠卻將她壓擠得更嚴重。
回籠覺是不可能的了。愛麗絲等心跳放慢，然後身子一翻下了床，伸展疼痛的雙腿，她的肚子發出大得驚人的咕嚕聲，提醒她又錯過了晚餐。
既然都醒了，乾脆找點東西吃。距離黎明還有好幾個鐘頭，不過，傑瑞恩家的廚房永遠不休息。愛麗絲套上拖鞋，小心翼翼打開房門。
這棟房子長久以來感覺都空蕩蕩的，現在卻多了幾十個住戶。其他學徒住進她周圍的房間，就是跟她齊心協力對付奧若波里恩之後，堅定支持她的那幾個朋友。她靜靜路過他們的房間：最老的朋友、當初替自家主人偷走龍書的艾薩克；黛克西，根深柢固的樂天派，曾經在伊掃的碉堡裡跟她並肩戰鬥；小珍和麥克，年紀比愛麗絲小，對彼此忠心耿耿，前者個性剛烈、後者小心謹慎。
沿著走道過去是來自傑瑞恩圖書館的其他魔法生物，他們之前懇求她提供庇護。迷陣怪終結──就是那座圖書館的守護者──擊退老讀者們的攻擊時，曾經和平安寧的圖書館，儼然成了戰區。有些居民撤退回到自己的書本裡，可是圖書館裡有許多生物回不去，因為他們的世界早已經把他們當作敵人，他們落得無處可去。這些難民──妖精、叫做「艾諾基」的蕈菇人以及更奇怪的生物──在傑瑞恩莊園大宅的空房裡安頓了下來。
這間廚房的規模和這棟房子其他區域一樣大，有佔地幾畝的長木桌，還有大到足以烤整頭牛的烤箱。廚房通常是空的，因為所有的工作都是由效率頗高的隱形僕人完成，他們只會背著你活動。不過，今晚的夜間訪客不只愛麗絲一人。艾薩克正坐在其中一張長桌邊，面前擺著一壺牛奶和高高疊著糕點的盤子。
「叩叩。」愛麗絲說，穿過暢通無阻的門口走來。艾薩克抬起頭，臉上如她想像掛著心虛的表情，逗得她咧嘴一笑。
「噢，」他說，「原來是妳。」
「不然你以為是誰？」
「我還真不知道，」艾薩克嘆氣，「有一半的時間，我醒來都還以為會發現我主人──我以前的主人──低頭盯著我。」
愛麗絲的笑容退去。他一臉疲憊蒼白，體力透支，她照鏡子的時候，也會在自己的臉上看到同樣的狀況。他只穿著睡衣睡褲，沒披他那件招牌寬鬆長外套，看起來比平常更矮小、更脆弱。他的棕色頭髮長長了，不受控制的鬈髮沿著頸背垂落。
「這些你全都要吃嗎？」她說，「可以分幾個給我？」
「請用，」他把盤子推向她，「我就是沒辦法讓這個地方瞭解，我只是想要吃個點心。」
愛麗絲在他旁邊坐下。她別開臉的時候，另一個杯子出現在桌上，還有一壺新鮮的冰牛奶。她倒好牛奶，拿了糕點。口感酥脆、暖烘烘，夾著滿滿的覆盆莓醬。
要是傑瑞恩當初喪命，讓這棟房子順利運轉的一切──負責料理餐點、洗晾衣服的那些隱藏生物──就會逐漸停擺，像是主發條被拆除的手錶。她在伊掃的碉堡裡見識過這種情形，一位讀者的法力消逝之後，轄下的領地逐漸解體。她保住老主人的命，困住他，使得這棟房子可以運轉下去，同時也為了掩藏之前發生的種種，不讓其他的老讀者知道。
遺憾的是，後面這部分並不成功。
「看來你今天過得很辛苦。」愛麗絲說。艾薩克喝光杯子裡的牛奶，伸手再拿一塊糕點。
「可以這麼說。」艾薩克打哈欠，「我跟麥克正在跟沼澤妖精演練，遇到緊急事件時，怎麼從大宅撤離。」
「進行得不順利嗎？」
「他們好像沒辦法理解排成直線移動的概念，」艾薩克說，「而且一直把腳下的地面攪成泥巴，到了第四或第五次就沒那麼有趣了。」
愛麗絲臉一扭。「真遺憾。」
「我想最後他們總算有點概念了，」艾薩克盯著糕點說，「可是我只是……我不知道啦。」
「怎麼了？」
「真的會有差別嗎？」他一臉難受，彷彿吐出那些話是種背叛，「擬定計畫保護大家的安全是很好沒錯，可是到最後，那些計畫能夠真正達成什麼？也阻擋不了老讀者過來壓垮我們，沒辦法──」他話說到一半打住，搖搖頭，然後仰頭看著愛麗絲。「對不起，我只是累了。」
愛麗絲的肚子翻攪。問題在於，艾薩克說得一點也沒錯。
一個月前，她把傑瑞恩困在「無盡牢獄」裡，巴望老讀者們不會發現，可是他們還是發現了。他們驚慌起來，釋放了古老的武器──奧若波里恩，試圖毀滅她。在朋友們的奧援下，她擊潰了奧若波里恩，事後，她告訴學徒和魔法生物們，她打算挺身對抗老讀者，將他們那種有害的組織一舉瓦解。才過幾天，攻擊就開始了。其他的迷陣怪硬是推開通往這座圖書館的入口，將老讀者的生物們帶進來。
從那之後，抵禦這些攻擊佔據了愛麗絲所有的心神。來自圖書館的難民必須保護，她把他們組織起來，讓他們盡自己所能來幫忙。終結也卯盡全力，不過其他迷陣怪不時襲擊她，而她必須保住力氣。獵捕大多是野獸般怪物的攻擊者，因為殘酷的魔法，他們陷入暴怒狀態──任務落到愛麗絲和朋友們身上，她努力確認大家都知道，一旦發生攻擊事件該如何因應，到目前為止，圖書館生物裡只有幾個傷兵。
可是這種情況持續不了多久，老讀者的妖怪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妖怪會繼續到來，直到終結的力氣用盡，然後某種真的很棘手的東西會成功穿越過來，或是直到愛麗絲跟她這一小隊的防禦者筋疲力竭，我們贏不了的。
她原本巴望……我巴望好多事情。首先，我希望有更多時間，一定有辦法可以主動出擊，可是如果我們連自己都快保護不了，那也沒什麼用。
她的思緒有部分一定顯現在臉上，因為艾薩克將手放在兩人之間的桌面上，朝她伸去。
「嘿，」他說，「沒事的，我們還撐得住。」
愛麗絲把手搭在他的手上，兩人十指交扣。她逼自己微笑。「我知道。」
「我不是想抱怨，」艾薩克說，「只是──」
門口傳來砰一聲。兩人都抬起頭，愛麗絲的心念抓力自動探向腦海後側的魔法線，這些線可以將她跟她的受縛生物連結起來。簇仔的韌性、史百克的力氣，以及──
「索拉娜！」她邊說邊將法力放開。
那個女孩沉重地倚在門框上。她將自己推離門框時，往前踉蹌一步，愛麗絲看出她渾身污穢，粗布衣服上沾黏著塵土和汗水，大腿纏著繃帶，襯衫一側脆脆硬硬、泛著棕色，是乾涸的血跡。
愛麗絲不由自主用手撐桌，一躍而過，拔腿衝過驚呆的艾薩克身邊，趕到女孩身旁。愛麗絲一握住索拉娜的手臂，索拉娜似乎整個洩了氣。愛麗絲半扛著她走到其中一把長凳那裡，索拉娜往後靠在桌子上，閉上雙眼、吃力呼吸。
當初有幾個學徒跟愛麗絲一起在伊掃碉堡裡，和伊掃的迷陣怪「折磨」對戰，索拉娜就是其中一位。愛麗絲從那之後就沒再見過她──傑瑞恩被囚禁之後現身的那群人裡並沒有她。愛麗絲一直想不通該怎麼聯繫她。現在她來了，而且傷勢嚴重。
「索拉娜，出了什麼事？」
「我去……找人過來。」艾薩克說，連忙站起身。
「找黛克西，」愛麗絲說，「不，找骨巫婆瑪各妲過來，如果你找得到她。」
「好。」艾薩克得到任務，一臉如釋重負。不過，在他離開以前，索拉娜睜開眼睛。
「他們要來了，」她啞著嗓子說，「必須……告訴愛麗絲。」
「我在這裡，」愛麗絲說，「誰要來了？」
索拉娜眨眨眼，轉頭看著她，一抹笑容漾過臉龐。她咳了咳，扭著臉，彷彿會痛。
「陽鷹，」她說，「我主人……派了陽鷹過來。」
「如果有東西進了迷宮，終結會通知我們──」愛麗絲開口。
「不！」索拉娜揪著她的襯衫領口，「不是透過迷宮過來，是穿過真實世界過來，就是要打得你們……措手不及……」
索拉娜的眼睛往上一翻，身子往後癱軟。愛麗絲趕緊檢查她的呼吸，發現還算穩定。
「他們不能派怪物穿過真實世界。」艾薩克說。
「為什麼不能？」愛麗絲說，俯看著索拉娜。
「人類會看到啊，」艾薩克說，「這是讀者們最古老的守則，就是不要招來注意。」
「我想讀者們老早把守則全都拋開了，」愛麗絲說，「去找瑪各妲過來，然後發佈警報，我們必須把大家都移到圖書館裡。」
「可是──」
愛麗絲的視線穿過窗戶，投向後花園。在圖書館那棟陰暗肅穆的龐大建築以及周圍濃密樹林的上方，夜空滿天星斗，點綴著不規則的浮雲。可是這些雲朵下方，有兩點亮橙色的光線正快速移動著。
「馬上，艾薩克！」愛麗絲大喊，然後他拔腿就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