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五
大正五年九月十八日到大正六年一月二十二日為止的日記當中,就有關於同性愛的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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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正五年十二月十四日。星期四。陰後有雨。
在起床鈴響以前,我去了趟洗手間上個小號。實在是冷到渾身發抖。窩進床舖,拉起清野溫暖的手臂環住自己、摟住他的頸子。清野也在半夢半醒間用力摟了摟我的頸子,將臉埋進下方。他的臉頰就靠在我的臉頰上,我那渴望的嘴唇落在他的額頭和眼皮上。我的身體相當冰冷,真是對不起他。清野不時睜開眼睛,沒帶任何情緒,只是抱緊我的頭。我仔仔細細瞧著他閉上的雙眼,看起來不像是在想些什麼。我們就這樣維持了半小時。我不求更多,我想清野也沒有想要更多。
起床以後光線實在刺眼。
昨晚有努力預習英語,今天早上也再次確認過,我也很有自信地指導平田同學。
認真上課。
英文文法的課堂上,老師說作文已經修改好了,可以過去拿。另外他還說,這班上寫最多篇的關口和細川果然也是英文最好的學生。其實我是那種不管老師問了什麼都不會舉手,只管先繼續寫東西的人,聽著老師的話簡直想冷笑,又覺得這樣很是噁心。
下午開始下起了綿綿細雨,天氣冷得討人厭。
將《新潮》增刊號《文壇新機運號》寄給京都的鈴村。
把《今戶心中》和《俳諧師》還給百瀨租書店,付了十錢又買了張郵票以後,我就一毛錢也沒有了。
還回去的小說,我都是在課堂之間的十分鐘休息時間看的。
晚上雨停了。陰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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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正六年一月二十一日。星期天。陰天。武術大會。
這份日記也無法逃脫我容易放棄的個性。去年秋末,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我受到《受難者》的感動,決定即使貧乏也要忠實記下年輕日子的軌跡,是出發點相當認真的日記,但這陣子以來怎會如此怠惰呢?從元旦到七日為止,我幾乎都沒寫日記。而從七日到今天為止,內心覺得這就好像是一件被強迫的義務一樣,所以不斷抗拒著。在這段時間內,我的內心充斥著各種藉口:沒有特別想寫的東西、要準備高等學校入學考試而沒有多餘的時間等等。我打算重新整頓心情再繼續寫下去。
今天有武術大會。
我的室友小泉贏了,杉山也贏了。
宿舍的豬被宰了。大會結束以後我到食堂後方那穀倉一看,牠已經成了與肉塊分離的醜陋皮毛,攤平在泥土上。血液與水在巨大的木樽裡融合,閃爍著詭異的色彩、表面浮著燐光。一旁有內臟,腳則在半空中懸吊著。當差的人正匆匆忙忙地切割要賣給老師們的肉塊。我不想如此隨意地看待豬隻之死。真的什麼也不明白。什麼也不明白。快恢復沉穩的心靈吧,然後尋求寧靜。
小泉因為頭痛所以「臥床」睡著了,杉山也不在房間裡的時候,清野對我訴說大口的事情。我盡可能平心靜氣地問了各種問題,因而知道了大口曾對──或說曾經打算──對清野有些大膽的行徑。
和室友們以及大口一起吃了「零食」的晚上,我與室友們分別要在辦公室及閱覽室裡念書直到熄燈時間,大家也將這件事情告訴了大口。沒多久清野就獨自先行回去,上床睡覺。結果大口喃喃說著什麼「宮本嗎」便跑進房間裡,明知道房裡不是我而是二年級的清野,卻還是爬進了清野旁邊的床舖──也就是我為了碰觸清野手臂而總是緊鄰著鋪好的那床裡,對著清野說話。之後的事情我實在不想問了,不過從清野的三言兩語中,已經能夠想像出來大概是哪些事。由於清野並沒有理會他,所以大口便回去了。
清野說這件事情的時候似乎覺得有些抱歉,還斥責大口真不是人。由此看來大口是刻意打算爬上清野的床舖,做些無恥──請給我如此稱呼的權利吧──他確實是打算做些無恥的行為。一邊聽著,我的心情實在激憤昂揚。在清野訴說這件事情的時候,他自然湧現出對我的信賴以及愛慕,讓我忍不住想緊緊抱住他表達感謝。
靜坐課的時候我也是馳騁於想像中,思考著許多事。先浮現在腦海裡的是對大口的憎恨以及對清野的愛,並且逐漸往兩個極端而去。我對大口的憤怒,甚至強烈到認為應該要與他斷絕交情。但是自己難道就足夠清白,可以對大口感到這麼憤怒嗎?要是我的妄想一一以某種方式呈現出來,我能撐著不讓自己臉紅多久?我曾有過那麼一次,不帶任何肉體欲望地眺望著美少年和美少女嗎?要是有機會的話,高木、富永、西川……當我看著他們時,我的眼睛又都是在對自己的心靈傳達些什麼呢?我又怎麼能說,自己對清野沒有暗藏那種陰暗的心思?我能說自己並沒有走在只差最後一步的邊緣上嗎?但是這些反省,也完全無助於動搖我的憤怒。就只是我比大口更愛清野,而且我和大口的不同之處,就在於我也受到清野深刻的愛慕。清野對我敞開一切、依賴著我,我將此辯解當成唯一的靠山。
然而驚覺此時小泉一個人在房裡睡著,大口也一樣窩在隔壁房的被窩裡,我忽然不安到無法好好靜坐。靜坐課結束以後,我連忙快快奔回寢室,打開電燈探看著小泉的睡臉。
為了和清野握著彼此的手,今晚我早早在熄燈時間就鑽進了床舖。
感受著若與大口相比,自己才是優勝者的優越感,我一邊緊緊抱著清野的手臂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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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日記只寫到一月二十二日。明明想著「重新整頓心情再繼續寫下去」,卻在那天之後又沒有繼續寫。
大正六年時我十九歲,當時是中學五年級。
在那前一年,十八歲的中條百合子在坪內逍遙的推薦下,於《中央公論》發表出道作〈貧窮人群〉。同時這年,十九歲的島田清次郎在生田長江的推薦下,由新潮社為他出版了長篇小說《地上》。同一年出現這兩人,讓一介鄉下中學生的我萬分驚訝。不過自己十八、九歲的日記書寫方式如此露骨,在三十多年後由五十歲的我讀來,也是有點驚訝。
而且我與這位清野少年之間發生的事,在〈湯之島的回憶〉當中寫了長達六、七十張稿紙。
寫〈湯之島的回憶〉時,我是個二十四歲的大學生。另外,我在高等學校的時候,也曾將要寫給清野少年的信件當成作文交了出去。我記得自己在老師評分過後,真的把那篇文章當成信件寄給了清野,但是不想給他看的部分,我都留在了手邊。這部分就保存到了今天,是原稿第二十張到第二十六張稿紙的段落。看起來當時應該是長達三十張稿紙左右的長信。雖然是書信體裁,但也是往事的紀錄。
如此看來,我與清野少年之間的愛,發生當下的中學生時期我在寫,高等學生時期我也在寫,大學生時代我也還在寫。
如今到了我五十歲要出版全集,回頭讀這三個時期的稿子,也相當感慨。雖然三段都是斷簡殘篇也相當不成熟,但要直接燒了或丟掉,又覺得萬分可惜。